陸完從沈溪處離開，回到關(guān)城驛館他所住的房間。
王敞早已在此等候多時。
夜色已深，王敞有些犯困，坐在竹椅上打盹兒，昏黃的燭光照耀下，連陸完回來他都沒留意。
“怎么才回來？”
聽到桌椅挪動的聲音，王敞驀然睜開眼，看到陸完已坐在旁邊的椅子上，正在倒茶喝，不由開口問道。
陸完笑著道：“跟之厚將朝中的事情說了說，又閑話了下家常，所以回來遲了。”
王敞釋然地點點頭：“你們能聊到一起是好事嘛……他怎么說？”
陸完將沈溪所說大致跟王敞講述一遍，最后說到沈溪為了躲清靜，準(zhǔn)備去蔚州勸說朱厚照回京的決定，讓王敞的臉色變得凝重起來。
“什么，之厚說他要去蔚州？這算怎么回事？”王敞神色凝重，嘆息道，“現(xiàn)在朝野上下非議聲很多，若之厚離開居庸關(guān)的話，怕會遭致御史言官猛烈的彈劾……誰都知道他在宣府藏有奇兵，一旦舉兵叛亂，則大明危矣！一動不如一靜，我要是他，就選擇留下來，看看陛下那邊是什么境況，然后再決定自己的行止……你說呢？”
王敞把自己的看法說出來，然后用求證的目光看向陸完。
陸完苦笑道：“之厚若真有心作亂，便不會主動把精兵強將留在宣府，而且真要叛亂的話，大軍返回居庸關(guān)的路上動手的時機(jī)最好，當(dāng)時只有他知道陛下行蹤，而軍中上下對他又沒有防備，居庸關(guān)守將更是他的人，可以說很容易便帶兵進(jìn)逼京畿，不可能到現(xiàn)在才動手?！?br/>
“另外，此番之厚說他想去蔚州，躲避朝野非議，其實很好理解。陛下剛剛失蹤，便有言官參劾他，加上京城有人處處針對，散播流言并推波助瀾，把輿論造得很大，他留在這邊非常尷尬?！?br/>
“一直以來，之厚都是靠陛下對他的袒護(hù)，才能一步步走到今天的位置，甚至跟謝閣老形成分庭抗禮之勢……”
言語間，陸完對沈溪的態(tài)度非?？陀^和理解，完全體現(xiàn)了一個長者對后輩的關(guān)切。
王敞略微沉思后，點頭道：“若之厚真要去蔚州迎圣駕，倒也算是好事，朝中除了他外有誰了解陛下的秉性？聽說謝于喬那邊再有十天半月便會趕到居庸關(guān)，怕是謝于喬也想讓之厚去迎駕。以后這對老少……少不得在朝堂上有所爭執(zhí)?！?br/>
陸完淡淡一笑，問道：“他們真的會爭執(zhí)嗎？”
一句話便讓王敞陷入到一種迷茫的狀態(tài)，思索半晌后找不到答案。
陸完繼續(xù)道：“早在對草原用兵前，該爭的便已爭過，結(jié)果如何人盡皆知，戰(zhàn)事結(jié)束后也是之厚提請陛下下旨，讓謝閣老早日回京?，F(xiàn)在的態(tài)勢，怕是謝閣老會將之厚當(dāng)作接班人培養(yǎng)。好在之厚還年輕，雙親健在……”
說到這里陸完就頓住了，不過潛在的意思很明顯，雙親健在意味著回頭不管父母中哪一個去世，沈溪都只能回鄉(xiāng)守制，三年時間朝廷或許會出現(xiàn)轉(zhuǎn)機(jī)，沈溪就算一定時間內(nèi)執(zhí)掌大權(quán)也不能做到完全順風(fēng)順?biāo)?，中間有很多細(xì)節(jié)可以操作。
王敞搖頭：“接班倒未必，我看謝于喬一直把之厚當(dāng)作部堂來培養(yǎng)，基本上杜絕了之厚進(jìn)入內(nèi)閣的途徑，不入閣的部堂始終沒有大學(xué)士的權(quán)柄，怕就怕陛下……很多時候，陛下一意孤行慣了！”
陸完聞言，陷入沉思中，房間內(nèi)一片安靜。
……
……
關(guān)于沈溪回京城后的定位，不是王敞和陸完能分析出來的。
陸完和王敞并不擔(dān)心沈溪擔(dān)任六部尚書，甚至做到吏部尚書的位置上。
