鯉湖,涼亭。
莫鯤為一位銀白發(fā)須的老者親自斟茶,“早知沈長老嗜茶,今日我府中上好明前茶為你斟上!”
長老撫著胡須,道:“莫家主何必如此客氣,今日來,我是為家主之女,莫小櫻而來,想必家主沒有忘記五年前的約定?!?br/>
莫鯤一聽此話,放下茶杯笑道:“我可不敢說話不算數(shù),長老是萬毒門之人,一身實力深不可測。我若出爾反爾,把長老惹急,小命恐怕不保啊。”
長老大笑一聲,“莫家主啊莫家主,你可真會開玩笑。這是你的地盤,我哪敢隨意出手造次?”
談話間,一個粉衣少女小跑著過來,洋溢活潑青春的氣息。看見那名白發(fā)的老者,上前去挽住他的胳膊,撒嬌道:“沈爺爺你怎么才來?小櫻可都想死你了?!?br/>
沈長老刮了刮她的鼻子,道:“五年不見,你都出落成大家閨秀了。有沒有看上哪家小子呀?有的話說一聲,我去把他毒暈送到你面前。”
小櫻臉一紅,“沈爺爺,我都長大了,你還跟我開玩笑,我可是會生氣的?!?br/>
沈長老一臉慈祥,莫鯤在一旁笑而不語。這妮子,除了本家人外,就是對這位叫做沈長老的人最為親切。也是五年前,沈長老路過此地,在街上偶遇小櫻,驚嘆道:“這小姑娘在練毒一道,天賦極佳。若將她引入萬毒門,今后或許能成為萬毒門,千百年以來第一位女門主?!?br/>
當(dāng)時他有要事在身,不便帶走小櫻,留下一本紅羅毒經(jīng)。此毒經(jīng)由一位地字毒師所創(chuàng)。這位毒師行遍天下,見慣各色各樣的人,將人的貪念嗔癡怨融入毒道,再經(jīng)過二十多年的磨練,終于完成紅羅毒經(jīng)。
毒經(jīng)一出,許多門派震驚,認(rèn)為此毒經(jīng)若是任由出世,必將引起天下大亂,于是將這位毒師追殺,這本毒經(jīng)便散佚于世。
小櫻手中的紅羅毒經(jīng)是殘本,只是完整毒經(jīng)的上部,而那位毒師對毒道的理解和畢生修為,皆在下部。
沈長老每每有空便行走天下,尋找紅羅下部,卻苦苦難尋。那位創(chuàng)出紅羅毒經(jīng)的前輩,正是他的祖師爺。雖然萬毒門不比百年前,現(xiàn)已逐漸沒落,但在練毒人心中,仍有一句話是亙古不變的:“南疆毒道甲天下,毒門毒道甲南疆?!?br/>
五年前,沈長老將毒經(jīng)拿給小櫻時,道:“五年后,若你愿意踏入練毒一道,我將帶你前往萬毒門,那里是天下毒師最向往的地方?!?br/>
小櫻點頭。
莫鯤道:“一切全憑她的心意,我不干涉?!?br/>
長老仰天大笑而去。
如今,五年之期已到,沈長老如約而來。
言歸正傳。
沈長老走出亭子,來到鯉湖邊。一群鯉魚在水中佁然不動,俶爾遠(yuǎn)逝,往來翕忽,似與游者相樂。
小櫻跟上,似要話說卻又難以啟齒。
“聽說劍域?qū)袆υ?。”沈長老負(fù)手而立,偏頭對著莫小言道,“以你的天賦,應(yīng)該有資格參加吧。”
小櫻回道:“今日上午,域中長老前來挑選參加劍試之人,我有幸得了一個名額?!?br/>
“你可想?yún)⒓???br/>
“我兩位哥哥也得了名額,我想跟他們?nèi)リJ一闖,可是……”
莫鯤不知從何處拿來餌食,站在兩人旁邊:“何必在乎那兩個小子,按照你心愿來便是?!?br/>
“可是……”小櫻點頭,接著說道:“我覺得,即使在劍試上拿了名次,于我而言,似乎也沒有多大的用處。這五年來,我觀摩紅羅毒經(jīng),已想明白許多事情?!?br/>
