姒歡用手邊能扔的物件非常“客氣”地請走了姬宮湦，坐在床上呆呆地發(fā)愣。
“小主……好些了嗎？”榮馨小心翼翼地問。
姒歡看著榮馨，想起了昨晚的感覺?！澳懿荒芮竽慵虑?？”
榮馨被嚇了一大跳?！澳鷦e用這個字眼……奴婢只是個婢女，莫敢不從，何德何能……”
“我都當(dāng)著他的面說了，你是我的朋友，所以呢，真的有事相求?！辨g看著局促不安的榮馨?！耙院蟛灰形沂裁葱≈髁耍形覛g歡就好?！?br/>
“不可不可，這是大逆不……”
“翼軫宮侍女榮馨聽命。”
榮馨恭恭敬敬地垂著頭?！芭驹凇?br/>
“今日起，我任你為翼軫禮宮總管，行我翼軫宮輟衣、趣馬、小尹、左攜仆、百司、庶府之務(wù)，不必再以‘奴’自稱，可直呼褒妃大名。”
“奴婢……榮馨領(lǐng)命……”榮馨想笑但是又忍住了，又小聲地說道：“可是小主……后宮沒有權(quán)力任命官職的……況且我一女子，怎么可能行使官權(quán)……”
“你看，這是什么?！辨g掏出了一塊牌牌。
“這是……天官冢宰的朝牌……小主您怎會有這個牌子？！”榮馨又被驚到了，這是什么人物！一個后宮妃子身上帶著宰相上朝用的腰牌。
“姬宮湦送我玩的?！辨g狡黠地笑?！拔衣犝f過，見牌者如見本人，也身負(fù)牌子所帶的權(quán)力，況且我又沒讓你上朝去當(dāng)廷官，別那么擔(dān)心啦?！?br/>
榮馨當(dāng)下跪伏?！爸x小主大恩，榮馨沒齒難忘?！?br/>
“都說了不要叫我小主……”
“……看小主您極是思鄉(xiāng)，按府中規(guī)矩，以后叫您小姐如何？直呼乳名實恕榮馨不敢……”
“也好，不強(qiáng)求你。”
姒歡掀開被子，隨手拿起自己被疊得整整齊齊的衣服，沒等榮馨上手伺候便利落地穿上。
胡亂洗了洗臉，推開寢殿門，就見到一群人在外候著。
“翼軫宮宮人，今日改規(guī)矩了，不準(zhǔn)叫我小主、主子什么的，以‘小姐’身份相稱，一切按俗成的樣子來?！?br/>
下人們紛紛愣住，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以后我會把你們當(dāng)我的親人對待，也希望大家能敞開心扉對待我。”
一張巧笑漣漣的小臉沒施半分妝容，卻驚艷到了在場所有人。本以為姒歡這樣的小孩子，抱著一肚子愁怨，怎么說也應(yīng)該撒幾天的火，拿下人出出氣，或者冷著一張臉，但誰都想不到會突然之間得到這樣的結(jié)果。
“怎么了？是我的決定有什么不妥嘛？我的意思是，我沒有什么架子，也會平等地對待你們，能讓你們開心的事情，我盡量都去滿足……”
“沒有沒有，多謝小姐大恩！”
“老天開眼，我們跟對了人，小姐洪福齊天！”
墻上的人看著姒歡笑意盈盈的側(cè)臉，不禁吞了吞口水。
“王上，再不走就要誤了今日朝會了……”身旁的蒼極小聲提醒。
“我沒選錯人，這才是我的歡兒……我的寶貝……”一雙眼直勾勾的像是沒聽見一樣，蒼極第一次看見王上這副癡然的表情，心里毛毛的。
“王上！”
姒歡看著雀躍的宮人，恍惚中聽到墻頭那邊有人喊什么，轉(zhuǎn)頭去看，卻只看到了墻外那排禿禿的大樹。
