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街道上,稀稀疏疏的人群,顯得分外冷清。這陣時候多數(shù)人也還沒起床,即便是外出做生意的小販,也少有支起了鋪子。
唯獨在街邊一旁,那清脆的快板聲,就很不合時宜了。
一間名為“龍涎坊”的丹藥鋪子前,聚集了少說十來個乞丐,有打快板的、彈破爛三弦的、更有甚者還有兩個人不知從哪找了兩個破銅鑼來,一下敲擊中,刺耳聲音震動四方。
旁邊人紛紛來此圍觀,甚至有人揉著惺忪的睡眼從窗戶里往外向他們這邊看。
領頭的乞丐見差不多是時候了,清了清嗓子,扯起脖子唱了起來,唱的正是他們平日里走街串巷要錢的絕技——蓮華落:
“龍涎坊里賣藥強,掌柜姓王坐明堂,每天藥先來兩副,吃這藥,挺壯陽,壽命他比王八長!”
“好!”四下乞丐紛紛喝彩,引來街坊四鄰哄堂大笑。
緊閉的大門內(nèi),傳來一陣慌亂的收拾聲,緊跟著就看龍涎坊的掌柜的衣服也沒穿好,像是剛從床上爬起就慌忙出來,一看這場面,先是一愣,繼而氣急敗壞罵:“你們這幫乞子,都給我滾!”
領頭的乞丐渾似沒聽,一邊接著打板,跟著唱:“老板說話不中聽,讓咱滾蛋那不行,東家看,西家瞧,就看這好我不動腳!”
“唱得好!”四下里有人起哄,又是哄堂大笑。
聽著這幫乞兒在這兒胡攪蠻纏,龍涎坊的掌柜真是鼻子都要氣歪了,伸手在兜里一摸,揪出一大把華幣灑在地上,大聲呵斥道:“這是錢,給了你們,都給我滾!”
這么多錢被扔在地下,不僅后排的乞丐起來就要去撿,四下里的過客也有些眼熱。
不想那領頭的乞丐雙手一揮,制止了所有人道:“先別忙?!?br/>
之后跟著又唱了起來:“掌柜的,真慷慨,撒錢想把咱收買。沒成想,這不夠,賬不算清咱不走!”
“你們想要多少?”一聽這些乞丐這么說,掌柜的反而冷靜了下來,心說不就是要錢嗎,還能要多少。
“掌柜的,你這就是裝糊涂了,你難道不知道?”領頭的乞丐笑了出來,卻讓這掌柜的摸不著頭腦。
緊跟著,乞丐接下來的話,讓他臉色大變。
“昨天不是有人來,和你說清楚了嗎?”
乞兒們紛紛笑了出來,緊跟著又接著唱。
掌柜的卻什么也聽不到了,滿腦子想的,都是昨天的事情。
一個帶著修羅面具的男子,拿著一張他的欠條,要他還錢。那欠條上的錢委實不少,他實在是舍不得,就想法設法搪塞了過去。
“到了明天,你就會改變主意的?!毙蘖_一般的人影最后離開前這么說。
掌柜的一開始以為這是個威脅,也并不在意。沒想到今天一大早就有這么一個“驚喜”。
“老掌柜的要賴賬,街坊四鄰都不讓,大家都來評評理,他借得起錢卻還不起!”
“別唱了!”掌柜的暴怒不已,“你們原來是他請來搗亂的!”
“誰請來的,這我不管,但人家臨走前,倒是告訴了我另一件事?!逼蜇さ念^兒笑著說。
“什么事?”
“就是這龍涎坊的掌柜在這震宵城里少說有百來家店鋪,這生意著實不小,我們每天換一家去唱,那也得三個來月才能逛完。不過,”乞兒頭笑著說:“不過這三個月,您也就別想好好做生意了?!?br/>
“你……”掌柜氣的啞口無言。
“兄弟們,接著唱!”之后,眾乞兒合唱道:“我們要是不抬手,掌柜的就得當死狗!”
“夠了,夠了!我還錢,我還不行么!”掌柜的徹底崩潰了,對那乞兒道:“你,身上帶著那欠條了嗎?”
“欠條在人家身上,我們只負責賣唱!”
“不拿到欠條我就不還錢!”
“你不還錢我就接著唱!”
兩人大眼瞪小眼了半天,龍涎坊掌柜的才蔫了,怏怏地說:“我去準備錢?!?br/>
看著掌柜的關門回去,眾乞兒發(fā)出了勝利的歡呼。
而同樣的事情,在同一日還在城里不同的地方接連上演。
……
“嘿嘿嘿,程末,你還真行啊,這么多錢都讓你要回來了!”坐在茶坊里喝茶,程末一邊從來找他的乞兒手里接過票據(jù),一邊給了他們一些打賞。
言歸接著道:“請要飯的堵門去唱快板要錢,這么渾的主意,我可想不出來,那些老板更是修行的正道,哪見過這個陣勢。沒想到這劍走偏鋒,還真有用?!?br/>
“也得像你說的,對方是名門正道才有用?!背棠┟蛄丝诓?,說:“對方雖然是老賴,但怎么說也是有錢有勢,自恃身份,不可能真的殺了這些要飯的。既殺不了他們又沒法把他們趕走,那就只能認栽了?!?br/>
“說到底,就是人渣終究敗給了無賴,這也是一物降一物、鹵水點豆腐!”言歸大笑不已。
程末看著手上的票據(jù),說:“那兩百萬的欠條,我昨天要回了五十萬、今天催回了八十萬,還剩下最大的一筆七十萬的沒回來?!币贿呎f著,他拿出了一張欠條,上面寫著“檀茵洞天欠七十萬華幣,以此憑證。”
“檀茵洞天,很奇特的名字?!背棠┑溃骸安贿^以前沒聽說過這個勢力?!?br/>
“別說它了,現(xiàn)在中域可比原來亂套太多了,這什么震宵城里大大小小的勢力我都一個不認識了?!毖詺w說到這里,忽然想起來一件事,道:“程末,去這檀茵洞天的乞兒,多久沒回來了?”
