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時因掀開厚厚的氈簾推門而入,裹進(jìn)來一陣寒風(fēng),吹得單薄的衣擺上下拂動。
他轉(zhuǎn)身將房門關(guān)上,屋內(nèi)燭光閃爍,將他身上的月白袍子染了一層暖暈,在墻面上落了個筆直瘦削的剪影。
他腳步輕輕,白底錦緞的靴子落在地上沒有一絲聲音,走到段老爺子身旁,道:“祖父,您叫我?”
段老爺子揮揮手示意丫鬟離開,咳了一聲,指了指旁邊的椅子說:“別站著,坐吧。怎么穿這么少,你大病初愈,即便底子厚實,也莫要逞能,老了有你受的?!?br/>
段時因笑了笑說:“沒事,孫兒不冷?!闭f罷,卻是挽了袖子,一撩衣擺塞進(jìn)腰間,直接蹲在水盆旁,撿了方才那丫鬟的活,伺候段老爺子洗腳。
段老爺子也沒拒絕,靠在椅背上長長舒了口氣說:“當(dāng)初你被十方閣帶走的時候只到我腰間,那時候你就會端個盆子給我洗腳,這日子過得可真快,一眨眼都十幾年了?!?br/>
段時因彎了彎唇角,低著頭專心手里的活。
段老爺子問:“過了年,有二十一了吧?”
“虛歲二十二。”
段老爺子捋著下巴的胡須:“也到了該娶妻的年紀(jì)了?!?br/>
段時因眉心跳了下,沒有接話,仍舊低著頭,手里的動作卻已經(jīng)停下。
段老爺子看著段時因的側(cè)臉,見他面上還有些病態(tài)的蒼白,缺了血色的嘴唇幾乎要抿成一條線,遂嘆了口氣說:“行了,不洗了?!?br/>
段時因伺候段老爺子擦了腳,穿好鞋子,喚來丫鬟將盆子端出去,這才在旁邊站定,一張臉落在陰影中,垂著眸子,不知在想些什么。
段老爺子站起來,走到一張書桌前,從桌面上拿起一本冊子翻了翻,里面是一幅幅女子小像:“這是我這些天已經(jīng)篩選過的,品貌性情家世都沒的說,你拿去看看,若覺得哪個能合眼緣,告訴祖父,趁著現(xiàn)在墳堆還沒淹到我頭頂上,趕早把你的事情給辦了,我也就徹底安心了?!闭f著,他將冊子合上,朝這邊遞了過來。
段時因抬眸看過去,腳下定著沒動,一雙眼睛在柔和的燭光之下又黑又亮,他笑了下:“我不會娶妻的,勞祖父費(fèi)心了,此事不論誰來勸說,我都不會改口,您就權(quán)當(dāng)我確實是被狐妖勾了魂邪魅迷了心吧。”
“你——”段老爺子氣得吹胡子瞪眼,呼哧呼哧了兩聲,用手指頭朝著他點了數(shù)次,好一會兒,才帶了點妥協(xié)道,“行!你小子!可你說的到底是哪家姑娘?你說出來了,我才好替你將人找來,即便門第低些也無所謂,可你這一棍子打不出來一個屁的悶樣,閣姥姥的,我就是想幫你也幫不了!姓甚名誰,家住何方,這些你都不知道?那你看上人家哪兒了?”
段時因自嘲地笑道:“祖父,我是真不知道,不是為了糊弄你們,她告訴我的一切都是假的,連名字也是假的,若能找,我早就找到了,何必等到如今?”
至于看上她哪兒了……睡過兩次就被拋棄了算不算?可這如怨婦一般的話叫他如何啟齒,被個女人睡了之后拋棄了,這他娘的算個什么事兒!