榮馨在姒歡身后看著“同事”們這樣興高采烈，也不由得觸景生情，大家都沒少在后宮吃過虧、捱過餓，如今卻像有了真正的家，鼻頭酸酸的，看著身前矮上自己多半頭的姒歡，越來越想多多了解這個小丫頭。
“嗯……大家用早膳了嘛？如果不嫌棄我這個新人的話，一起吃吧？”
說著，就擼起袖子走下臺階。“伙房在哪里？”
邊上幾個宮女懵了，連忙攔住，“小姐小姐，早膳已經(jīng)做好了，怎么能讓您動手……”
………………
………………
沉重的鐘鼎之聲響起，官員們陸陸續(xù)續(xù)走出了議政殿。
“王上這兩天是怎么了，為何突然開始勤朝了起來？以前都是虢公理政?！?br/>
“喬兄莫要多言，怕是朝中風(fēng)向有變……”
“或許跟那新晉的褒妃有關(guān)系罷?！?br/>
前面議論的兩人聞言紛紛回頭?！耙！?br/>
尹太保，尹軻，三公之一，輔佐周天子以持國事，下掌三事官與四方侯，在朝中地位僅次于太傅，享有別人不及的話語權(quán)。
“自從王上從褒地回來之后，跟從前判若兩人，所以有此猜測，昨日大作宴席，很明顯就是在為這褒妃做門面之舉……”
尹軻頓了頓，看向后面剛剛走出的虢鼓，皺了皺眉頭：“此處非可議深言之處，二位不妨至寒舍一敘？”
……
新人入宮的第二日上午，后宮之中的其它妃子按例要來走個場子慶祝一下，也方便大家相互了解。
在這之前，后宮專殿十二廈，王后攬星宮居于正中央，其它十一殿圍繞其心，如眾星捧月，而這翼軫宮，是姬宮湦在一年之前下令蓋出來的一座新殿，插入東面風(fēng)景最好的位置，站在宮中可以看到墻外的高山，直接騎在了攬星宮的臉上。
一行女子在彎彎繞繞的王城中有說有笑地走著，大部分衣著華麗，像是要赴入什么重要的宴會。
“也不知這新納的褒妃長什么樣子呢?！币晃皇缷D和姐妹攀談，聲音尖銳得很。
“據(jù)說這位褒妃剛年方二七之歲，還是個小孩子呢?！迸赃叺娜烁胶偷馈！罢f不定還沒長開?！?br/>
“可能有什么大能耐吧？不然王上怎會打破宮中格局，另修獨(dú)宮。”聲音又挑高了幾分，在其他說笑的聲音中顯得特別刺耳。
前面的一位女子聽聞此話，放緩了步子。
“萩圓，講話不得放肆。?！?br/>
溫柔的嗓音說出這句話，輕飄飄地入耳卻像雷霆萬鈞。
這女子回過頭來，卻又笑了笑：“以后大家都是一家人了，拿話嗆人失禮之至?！?br/>
身材窈窕，身穿朱紗，長發(fā)挽為高髻，三支金簪閃閃發(fā)亮，一雙鳳眼掛在倒鵝蛋臉上挑不出半分不順，半瞇著的眼睛看不出喜怒，朱唇輕啟之時不怒自威，渾身上下都給人帶來莊重之感。
“還有，王上的作為，后宮之人皆無權(quán)品評，如果在讓我聽到一句這樣的話……”
還是笑瞇瞇的顏色，艷陽在上卻讓人覺得如墜冰窟。
“是……”萩圓不敢正視她的目光，垂下了頭。
一行人直至翼軫宮門，宮人紛紛來迎：“恭迎王后娘娘?！?br/>
“為何宮內(nèi)如此熱鬧？”申后姜萌很好奇?！澳窃诓俎k筵席不成？”
姜萌心中狐疑，伸手推開宮門，眼前一幕嚇傻了一片妃子。
石桌上擺著各式好菜，下人婢女竟端坐桌邊，熱熱鬧鬧好不快活。
眾人見到王后和眾嬪來訪，紛紛跪下。
姜萌一口氣血翻涌，勃然大怒：“你們這些下人膽敢欺主藐上？還有沒有規(guī)矩了！”