因為按照大明官制，六部屬于執(zhí)行層，決策權(quán)掌握在內(nèi)閣和司禮監(jiān)手上，對接皇帝的并非是六部，他們最怕的是沈溪控制內(nèi)閣或者司禮監(jiān)，這將意味著沈溪擁有昔日劉瑾的權(quán)柄。
大明對文官的防備心非常重，就算是尊貴如閣臣，也只有顧問和參議權(quán)，沒有處置實務(wù)的權(quán)力，以至于嘉靖朝前沒有真正出現(xiàn)過權(quán)傾朝野的內(nèi)閣首輔，就算是劉健也沒法抵擋登基不久的皇帝對內(nèi)閣的壓制。
沈溪自然明白這一點，若他想權(quán)傾朝野，最好的辦法莫過于身兼內(nèi)閣跟六部的差事，在大明朝，閣臣掛六部尚書多為虛職，沒有實權(quán)，若沈溪想開歷史先河，必然遭遇很多阻力，所以他對入閣并不那么熱心。
現(xiàn)在誰都在防備沈溪擅權(quán)，唯獨他自己對自己的定位非常清晰，知道有所為有所不為。
陸完走后，沈溪緊忙給謝遷寫信，催促謝遷早一步回京主持內(nèi)閣事務(wù)，而他則跟對陸完承諾的那般，準(zhǔn)備次日離開居庸關(guān)，前往蔚州。
第二天早晨，沈溪正在整理行裝，高鳳來見，帶來張?zhí)蟮闹家狻?br/>
“……沈大人，太后娘娘說了，陛下不在，誰都可以亂，唯獨您這邊不能亂，軍中若沒有您坐鎮(zhèn)，怕是會出亂子，尤其西北官將，只有您才能彈壓得住，最好不要離開居庸關(guān)！”
高鳳苦口婆心勸說沈溪。
至于張?zhí)罅羧说恼嬲鈭D是什么，沈溪無從知曉，不過大致判斷張?zhí)笫菍λ竞?，而非打壓?br/>
沈溪心道：“最關(guān)心陛下的人，不是我，也不是朝臣，而是張?zhí)?，母子血脈相連，這份親情誰都不能動搖，張?zhí)箅m然沒有太大的本事，但至少明白現(xiàn)在朝堂應(yīng)以穩(wěn)定為主，不能再增添混亂！”
沈溪道：“高公公提醒的是，不過現(xiàn)在陛下出巡，朝廷根基不穩(wěn)，本官希望盡快將陛下勸回來。剛得到消息，張公公和擰公公他們到蔚州后根本沒機(jī)會面圣，所以……本官想親自走一趟！”
“不可！您千萬不能去！”
高鳳瞪大眼睛，無比緊張地道，“太后娘娘吩咐，您一定要留下來主持大局，必要時沈大人甚至要先一步回京坐鎮(zhèn)中樞。陛下不在，只有沈大人才能震懾那些有狼子野心的宗室，除了您……沒人能勝任！咱家這就回去，您一定要牢記，居庸關(guān)少不了您！”
說完，高鳳急著將沈溪反饋的情況告訴京城使者，進(jìn)而通知到張?zhí)螅奔泵γθチ恕?br/>
……
……
高鳳的背影消失在門后，沈溪非常疑惑，不知道張?zhí)鬄楹瓮蝗黄髦仄鹱约簛怼?br/>
“張?zhí)笞羁粗氐牟皇侵x于喬嗎？現(xiàn)在謝于喬不在，你也不至于亂了分寸，這大明的中流砥柱，一向不是懂兵之人，而是閣老大臣，若誰會打仗就得到器重，怕是大明的文官都要給那些武將勛貴讓路！”
沈溪沉思良久，突然感受到來自京城的壓力，揣測是否有一些人或者勢力，開始忍不住對他施壓，甚至是痛下殺手。
“艾洪參劾我，代表的是正統(tǒng)文官的想法，防止我擅權(quán)，將我的權(quán)力死死壓制在兵部，促成謝于喬早一步回京主持大局……而太后對我示好，是否是讓我放松警惕？身為皇帝母親，張?zhí)笤鯐幻靼孜覍适掖胬m(xù)的威脅？”
“大人？”
朱鴻見沈溪像個雕塑般一動不動，不由出聲提醒。
沈溪頭腦恢復(fù)清明，對自己疑神疑鬼感到好笑，交待道：“信函早些給謝閣老送去，只要謝閣老順著官道走，一定能收到，再派人回京城一趟，問問家里面的情況……出來久了，我也想知道家里人是否安好！”