他垂下長睫掩過眸中情緒,“孫兒意已決,祖父不必再勸,再等等,過幾年……再過幾年,若當(dāng)真還找不到,到那時……時因就聽?wèi){祖父安排。”
段時因出了段老爺子臥房,外面的風(fēng)住了,雪比方才更大了些。廊下的幾盞琉璃燈微微晃動,燈壁上粘了幾片雪,但燈身過熱,轉(zhuǎn)瞬即化,水珠順著外壁往下淌,竟像是在流汗。
他看著這情景,腦中不由有些恍惚,仿佛看到他身上的汗液淌下,一滴一滴砸在身下赤-裸嬌軀那雪白的胸口上,又順著她精致美妙的鎖骨滑下,途經(jīng)她右側(cè)肩頭的一道疤,最后落入床上徹底消失不見……
他忙閉目斂息,良久,才長長吐了口氣。
他也覺得自己大約是走火入魔了,所以在她離開之后他才會瘋了一般到處去找,而在發(fā)現(xiàn)她口中的一切都是假的的時候,才會那般失控。
“木蘭……”他盯著面前緩緩飄落的雪花,嘴唇微動,伴著嘴里呵出的裊裊霧氣,輕輕托出一個名字。
古有木蘭代父從軍,她說自己叫木蘭,為什么?他覺得面前有一層朦朦朧朧的細(xì)紗,即將觸手可及,只要拂開那一層,一切便都明了。若真有那一天,他要當(dāng)著她的面,問她一句話……
平王府里宴席已經(jīng)進(jìn)行到尾聲,住在宮里的兩個還有蕭成乾和趙祥和已經(jīng)提前告辭。蕭成珺拖著一身肥肉摟著一個瘦弱的公子哥劃拳,其他的少爺們也都喝得東倒西歪找不到北。
蕭成鈺酒量還行,雖然也有些暈,但不至于跟這群瘋子一樣。
她一巴掌將撲過來叫“娘”的朱易拍到桌子上,嫌棄地跳過灑在地上的飯菜,小心避開抱頭痛哭的章家兄弟,走到正廳東側(cè)一張桌子旁,看著縮在角落里捧著茶盞穿男裝的趙姑娘,在稱呼時猶豫了一下。
趙秀秀原本正在探頭看她兄長,冷不防面前站了個人,嚇了一跳,待看清是蕭成鈺時,原本因喝了兩口酒而嫣紅的臉一下就快紅到了后腦勺。
她站起來對著成鈺行了個福禮,勾著頭軟軟糯糯地叫了一聲:“平王殿下?!?br/>
蕭成鈺見狀也不必糾結(jié)了,往那位趙公子的方向看了一眼,見他還在和人劃拳,咳了一聲說:“趙姑娘,天色也不早了,我看趙兄今天喝得不少,這一時半會兒恐怕也沒人拉得走,你一個姑娘家的在這里待得太晚不方便,若姑娘信任,在下先派人護(hù)送你回府,你看如何?”
趙秀秀鼓著勇氣抬頭看向蕭成鈺,眸光閃了閃,微微勾唇道:“秀秀一切聽?wèi){殿下吩咐?!?br/>
蕭成鈺抬頭看了一圈,見下人都在伺候那群主子爺們,顯然都忙得無暇他顧,只好笑著對趙秀秀說:“姑娘這就隨在下出去吧?!?br/>
趙秀秀早已將自己的醉鬼兄長拋到腦后,站起來跟著蕭成鈺往外走,從屋里走到門外這片刻的功夫,只覺得一顆芳心幾乎要從喉嚨里跳出來。
門外有下人經(jīng)過,蕭成鈺交代了一聲,從門口拿起一把竹傘撐開,抬了抬手,示意趙秀秀一起。
趙秀秀咬了咬嘴唇,手下緊緊攥著袖子,終于抬步走到蕭成鈺身邊,隨著他踩在松軟的雪地上,咯吱咯吱作響之后,留下兩行并列而行的腳印。
快繞過影壁時,趙秀秀突然開口,小聲說:“秀秀今晚跟著表兄不請自來,殿下是否會覺得秀秀拋頭露面,太過不知體統(tǒng)?”