翼軫宮的下人們頭一次看見王后發(fā)怒，汗流遍體不敢接話。
姒歡端著菜盤子剛進(jìn)院子，這一聲怒喝嚇得手一顫，兩個菜盤子雙雙落地壽終正寢。
“這是干什么？”姒歡怒氣沖沖瞪著姜萌?！皠e嚇唬我的宮人！”
姜萌打量了一眼姒歡，未著華服，未施脂粉，垂髫佚簪，矮矮瘦瘦的模樣，卻不失膽量，再看面盤，立馬判斷出：這個小褒妃定是被下人欺了年幼，亂了規(guī)矩還不知。
姜萌走過去看了看矮上自己一頭的姒歡，真是可憐的娃兒，一把抱住了她。
“妹妹受欺了，姐姐幫你懲處這些惡下人。”
姒歡被緊緊摟在懷中，豐腴的身材讓她喘不上來氣，努力掙開束縛，“為什么要懲處他們……你是誰？”
姜萌看著面前叉著腰的小丫頭，心生愛憐，這小孩兒可愛得緊。自從入了宮，身邊就再也沒有這樣傻傻懵懵的人了。
“你知道在宮里，下人是要伺候主子用膳的嗎？怎么可能坐在桌邊，讓你一個妃子去端菜?！比滩蛔∩焓止瘟斯捂g的小鼻子?！吧岛⒆?，讓人誆騙了還不知道。”
姒歡被刮得一愣：“我知道啊，我讓她們跟我一起吃的?！?br/>
姜萌的手僵在了半空，“……你說什么？”
“是我讓她們跟我一起吃的……”
頭一次見到入了宮還不按禮數(shù)規(guī)矩走的人，姜萌愣在原地，身后的妃子們也屏住了呼吸。
王后畢竟是王后，馬上圓場：“哦……想必妹妹剛剛?cè)雽m，還不曉得這宮中禮數(shù)……”
誰知姒歡一仰臉：“我知道禮數(shù)，但是我想讓他們開心一點(diǎn)、自由一點(diǎn)。”
在場所有人鴉雀無聲，冷場第一次讓能說會道的宮內(nèi)人感覺到了尷尬。
“你……您是王后嘛？”看著后面一眾華服女子，只有面前的人有話語權(quán)，姒歡也不是真傻。
姜萌回過神來，頭一回聽見有人這樣問她。冷不丁一句“您是王后嘛？”讓人不知道怎么應(yīng)。
“嗯……嗯我是……以后叫我姐姐就成……”姜萌都沒想到自己一不小心就用了閑敘語接茬。
身后一位嬪妃揚(yáng)起了臉，冷冷地道：“既然知道娘娘親臨，還把宮中弄成這幅樣子，也不提前迎接，真是一點(diǎn)教養(yǎng)都沒有?！?br/>
姒歡抬頭看了看后面這位插話的嬪妃，皺了皺眉。
“說我沒有家教？拜訪別人應(yīng)該提前知會吧？這樣突然到來還要人迎接，不知是你沒有教養(yǎng)還是我沒有?！?br/>
這位嬪妃沒有生怒，反倒笑了出來：“呵，你家的家規(guī)是與下人一同咺食嗎？果然窮山惡水出的小刁蠻丫頭?！?br/>
“咺食”這個詞可算是相當(dāng)惡毒了，相當(dāng)于罵人全家是牲口，以豬狗進(jìn)食時的模樣作參考。
在周朝時期，一后三夫人身居高位，起碼都是封侯拜相家族的女子入宮才能得以抬位，九嬪其次，也都是大屬封國之女才該坐的位置，而令這位嬪妃沒有想到的是，姬宮湦會認(rèn)真為姒歡這個編制之外的人處理掉舊制，認(rèn)真對待，更沒想到的是，姒歡入宮便居“四”夫人之首，以國姓冠名，昨日的宴席草草宣告，只有寥寥無幾的后宮之人打聽了個大概，還以為這褒城封地來的女子不過一新嬪，還要跟自己論個新舊行輩。