“從早晨算起來,已經(jīng)快四個時辰了。”程末估算了一下,忽然覺得有些不對。
“去了那么久,怎么可能不回來,會不會出事了?”言歸說:“要不然我們?nèi)タ纯???br/>
檀茵洞天所在的位置,和其他區(qū)域都截然不同,一整片開辟出的湖泊,有數(shù)座小榭坐落其中,沒有其他地方的圍墻隔開,而是以靈陣構(gòu)筑成無形的屏障。
程末走到附近僅僅看了一眼,就發(fā)現(xiàn)了一件事——原本被他雇來的乞兒,現(xiàn)在也是一個都看不到了。
“奇了,這是怎么回事?”言歸疑惑道:“難不成被檀茵洞天的人趕走了?”
“不像,要是被趕走,不可能連一點痕跡也沒有?!背棠┫肓讼牒螅辛舜蛩?,又從別的地方再請來幾個乞兒來這里說唱,自己則躲在了沒人注意的角落,觀察著這邊的動靜。
那邊可以看到,乞兒快板剛開打,蓮花落唱了沒一會兒,洞天的大門忽然打開,從里面走出了幾個侍女模樣的人,對著幾個乞兒說了什么,乞兒于是就放下了快板,跟著她們走了進去。
屏障再度關閉,也就什么也看不到了。
“這……”言歸還沒明白發(fā)生了什么。
“好啊,不用硬手段趕人,改用軟刀子誅心!”程末道。
“怎么個意思?”言歸還是不懂。
程末道:“之前我用乞兒去討債之所以能無往不利,無外乎那些商鋪主人都自視高貴,根本看不起這些乞兒,而又被他們這么一激,自然就腦子一熱,除了硬杠也想不到別的法子了。可這里卻不一樣,這檀茵洞天的主人偏偏耐下了性子,和這些乞兒好說好商量不算,甚至還把他們請了進去,好生招待。這些乞兒平日里受盡艱苦,哪里享受過這等感覺,等最后他們被送出來,自然滿心對他也只有感激,根本想不起要錢這件事了。嘿,這可真是好手段!”
“這可真夠陰險的啊,那現(xiàn)在怎么辦?要不按你這說法,咱們索性把全城的乞丐都找來,看他全招待能不能吃窮了他?!毖詺w摩拳擦掌。
“不,我還偏不這么干,”程末道:“他用這個法子,是猜到了我怎么想,也是吃準了我還會這么用,所以要是真的按你說的,他一定也還有后招。我就偏偏反其道而行之,我看他就算是神機妙算,也絕對猜不到我又會親自前來找他要賬!”
這般說著,程末直接從藏身處出現(xiàn),向著檀茵洞天的入口處走去。
他走到這里剛要叫門,門戶忽然已經(jīng)為他敞開了。
像是在特意等待著他的進入。
“奇怪,今天怎么這么好說話了,”言歸道:“你昨天來找他們時,這里管事的那叫一個盛氣凌人。”
“興許是今天要給我來個先禮后兵?”程末說完也沒有什么顧慮,跨步走了進去。
觸目所及,是連綿的小溪連接著一個個湖畔,溪水邊蘆葦叢生,還有三兩只仙鶴在水中嬉戲。沙洲旁,鴛鴦安睡在自己的巢穴,兩三只螃蟹偷偷跑出來,在河邊尋找吃的東西。
濕地安寧,這樣的環(huán)境程末在北域的蒼茫草原沒有見過,在現(xiàn)在的初洵天也沒有見過。
引人流連忘返的遐想。
“你又過來,是想要繼續(xù)討債嗎?”一個聲音,忽然從湖泊中傳來,在白茫霧氣中,聲音飄忽不定。
“你不是昨天我見到的那個管家。”程末說。這個聲音進行過偽裝,但和他昨天的感覺完全不同。
“你只能聽聲音判斷不是誰,卻猜不出對方是不是自己想見的人嗎?”那聲音如此說。
“你到底是誰?”程末問,心底里不由有一種奇異的感覺。
“我是誰?”那聲音似嘆了口氣,道:“問姓驚初見,稱名憶舊容?!?br/>
層層云霧,向后不斷退縮,漸漸露出了湖心小徑、亭臺、養(yǎng)心池塘。
而在此時,程末忽然覺得身邊一件東西顫抖了一下。
從乾坤袋深處,他摸索出一個塵封了許久的通紋,在經(jīng)年之后,第一次亮起。
在通紋的亮光中,他再一次,聽到了熟悉的聲音。
“別來滄海事,語罷暮天鐘?!?br/>
而他同時也看到了,一個女子青衣羅裙,對著一張巨大的畫卷,含笑望著他。
云霧滄海,盡是從那畫卷中釋放收回。
“衛(wèi)如嬗——”程末輕聲道,緩緩摘下了自己的面具。
經(jīng)年之后,曾經(jīng)在北域相識的少年男女,終究在這里再度相遇。
一眼當中,多年的經(jīng)歷過往,似在無聲中,訴說彼此衷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