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曉回房,屋內(nèi)光線暗淡,她吩咐翡翠掌燈,卻聽到蒼白無力的聲音道：“曉兒,莫掌燈,娘有話說。”
她一驚,笑問道：“娘何時來到？如何不點燈呢，黑燈瞎火的?！?br/>
卻聽到娘在黑暗中擔(dān)憂的聲音：“曉兒,你又去見他了？皇上對你父親講，太子辭而不做,皇上有意立錦王做太子。”
她愕然原地，竟然一時無語。
那久候的欣喜,三年來的期盼，歷經(jīng)的種種屈辱不公，如今在這喜訊面前都是前塵往事，不必提及。她問：“可是真的？”
“是，皇上金口玉言，同諸位大臣商議，是太子要辭去太子之位讓賢，太子自知本性柔弱，又毫無建樹，執(zhí)意要讓賢與昭懷殿下。”
她笑容綻開，輕輕喚聲“娘”，話音中滿是神秘幸福，仿佛一盤拼死已久難解難分的棋局正在關(guān)鍵時，對方去推枰拱手認輸了，只剩得她意猶未盡。
“皇上終是肯還三殿下一個公道?！彼龂@道，掩飾不住的欣喜。
母親卻沉默無語，許久才艱難說出：“皇上的意思是，三殿下娶公孫國舅的次女公孫雪娥為太子妃。”
五雷轟頂，大喜大憂，掀上浪尖又被重重的摔下，茫然無助周身疼痛。
如何造化如此弄人？皇上如何要錦王娶旁的女人？她苦心三年幫助昭懷達成所愿，如今她的愿望只在那邁步間，就要達到追逐的巔峰，卻被一腳踢飛下懸崖。
屋內(nèi)一陣陰風(fēng)，直襲心頭，額前劉海被掀起，陰風(fēng)直鉆頭皮，周身戰(zhàn)栗。
但畢竟還要那幾分矜持，她笑笑說：“哦？原來如此?！?br/>
“這也是官場的交易，身居高位，姻緣多半是自己難以掌控的。錦王是個多才之士，定然有番作為，眼前的情勢，怕也進退兩難?！倍蛉藝@息不已，喃喃道：“我就知你這段孽緣不詳，是娘命苦牽累了你。昔日娘和你爹爹，就是……”
“娘，女兒可不信什么宿命?！彼龔奈慈绱酥甭实谋砻餍嫩E，太多的不公，她不甘身為浮萍隨風(fēng)隨浪任意西東。牙縫里擠出幾個字：“女兒要聽他如何講？”
心想皇上奪去了他的驚瀾，難道還要奪去昭懷？
“曉兒，皇上身為天子，必有大智慧，他焉能看不清你那點鬼心思？若非如此，皇上焉能如此阻撓你同三殿下的姻緣？”
再也沒多大言語，想昭懷那神色舉止，就不覺奇怪，心里懨懨的就去睡，可是輾轉(zhuǎn)反側(cè)如何能睡下？
一場大雨，電閃雷鳴雷。
疏窗被疾風(fēng)吹開，啪啦啦的響聲在靜夜里愈發(fā)的駭人。
風(fēng)聲送來低語聲在耳畔，仔細聽竟然是新來伺候她的丫鬟綺羅和翡翠在對話。
“二夫人說得可是真的？三殿下若真是娶了公孫小姐，我們?nèi)〗憧刹皇菫樗俗黾抟律蚜?？?br/>
“渾說，三殿下是個中情中義之人?！?br/>
“你才渾說，我爹說，中情之人當(dāng)不了大官，更不必說太子啦。楚霸王就是中情誼才丟了江山，反讓劉邦個小人得了天下。”
綺羅是個商賈人家的女兒，家里做生意蝕了本，不得已賣她為奴婢，看同平日聰明伶俐的，春曉還頗是喜歡她。更是看她生得有幾分神似瘋掉的珊瑚，就更多了些憐惜。不過這幾句話，反令她寒到了心底，綺羅的話自然不差。昭懷，為了大業(yè)，為了壓抑了多年的抱負和雄心，他豈會為了一個女子而錯過去眼前的大好契機。只是她，難道終難逃母親的宿命？