姒歡不卑不亢：“沒想到這后宮魚龍混雜，口出穢言者如此猖狂，衣冠雖整而不如禽獸，想必是后宮之制，有疏協(xié)理，孩幼之教，缺于余教，亭鄉(xiāng)之師，禮倫盡失。”
不出大招你還當(dāng)我是小孩子？要罵人的話可是連你所有后宮和你老家一起罵！
這嬪妃聽聞這話，滿臉通紅剛要回嘴卻大聲咳嗽了起來。
姜萌生在申國申侯府，自幼書香門第受教高師，頭一次聽人能把罵人的話說得文縐縐，還說出了畫面感，躍然眼前，像那竹簡所記中姜太師討罵帝辛那一段一樣，不禁對姒歡另眼相看，但是姒歡這一句連她王后疏于后宮管制也點(diǎn)到了，只能回頭對著那嬪妃：“燕玉溱，你今日出這污詞實屬不應(yīng)，看來真是我疏于后宮禮教了。”
燕玉溱一聽，連忙賠不是，嚇得不敢再吭聲，心里越發(fā)埋怨這個小小的褒國來客，明明是給王后撐場面壯氣勢，最后反落個大失禮。
姜萌見燕玉溱悶了聲，回過頭牽起姒歡軟軟的小手，“妹妹想必是不知道這不成文的體統(tǒng)。”轉(zhuǎn)了個身?！靶氯巳雽m，舊人要在翌日上午來探望施禮。你看，這些都是我們的姐妹?！?br/>
姒歡被牽著手，單手款款行禮：“見過姐姐們。”
不知后排哪個女人的小聲嗤笑：“年幼至此，是得叫姐姐?！?br/>
姜萌瞥了一眼，沒有理會：“昨日我聽聞宴席之上，天子納褒姒入宮，重改編制，賜‘褒妃’之名，授‘夫人’之位?！北娙寺牭健胺蛉酥弧?，皆瞪大了雙眼。
“褒妃是我打入宮以來，見過年紀(jì)最小的姐妹了。按輩分你們反倒應(yīng)當(dāng)叫她一聲‘姐姐’?！闭Z畢看向了姒歡，一雙眼笑吟吟的。
姒歡抬頭看著這位王后的雙眼，不過二十多歲，已經(jīng)有如此寬廣的胸懷了，短短兩句話，正式承認(rèn)一個后宮的大名分，還給了受輕視的她一個賣好人的機(jī)會。
“姐姐說得是，我雖有名分，但眼界年紀(jì)都尚小，合我應(yīng)該叫大家‘姐姐’的，望諸位姐姐以后多多指教?！?br/>
姜萌看著這個小褒妃，聰明伶俐，雖是直性子，但也懂得情理。
“褒妃年幼，想必是下人初來乍到，忘了告知今日之事，妹妹們看在我的面子上不要責(zé)怪了，本是慶賀之日，望大家海涵?！?br/>
姜萌是個好脾氣，確實不愿天天在人家耳邊來回念叨禮數(shù)體統(tǒng)之類的教板話，這些嬪妃世婦御妻，剛進(jìn)制度便守著空房也頗有怨氣，（其實是因為姬宮湦不喜歡虢鼓亂給他的后宮塞人），所以難免看這沒有事先為迎接她們做好準(zhǔn)備的小丫頭不順眼。今天的事如果再不拿姒歡的名分壓一壓的話，怕是會四處樹敵，畢竟后宮無權(quán)，也就是吹吹枕邊風(fēng)而已。
“翼軫宮的下人，先收拾一下吧。先行新人之禮要緊?！?br/>
姒歡拽過榮馨，悄悄地在耳邊說道：“讓他們?nèi)テ客低党?，不要管我，跪了半天了。?br/>
榮馨心領(lǐng)而去。
“見過妹妹?！?br/>
“見過褒妃?！币粋€個地行禮介紹，姒歡這頓早餐硬是拖到了晌午都沒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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