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有多久能到?”李永伯撩開車簾,小心地朝外看,然而景色依舊是一路之上毫無改變荒蠻沉默的山林,偶爾能看到護衛(wèi)馬車的騎士――他們無一不是黑布蒙面,頭上戴著桐油漆竹笠。他摔下簾布,沖著車廂中的另一個人哼了一聲:“難不成一個賊窩子,還能修得比皇帝爺爺?shù)淖辖沁€要好?”
看似斯斯文文,一副讀書人打扮的年輕人一直端坐,聞言也不過輕描淡寫地呵呵笑道:“伯官兒真是愛說笑?!比缓缶陀纸蚪蛴形兜乜雌鹆耸掷锏脑挶鲸D―似乎連續(xù)的顛簸對他來說毫無影響,甚至是某種樂趣。
坐在李永伯身邊的劉府的二管事劉貴輕輕拉了一下他的袖子,在李永伯看過來的不滿的視線當(dāng)中用口型無聲地說道:“伯官兒,安靜。”同時悄悄在這個急躁的年輕人的手臂上輕輕一捏――在他們先前商量好的暗號里,這代表忍耐和危險。
這個小小的車隊正在瀘州附近一座不知名的深山當(dāng)中。破碎且狹窄的山路在連綿的山脈當(dāng)中若隱若現(xiàn),幽深陰暗的山林當(dāng)中傳來猛獸遙遠斷續(xù)的長嘯,更襯出幾分恐怖,仿佛春日都比其他地方來得遲些。
“王頭目,我們走了這么久,總是該到了吧?”李永伯實在無法忍耐車廂當(dāng)中死一般的寂靜,他不耐地開口,臉上的輕視一閃而過:“就連鄭大王的鷹頭寨,也不如你們難找?!?br/>
“所以姓鄭的死了,我們還活蹦亂跳的?!北焕钣啦Q為王頭目的年輕人慢條斯理地回答他,一面翻過一頁書,一面神色冷淡地轉(zhuǎn)臉過去同劉貴講話:“怎么帶了這么個瓜娃子來?劉三爺自己不來就算了,叫人來,也好叫個伶俐的!”
不等李永伯發(fā)作,劉貴已經(jīng)一把攥住他的手,將他死死按在座位上,這才滿面笑容略帶討好地對王頭目說:“我家老爺如今年歲也大了,走不得遠路了,伯官兒雖然是表少爺,但在我家老爺心里頭,同兒子是一樣待的。”
劉貴這話讓王頭目面色稍緩。他將話本胡亂卷起往袖口一塞,面帶嘲弄地朝李永伯看了一眼,這才收回視線,對劉貴正色道:“貴爺,你也是積年的老人了,還請你好好教教你們這位少爺,喊他跟蚌殼學(xué)一學(xué),把嘴巴閉緊,不然,”這個看起來斯文溫和的年輕人臉上現(xiàn)出一個怪異扭曲的笑容,眼中狠戾之色一隱而沒:“恐怕,貴爺你就只能單身子回去了!”
他話音剛落,車廂就猛地一抖,王頭目立刻將臉上一板,豎起耳朵聽了一回,又趴到車廂口向外探頭一看,閃身回來之后,他看也不看臉皮紫漲的李永伯,只朝劉貴道道:“貴爺,叫上你們這位表少爺,準(zhǔn)備下車,寨子到了!”
然而,李永伯跳下馬車卻發(fā)現(xiàn)了一條沒入山嶺之中的羊腸盤山小道,剛要開口就被劉貴打斷:“寨子自然在高處,馬車上不去,剩下的路王頭目自然會帶我們走。”他又丟個眼色給李永伯,好歹讓他想起之前這個姓王的說的話,悻悻地閉上嘴巴。
一行人棄馬棄車,在王頭目的帶領(lǐng)下在懸崖峭壁之間的羊腸路上足足走了兩個時辰,直到天色擦黑才總算看到一座草草搭就的寨門把守山路,兩側(cè)山崖上建有望樓,天色昏暗,只能看見上面人影幢幢,王頭目舉手示意隊伍停住腳步,運足中氣喊了一聲:“搖線子的打轉(zhuǎn)來老!”
(出門的回來了)
對面立刻有人吼聲如雷地回話:“抽沒抽底火?落不落教?”
(清不清楚底細規(guī)矩)
王頭目不慌不忙地答道:“是富順老表的弟兄家!”
(從富順來的土匪親近人)
對面又吼:“弟兄屋頭幾個人?”
(來了幾個人)
“幺兒帶到老大跑!”話剛說完,就聽見寨門嘎吱嘎吱地傳出響動聲,出來幾個人朝這一行人迎過來。王頭目示意劉貴看好李永伯,自己往前走了幾步,行了一個羅圈揖,聲音響亮地道:“行遠路的人轉(zhuǎn)回來,給哥哥作揖打個拱!”
(來了兩個,以年輕者為尊)
為首一個人雙手抱胸,把臉色煞白強作鎮(zhèn)定的劉貴同李永伯上下打量一番,面無表情地扭頭同身后的隨從吩咐道:“回去報給掌柜的聽:貴客上門,備齊糾頭子,擺尾子,姜片子,扁嘴子,掌冠子,喊兄弟伙陪貴客造粉子!”