原本活機(jī)靈古怪的小櫻,這個時候忽然像是變了一個人:“就像這湖里的魚,它們想要的,本不應(yīng)該是一潭湖水,而是一片江海??v然江海中暗流涌動,危險無處不在,而在湖水中可以安然無恙直到老死,可是這一片湖水終究不屬于它們?!?br/>
“哈哈哈,我的小閨女長大了,想著要往外跑啊。也罷,我這個當(dāng)老爹的,可不能把你留在身邊一輩子。”莫坤丟下一把餌食,湖中紅鯉紛紛爭搶,煞是壯觀,“它們待在湖里,總有人喂養(yǎng)。”
“但如果有機(jī)會離開,我想它們一定會離開的?!?br/>
“小櫻啊,你爹我向來很少管你,我知道你有主見。回頭去跟你娘和兩個哥哥道個別吧。”
有風(fēng)起,吹起小櫻的裙擺,如潑墨般的頭發(fā)在空中張揚(yáng)散開。
這一刻,莫鯤發(fā)覺,她長大了。
小櫻離開后,莫坤忽然嚴(yán)肅起來,對著沈長老道:“到了那邊,我不希望有人欺負(fù)她?!?br/>
沈長老從他手邊抓起一把餌食,撒進(jìn)湖中:“我沈月河帶回去的人有誰敢動?曾經(jīng)有很多人想動我的人,后來他們都成了白骨?!?br/>
莫鯤伸手拍在他的肩上,仰天大笑一聲,“沈長老合我胃口。既然你我二人因小櫻結(jié)下此緣,若是沈老哥不嫌棄,以后叫我莫老弟便是?!?br/>
“哈哈哈,莫老弟本是一家之主。能看得上我這個糟老頭子,我倒也算是八輩子修來的福分?!?br/>
“哪里哪里,沈老哥說笑了。來人上酒,端茶?!蹦H拍手吩咐道。
他遞給沈長老一杯茶,自己端著一杯酒,道:“小弟素知沈哥你不喜飲酒,今日也不為難你,喝了這杯茶罷,以后就是自家人。”
“今日高興,飲一杯酒倒也無妨?!鄙蛟潞拥沟舨瑁瑩Q一杯酒與莫鯤碰在一起,一飲而盡。
……
莫天正在院子里練劍,試圖把對游龍境的領(lǐng)悟與劍法融合在一起。
只見他劍鋒所指,帶有青藍(lán)色的影子,劍尖劃過之處,空間隱隱有碎裂的痕跡,緊接著被一條青藍(lán)色的龍吞咬。
一劍,兩劍,十劍,百劍,千劍。殘影不斷從劍身脫出。
忽地,莫天將手一抖,牽引千劍殘影歸作一把幽藍(lán)色氣劍,再融入手中青罡劍,登時劍身藍(lán)光流轉(zhuǎn),似有九龍在劍上戲珠,散發(fā)出一股莫名的威壓,又似有天龍吐息,萬物朝此臣服??v然是黃字境巔峰之人,對上這一劍,也是十分棘手。
感受到劍上的劍意,莫天搖頭嘆氣道:“還是無法將領(lǐng)悟與劍招完美融合,若是可以,一劍斬下,玄字以下無敵手,包括半步玄字?!?。
散去劍意,莫天將劍倒插在地上,盤膝而坐,調(diào)整氣息。
院門被推開。
莫天不睜眼也知道,定是那小妮子跑了進(jìn)來。
小櫻從石桌上拿起水壺,為莫天倒一杯水,道:“大哥,練劍一定很辛苦吧,來喝水?!?br/>
莫天睜眼,伸手接過:“說吧,什么事。你一個月都不來一回,現(xiàn)在跑來準(zhǔn)沒好事?!?br/>
“沈長老來了?!毙崖曇羝届o,像是在說一件芝麻大的事。
莫天手一抖,抬頭看著她的眼睛,許久之后,問道:“你決定了嗎?”
“嗯,決定了,我要跟他走?!?br/>
“好,以你在毒道上的天賦,留在劍域難有大成就。到了那邊,若是有人欺負(fù)你,給我來信便是,我去剝他的皮?!蹦炻曇粢惨粯悠届o,沒有一點波瀾。但正是這樣,才顯得出他的決心。
夫人正在賬房里算著族中的收入和開銷。
小櫻走進(jìn)去,從后面蒙住她的眼睛。
夫人聞到小櫻身上自帶的一股特殊香味,輕輕一笑,道:“會是誰家的小妮子呢,我可猜不出來呀,要不你告訴我?”