她在廊下立了一夜，雨水打濕她的繡羅裙，沉沉的，沾身不起。
如意一溜小跑奔來，焦急的低聲問：“小姐，可是知道我家殿下去了哪里？夜里他在書房批閱公文，不許人去打擾，清晨奴才去看時，不過是寶劍頂了衣冠，人卻不見蹤影，怕是夜里就不見了。宮里宮外都尋遍沒個影，眼見就上朝了。”
春曉揉揉困倦的眼，吩咐說：“快遣人去替殿下告假，就說殿下抱病，偶感風(fēng)寒?？炫扇怂奶幦に??！?br/>
本是滿心煩躁，一時也想不起昭懷去了哪里，待上上下下尋遍仍不見昭懷，春曉反是心里納悶，他去哪里了？
明駙馬來了，重傷下地后，腿腳仍行動不便，有些一瘸一拐。
看來春曉也不笑，擺擺手遣退左右問她：“你可知道他去了哪里？”
春曉搖頭。
“錦王身負朝廷安慰大計，就要帶兵出征去收復(fù)京城失地，你不可亂他心性?！?br/>
春曉氣惱，父親此時眼里哪里還有她這個女兒，也不便解釋。
待明駙馬走后，如意揉了眼哭哭啼啼道：“三殿下如今是膽子越發(fā)的大了，怕是皇上也聞聽了，這一頓金龍?zhí)倏墒敲獠涣肆恕！?br/>
金龍?zhí)?？春曉眼前一亮，他還能去哪里？
天上還淅淅瀝瀝下著濛濛細雨，她打了綠綢傘帶來如意尋到了那縹緲峰前的吊籠。因是大雨，纜繩吊籠停運，一個個排排的集在山崖邊，被風(fēng)吹得七零八落。
春曉來到山崖邊，手遮雨幕向外看，孤寂的山巒間，那纜繩上吊了一只吊籠，在風(fēng)里劇烈晃動，搖搖欲墜一般。
昭懷！
春曉動動春，卻喊不出，急忙去尋那纜繩的轆轤要搖他回返。
“小姐，沒見那纜繩被牽走了？”
春曉才發(fā)現(xiàn)那繩端果然被昭懷牽去手中。
腳下云霧繚繞，風(fēng)吹開濃密的煙嵐，忽然顯現(xiàn)出那萬丈深澗山谷，水墨畫一般的清晰入眼，立時一陣頭暈?zāi)垦＃o扶了巖石，定定神。山風(fēng)在耳邊咆哮，她吩咐如意：“搭另外一只吊籠給我，我去尋他?！?br/>
如意駭然得瞪大雙眼，難以置信，大叫著：“三小姐，可是使不得。三小姐沒把子氣力，斷然難拉動那纜繩，即便勉強拉動了，若懸在了半途有個閃失，跌下去可是粉身碎骨的，不可玩笑?！?br/>
爭執(zhí)間，就見風(fēng)中搖擺的另一只吊籠徐徐歸來，在四目迎接中來到懸崖峭壁間探出的平臺上。
昭懷從吊籠中走出，一身素白的細麻衫，濕漉漉緊貼身上，長長的發(fā)垂凝在腦后，日光下光亮如緞，只一張蒼白無血色的臉，空顯那雙深不可測的大眼愈發(fā)的大而亮，掃她一眼漠然道：“你如何來了？”
春曉情不自禁地迎來，解去身上的披風(fēng)為他裹上，摟緊他哽咽問：“你如何作踐自己的身子？橫豎還不是自己受罪？”
他卻靜靜打開她的手。
“若被眼前事難住頹廢如此就不是錦王昭懷。”她果斷道，鼓勵的目光望著他。
他悵然望她認真的答：“聶驚瀾來了?！?br/>
于是，又是一陣沉默。
春曉自嘲的一笑，她曾聽說，自皇上拆散她同驚瀾的姻緣，二姐姐若英隨后遠嫁突厥，皇上就招了驚瀾為駙馬，將皇后的養(yǎng)女誠孝公主許給了驚瀾，業(yè)已完婚。這本是對她的一段憾事，對驚瀾怕是件美事，她如何不該為驚瀾欣喜呢？
只二人立在崖上，她笑道：“呆子，還提他作甚？過眼云煙?！?br/>