(貴客上門,準(zhǔn)備酒水雞鴨魚肉,喊兄弟陪客人吃飯)
寅時剛過,李永仲就已經(jīng)起身。在梧桐的伺候下洗漱完畢之后,廚房已經(jīng)送來了早飯――新米白粥,豆沙餡兒的金絲小卷饅頭,配上一碟子腌漬大頭菜,只拌香油同小把火蔥。這么一頓飯,爽口飽腹,最近很得李永仲的喜愛。
他昨日已同王煥之并李三忠講過,按照這幾年的慣例,從今天開始,他要到城外李家的莊子上去巡視兩天,期間井場上的事就拜托給這兩個如今李永仲手下頭號的人物。而對于李永仲來說,沒有城外莊子里的秘密,就沒有現(xiàn)在的手掌李家大權(quán)的他。
他只帶了梧桐并幾個護衛(wèi),騎了滇馬就輕身出門。路過李永伯的院子往外走時,跟在李永仲身后的梧桐忽然低聲開口道:“這幾日都不見伯官兒,小人去尋伯官兒院里相熟的朋友打聽,聽說是去了成都散心,已走了好幾日?!?br/>
“這倒是稀罕?!崩钣乐倮湫σ宦暎_下帶風(fēng),頭也不回地道:“這幾天,內(nèi)外賬房都不曾給我報上多余的開銷。我還道李永伯終于學(xué)會了縮著脖子做人,沒想到是拍拍屁股直接走人了。也好,他走了全家清靜?!?br/>
這話除了他能說之外誰都不敢接,梧桐大著膽子說了一句:“但是伯官兒好像是一個人走的,連元寶都被他留在了家里?!?br/>
“元寶是家生子,他現(xiàn)在看家里的人就跟烏眼雞一般,恨不得誰都是他仇人,又怎么肯帶人去成都?多半是去了他那個好舅舅處?!睋u搖頭不欲再說,李永仲提腿跨出大門門檻,接過仆役遞過來的馬韁翻身上馬,不等其他幾個便一抖韁繩,溫順的滇馬小跑著邁開步子,馬蹄敲打著青石板面,一會功夫,藏青的身影就融入到濃厚的晨霧當(dāng)中去了。
梧桐和幾個護衛(wèi)無語地互看一眼,趕緊跟上,不多會兒,連串清脆的蹄聲便灑將出來,同沿街收夜香的雞公車聲響混作一處,提醒著居民,全新的一天,又開始了。
城外李家的莊子坐落在幾座丘陵懷抱之中,距離官道不過三十余里路程。此處原本有五六戶李家的佃農(nóng)胡亂種些水稻青菜,不過自從李永仲五六年前開始建立李府的護衛(wèi)家丁隊之后,便將這幾戶人家全都挪到了丘陵之外的平壩子上,又在進出山谷的道路上修建拒馬望樓,營房石堡,又日日著人巡視,見有生人便行攔截,不令進入谷中。幾年水磨功夫下來,如今這里氣象更換,很有幾分軍營刁斗森嚴的味道。
今日輪劉小七當(dāng)值。他將代表值日的紅色袖箍套到左臂,又拿一頭錘平的細針別上,又是新奇又是得意地看了一氣,這才曲起胳膊肘碰碰一同當(dāng)值的同伴,悄聲道:“這個辦法真真好,一眼就看出身份,和旁人也有區(qū)別?!?br/>
同伴叫羅成,比他大兩歲,卻已在護衛(wèi)里呆了三四個年頭。他白了劉小七一眼,道:“這法子當(dāng)然好!仲官兒想出來的法子,能有不好嗎?倒是你,別看啦!趕緊到自己的位置上去,一會兒巡官要查看,發(fā)現(xiàn)你若不在哨位上,非止你,連我也要一起吃掛落!”
兩人正說著話,蹄聲由遠及近,他們對望一眼,立時警惕起來。羅成朝劉小七點點頭,兩人橫過長槍站在拒馬之后,不多時,四五騎馬撞進眼簾之內(nèi),羅成眼尖,一眼瞥見騎在馬上為首的李永仲,趕忙收了槍同劉小七急道:“是仲官兒帶人來了!快點跟我一起把拒馬移開!”
許是要下雨的緣由,天色陰沉,沒奈何劉小七卻是個雀蒙眼,只模模糊糊看見一大坨黑糊糊的東西向他們飛快撞來,他個性又死板,記得隊正曹金亮交代他要驗看勘合腰牌才可放人入內(nèi),因此死活不肯挪移拒馬,同羅成辯道:“這天暗得很,許是你看錯了呢!等驗過腰牌再開門不遲!”
“我都看見仲官兒的臉了!你又在作什么妖?”羅成瞪大眼睛,一時之間簡直不知要拿劉小七怎么辦才好。那拒馬足有大半人高,分量十足,兩人合抬尚嫌沉重,更何況只有羅成一個!他見劉小七這個犟種如何說都不聽,氣得簡直想把這小子倒掛在拒馬之上,拉扯之間,那一隊騎士倏忽而至,眼看就要撞上釀成慘劇,電光火石之間,當(dāng)先一人猛地勒住韁繩,馬匹頓時人立而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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