“嘻嘻?!毙逊砰_手,道:“娘你可真會裝。算賬也累了吧,來,我給你揉揉肩?!?br/>
夫人停下手中事情,找了個軟椅坐下,閉眼享受。
小櫻動作嫻熟,夫人徹底放松下來,竟是緩緩睡去。小櫻不忍心將她叫醒,告知將要離開的事情,找來一塊毯子蓋在她身上。脩然發(fā)覺,她鬢角已微白。原來娘親也老了。小櫻忽然鼻子一酸,兩眼變紅。但仍是下定了決心,轉(zhuǎn)身離開。
“等我歸來,一定要保護(hù)你們,讓你們享受天倫之樂,不再為瑣事操心?!?br/>
小櫻把莫云放在最后。
一家五口當(dāng)中,表面上小櫻與莫云似乎并不對眼,但實際上卻是最為親近。
小櫻走進(jìn)莫云的院子,看到一副雷人的場面。
莫云竟然是被大臉壓在身下,無法起身。大臉面露兇相,似乎是正在氣頭上。
看到小櫻,莫云大叫一聲:“我的好妹妹,快過來幫忙把這家伙從我身上拉開?!?br/>
小櫻不理他,拖了一把椅子在他身旁坐下。
莫云氣結(jié),差點破口大罵出來,卻又咽了回去?,F(xiàn)在他正處在水深火熱之中,若是小櫻也補(bǔ)上一刀,今日怕是要丟臉丟大了。
看著一人一獸相斗,小櫻心中一陣恍惚,以后就再也看不到這種場面了吧。
“我要走了。”小櫻忽地開口。
莫云一聽,不明所以,“走去哪里?游山玩水嗎?你來不會是想讓我陪你去吧,我可沒這閑工夫,我還得準(zhǔn)備劍試呢?!?br/>
“我要去南疆?!毙验_口道。
他身子一震,嚴(yán)肅起來,對著大臉吼道:“起開!”大臉從來沒有見過他如此嚴(yán)肅,被嚇了一跳,抽身跳開。
“那老頭子又來了?”莫云的臉有些陰沉。對于那家伙,他始終抱不起好感,總覺著那位姓沈的毒師,骨子里有一股陰氣。
“是的。”小櫻站起身,道:“我已經(jīng)決定了,要去萬毒門?!?br/>
莫云緊緊握拳,踏出一步,想要阻攔。
“我決定好的事,沒有人能攔住。”小櫻回頭看著他:“你要好好修煉,以后多幫幫爹娘和大哥?!?br/>
“呼……”莫云長吐一口氣,咬牙道:“你什么時候能回來?”
“踏入地字,便會歸來。”
“好,我等你。”
她不再停留,抽身離開。
小櫻跟沈月河走的時候,只有莫鯤送行。
“記得轉(zhuǎn)告娘親,我走的這件事。她睡著了,我不想看著她哭?!毙逊飨履H的手。
“拿去的丹藥,沒事的時候就吃幾顆,不夠就來信,我托人給你送過去?!?br/>
小櫻點頭。
莫鯤看著一老一小迎著夕陽走去,影子一躥一躥,強(qiáng)忍回眼淚沒有流出來。
還有人在這里呢,哭出來以后顏面何存?只是,他藏在袖中的手握緊了拳頭。
“傻閨女,早些回來?!?br/>
兩人出城三里地。聽見有人叫喊,回頭看去。
一人一獸狂奔而來,眼淚與鼻涕齊飛,手腳共泥土一色。
莫天來到小櫻面前還不忘辯解一番:“眼里進(jìn)沙了?!?br/>
他遞給小櫻一個包裹,說:“這些你拿著,當(dāng)初我把桂花曬干偷偷藏了起來,現(xiàn)在全部給你,記住泡一壇上好的桂花酒帶回來?!?br/>
小櫻面無表情接過,“知道了,還有事嗎?”
“沒了。”
兩人背過身繼續(xù)往前走,小櫻眼淚忍不住流下來,長老看在眼里,長嘆一口氣。欲登巔峰者,哪一個不是常年在外,與家人分別?心有牽掛是修道者最忌諱的事啊。
然而,沈月河卻是不知,若是心無牽掛,修道又有何用?
莫云在小櫻身后狂揮手,希望她能再回頭看一看。大臉趴在地上嗚嗚叫著,似乎也在哭。
終于,兩人消失在地平線上。
小櫻沒有回頭。
“二哥,我能做桂花酒了,你嘗嘗?!?br/>
“呸,這是什么東西呀?太酸啦?!?br/>
“哥,我好喜歡那只簪子,你就把它給我嘛?!?br/>
他忽然一怔,拔腿沖出去,一直跑了五里地,卻沒有見到兩人的身影。
黃昏之時,有人看到一個少年在路邊抱頭痛哭,旁邊蹲著一只丑陋的狗,長著一張大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