“有一事，我沒告訴你，是他不許告訴你?！闭褢阎е嵛?，深抿了唇，望著春曉那含笑詢問的目光，那目光中帶來幾分母性的慈愛和哄逗。他咬牙道：“三年前，送親突厥，聶驚瀾劫路，害你驚馬墜崖……這一切，都是連環(huán)計，是聶驚瀾同我冥思苦想了三日三夜才定下的計。天知地知，他知我知，再不得有第三人知曉?！?br/>
“是，是聶驚瀾，他果然眼光獨到，棋術(shù)高明。他說，若是送親途中你有個閃失，皇上最該懷疑的就是我，若在突厥境內(nèi)劫人，父皇深信不疑是我劫人，定然要逼我交你出來，勢必魚死網(wǎng)破。與其如此，只為救人，誰救都是救，不如他來障眼法挺身來演戲，只有如此，才能名正言順將春曉你帶走。”
果然是戲，一出演得絕妙的戲，多少人被卷進去渾渾噩噩不知所云，有人扮忠就必有人扮奸。只是心里對驚瀾的情感卻如這眼前層層云煙遮掩山巒飄忽不定的看不透，說不清。
“我知道你心里還有他?！闭褢颜f，拖著一身濕漉漉打這噴嚏，賭氣的孩子一般信步前行，行過之處如蛇行般在拓寬的一條泥土山路上留下濕濕的水痕。
憑她幾年來對昭懷的了解，如何也知道驚瀾不過是他的一個借口，真正的目的不知暗藏在哪里，昭懷已經(jīng)不是三年前那個春光燦爛的少年，大起大落后，他胸中城府有時令她難測甚至恐懼。
明知他在扮戲，總不能在人前揭穿他，看了如意一臉莫名其妙的神情云里霧里一般，春曉委屈的落下淚來。
如意跺腳欲追昭懷，又見春曉掩淚啼哭，忙安撫她說：“小姐莫哭，三殿下便是這個脾性，性子上來，沒頭沒臉的也不見得得真上了心?！?br/>
春曉的哭聲更大了些，凜冽的風(fēng)中卻在想，昭懷作何盤算？驚瀾，驚瀾他如何隱忍這些年，為何當(dāng)年不對她明言，還在送行前夜說出許多絕情的話來。他讓她恨他，或許是讓她忘記他。恨他總比忘記他更是容易，總之都是疏遠了他，將他從記憶中拋出。那昭懷此舉又是為何？
春曉回家渾渾噩噩的坐在窗前發(fā)呆，哭戲只能演一出，在母親面前演怕她也不信。況且她至今不知原委。
凡是母親心疼的為她披了衣衫端來姜湯說：“聽那邊說，三殿下病了，昨晚上山去看行軍的地形，吩咐人架起了吊籠，自己去淋了雨，大病不起?！?br/>
她心里一揪，想果然如此，她倒忘記了昭懷不禁雨淋，在鳳州時，昭懷兩次賭氣夜里著了寒露，大病不起，險些送命，看去身子強壯結(jié)實，果然龍?zhí)P種精貴了些。
再一想，前番昭懷大病是為了奏折被撕賭氣，這回又為了什么？
傍晚，得勝匆匆跑來回話：“夫人，可見駙馬爺去了哪里？里里外外尋不見，將士們都等了求見駙馬爺?！?br/>
二夫人起身道：“也不曾見他，不是一早上朝，就沒曾回來?！?br/>
得勝說：“退朝時國舅爺請駙馬爺吃酒，三殿下暴病，國舅爺要當(dāng)督軍帶兵出征，高興的請駙馬爺幫忙，邀駙馬爺出征同往。我想勸，駙馬爺轟我回來一步先。轉(zhuǎn)眼就不知他和國舅去了哪里。”
春曉想，不對呀，爹爹病體初愈還說得過，國舅爺如何能領(lǐng)兵？
“國舅爺說，他當(dāng)年還帶兵隨先帝起兵反大周，這凌云閣才有他的名字，如今老當(dāng)益壯?！钡脛僭捯粑绰洌簳苑催B打了三個噴嚏，心里笑罵：“昭懷，你果然厲害?！?/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