蕭成鈺沒多想,照著自己的心思回答:“怎會?其實女子多出門走走才好,若一直將自己困在后宅之中,眼界也不過就那一畝三分地。其實世間對女子拘束太過,若女子也如男子一般讀書游歷,能力不會比男子差到哪里去,到了……”
說話間兩人已經(jīng)走到門口,門外一輛馬車已經(jīng)等著,蕭成鈺將趙秀秀送上馬車,又把傘放在車轅上,交代了隨行護(hù)送之人注意路滑,定要將人安全送回,隨后才退到一旁。
趙秀秀已經(jīng)上了馬車,卻又突然回身說:“今晚多謝殿下相送,這傘……”她看了看車轅,“隨后我再為殿下送還回來?!?br/>
蕭成鈺原本只是照顧一下女孩子,并沒多余想法,也沒覺得有什么麻煩的,聞言只是客氣了一句:“舉手之勞,姑娘不必記掛?!?br/>
頭頂?shù)难┗h飄揚(yáng)揚(yáng)落下,她仰頭看了看,隨手將肩頭的雪花彈去,見馬車走遠(yuǎn)了,這才轉(zhuǎn)身回府去處理那一群酒鬼。
將醉倒的一個個安排送回,又將還在耍酒瘋的拉開搞服帖,一切處理好,已經(jīng)到了深夜。
蕭成鈺站在正廳門口,回頭看了一眼,廳內(nèi)一片狼藉,幾個太監(jiān)宮女正在收拾,朱易就趴在一張桌子上流著哈喇子呼呼大睡。
她走過去拍了拍他,見沒動靜,就叫了個太監(jiān),吩咐去總督府交代一聲,今晚朱易就歇在王府了。
結(jié)果她話音剛落,朱易就蹭一聲坐起來,紅著臉大喝一聲:“不行!我要回去!”接著就開始耍酒瘋,嘴里嚷嚷著“我一定要回去,不然我爹會揍我”。
蕭成鈺一臉無語,繼而發(fā)現(xiàn)朱易那個書童四兩也四腳八叉醉趴在地上——還真不拿自己當(dāng)外人。
朱易扯著她不松手,還要嚷嚷著回家,最后沒法兒,她只好親自送他上馬車回府。
深夜中天地之間一片靜謐漆黑,街道上積雪深厚,偶有燈光從街道兩側(cè)的宅子里漏出。孤零零的馬車在朱雀大道上行得緩慢,朱易的鬼哭狼嚎傳出老遠(yuǎn),還好是夜里,否則他這京城一枝花的臉以后就要裝褲襠里了。
從夜空中俯視而下,馬車行過,車頂承接無數(shù)片白絮,車轍印從近處越拉越長。
蕭成鈺再一次皺著眉將朱易從肩膀上扒拉下去,正準(zhǔn)備開罵,渾身汗毛帶著雞皮疙瘩卻霎時間立了起來——上一次有這種感覺,是在西北沙漠剿匪的時候,當(dāng)時若不是她躲得及時,那支沙地里竄出來的暗箭就不是□□她肩頭,而是胸口。
所有念頭都在電光火石之間,這一瞬,她只來得及一腳將朱易踹開,兩人重重撞在車壁上,幾乎同一時間,一支□□洞穿車后壁,裹挾著地獄陰風(fēng)從兩人之間尖銳地呼嘯而過,又帶著噗嗤的入肉之聲消失在車簾之外。
車簾被箭羽劃過留下的勁風(fēng)徐徐掀開,就著車頂晃動的燈光,車轅上車夫插著微顫箭尾的后背毫無遮掩地落入車內(nèi)兩人的眼中。
朱易的酒被這一驚終于醒了,一瞬間他有些茫然,卻在下一刻車夫倒下的瞬間腦中轟然一聲炸開一片空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