“是！”
朱鴻領(lǐng)命而去，并不清楚這是沈溪以退為進(jìn)的一種手段。
只有讓別人意識到他這個功臣沒有野心，一心顧著家庭，對他的防備心才不會太過強烈，但讓他放棄一切權(quán)力，就此做一個平凡的人，他還真不會甘心。
另一邊高鳳回去后，連忙對就要趕回京城的永壽宮管事太監(jiān)將沈溪要去勸皇帝回來的情況說明，讓對方快馬回京跟張?zhí)髤R報。
如今的態(tài)勢是所有人要防備沈溪造反，連高鳳對沈溪的戒備也到了一定程度，在朱厚照遲遲不歸的情況下，居庸關(guān)乃至京城已呈現(xiàn)一種人心惶惶的狀態(tài)，許多人擔(dān)心這一切都是沈溪精心設(shè)下的局，皇帝的安危成為輿論關(guān)注的焦點。
總歸到現(xiàn)在為止，小擰子和張永等人依然沒見到朱厚照，到底皇帝是被沈溪扣押，還是說真去了蔚州，沒人能說出個所以然來。
“你何必如此擔(dān)心，以沈之厚的為人，不會做出對大明不利之事！”戴義去見高鳳時，見老朋友坐立不安，不由勸說一句。
高鳳無奈搖頭：“你當(dāng)咱家愿意如此？這不是太后娘娘催得緊么？咱家一邊要安撫沈大人，一邊要將這邊的真實情況反饋回去，對咱家來說難以斷定沈大人的態(tài)度，那么多人議論他，就算他沒有反心，也可能會被人逼反！”
戴義道：“聽你這意思，沈之厚原本不想造反，最后還會被人逼得造反不成？”
高鳳搖頭：“沒人知道沈之厚的想法，若陛下失蹤當(dāng)日他就將事情公之于眾，或許就沒這么多是非，但他明顯隱藏了事實，難怪有人覺得他居心叵測！”
……
……
朱厚照在蔚州，基本都是吃喝玩樂，縱情聲色犬馬，對于院門外的情況不管不問。
對于他來說，只是換了個地方消遣，至于是京城，或者是宣府、張家口，又或者在蔚州，效果都一樣，只是換了個人給他安排節(jié)目罷了，而江彬恰恰比他以前所見過最會來事的劉瑾做事還要得體。
江彬最大的能耐，就是他能掌握皇帝的喜好，百般迎合，之前幫小擰子、麗妃辦事就深得正德皇帝喜愛，只是現(xiàn)在變成他直接跟朱厚照對接，沒了中間人掣肘，討好皇帝的所有功勞都?xì)w他自己所有。
這幾天朱厚照在蔚州幾乎到了癡迷忘我的境地，江彬不懂得給朱厚照找什么靈丹妙藥，卻知道從民間尋找大力丸，這些東西跟司馬真人敬獻(xiàn)的丹藥成分基本一致，而且少了重金屬成分，讓朱厚照沒有感受到那種沉重的壓迫感，高興之余，每次都能盡興。
江彬除了給朱厚照送大批女人之外，南戲班子的女戲子更是送了不少，朱厚照幾天下來除了跟江彬簡單交待一些事，都沉溺于逸樂中，繼續(xù)出游的事情基本不提了。
不過這個時候，江彬遇到了麻煩，小擰子和張永找到他居所，把他堵了個正著。
“擰公公？怎么是您老？”
江彬沒有見過張永，并不認(rèn)識這位宮中有名的管事太監(jiān)，這次胡璉和錢寧沒來，不過單純一個小擰子就足夠他喝一壺的了，雖然江彬依靠皇帝寵幸胡作非為，但他知道自己實際的職務(wù)和權(quán)力，跟小擰子這樣的大太監(jiān)還有不小差距，所以顯得很卑微。
小擰子對張永道：“麻煩張公公將房門關(guān)上！江大人，咱家給你介紹一下，這位張永張公公，曾數(shù)度跟隨沈大人出戰(zhàn)，從土木堡到湖廣，再到這次出征草原，立下赫赫戰(zhàn)功！你可當(dāng)心一點！”
因為小擰子知道現(xiàn)在不那么方便壓制江彬，所以說話時盡可能拿出威嚴(yán)來，頗有點借沈溪的勢，狐假虎威的意思，更是把長期擔(dān)任沈溪監(jiān)軍太監(jiān)的張永推出來做擋箭牌。
此時他們所處的地方，是蔚州城北的一處民宅，這里是江彬利用手上權(quán)力強占下來的，距離他的老宅只隔了一條街。
小擰子和張永在外面蹲守三四個時辰，終于把江彬給逮著，避無可避的情況下，終于可以湊一起說話。
小擰子拿出高高在上的氣勢，但其實他有點兒心虛，因為他知道現(xiàn)在未必制得住江彬。
他卻不知，江彬心比他還要心虛。
江彬作洗耳恭聽狀：“擰公公大老遠(yuǎn)從居庸關(guān)過來，不知所為何事？”
小擰子道：“江大人，咱家來見您，其實是奉了兵部尚書沈大人之命，陪同錦衣衛(wèi)錢指揮使和胡璉胡中丞一起勸陛下回京，同時保護(hù)陛下的安全。勞煩江大人對陛下說一聲，胡大人想面圣，將沈大人的話呈奏陛下。”
小擰子非常聰明，他跟張永討論了無數(shù)次，既然二人作為奴才不能直接跟皇帝見面，不如將胡璉推出去面圣，請見的事情也交由江彬做。至于沈溪讓他們來勸說君王回京的事情也會著重提出，讓皇帝知道其實他們不是主動來的，而是出自沈溪的授意。
江彬一聽心里打怵，暗忖：“陛下正在興頭上，怎會輕言離開？再者陛下得知有人要來勸說他回去，已是火冒三丈，提出繼續(xù)出游避開人騷擾，若我去通報，不是自討苦吃嗎？”
不過轉(zhuǎn)念又一想，“反正是沈大人和幾位公公前來勸說，我只當(dāng)作傳話人，就算陛下生氣也不會遷怒于我吧？”
于是江彬道：“擰公公和張公公，兩位見諒，不是小的不肯跟陛下通傳，實在是陛下這幾天……很忙，沒時間賜見。小的也不遮掩，陛下的確在此間，但小的不過只是個御前侍衛(wèi)，讓小的傳話，不是為難人嗎？”
小擰子和張永之前聽了沈溪的話，還有這一路觀察，大概判斷皇帝是在蔚州，但直到此時才真正確定下來。
二人對視一眼，都有一種把心返回肚子里的輕松，作為皇室家奴，皇帝的安危對他們來說是高于一切，由不得任何怠慢。
小擰子道：“江大人，你不去傳報和請示，難道要讓咱家和張公公去見？作為陛下跟前近臣，要知道分寸，該怎么做你不明白嗎？”
江彬此時也學(xué)得硬氣了些，道：“擰公公，您就算為難小的，也沒辦法，您是陛下身邊人，陛下做什么是我們這些奴才能干涉的嗎？小的在陛下身邊做事時間不長，但基本的道理還是明白的，若陛下怪罪，怕是小人會吃不了兜著走，要不您二位試著去見陛下……”
小擰子有些著急，正要跟江彬爭辯，張永問道：“去哪兒見？”
江彬一怔，隨即意識到，這兩位對于皇帝的具體情況并不是很了解，現(xiàn)在一切都要靠他，于是脾氣更大了幾分，道：“陛下的下落豈能隨便對外人說？陛下若是遇到危險，怕是以小的這點兵馬難以維護(hù)周全！”
小擰子怒道：“江大人，你的意思是不配合，信不信咱家……”
江彬被小擰子一威脅，真有些怕了，但小擰子的話說了一半就被張永給勸阻，江彬忽然明白過來，小擰子不過是嚇唬他而已，根本不能拿他怎么樣。
江彬道：“擰公公，小的能做的就是跟兩位保證，陛下安全方面沒有任何問題，至于通報的事情……若陛下問及的話，小的可以為兩位說一句，不過最近陛下脾氣不太好，誰都不想觸犯龍顏。小的還有事要做，要不兩位……先回去等候消息？”
小擰子心里那叫一個惱恨，但他沒有辦法，畢竟皇帝現(xiàn)在只相信江彬，就算知道皇帝在哪里，甚至就在眼前他也不敢上前打招呼。
小擰子自然不肯走，很想確定皇帝的安危，好跟京城那邊奏稟。張永卻拉了他一把，道：“擰公公，既然江大人不肯配合，咱們還是回去從長計議，沈大人交待的差事總歸要完成，不然的話我們沒法交待，要是他親自領(lǐng)兵前來就不好了……江大人，您說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