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徒步走了一段路程,夜幕便自四方隨風(fēng)襲來。李玉濤恐也將林中有虎狼等猛獸出沒,又苦于四下并無打尖借宿的客棧人家,只能選了一顆樹干粗大、虬須纏繞的大樹做了棲息之所。一夜無話。
如此風(fēng)餐露宿、曉行夜寐。饑則有道旁從中野兔、山雞為食,渴則汲露水清泉為飲。一經(jīng)數(shù)日,李玉濤的傷勢已無大礙。身體恢復(fù)強(qiáng)健。毫無先前病體怏怏之態(tài)。
可惜此間寂寞,一葫蘆的酒已悉數(shù)入了他二人的心腸,無有所剩。倒使得路途愈顯得艱辛難熬起來。且二人總是徒步,行程有限。一旁只是雜草荒蕪作伴了。
兩人相處日久,感情日深,常有相見恨晚之意。但有時李江遙問起李玉濤的身世故事時,原本掛在臉上的歡顏登時全消,只剩下滿臉的無比蕭索的神情。也沒了言語,一時緘默起來。李玉濤似乎不愿回憶往事前塵,如此數(shù)此李江遙也就不再以言語相詢了。如此兩人在路上不外閑言許許。
此間山路少有人跡,二人為避免不必要的麻煩,索性不走人來人往的官道,而決定繞遠(yuǎn)去北,然后再折向東去。山路崎嶇,不時磕碰。幸而幾日晴空無雨,不覺泥濘難行。
兩人正自走著,忽聞前方不遠(yuǎn)處長嘶馬鳴??觳睫D(zhuǎn)過彎,見一處大樹旁拴著兩匹瘦骨嶙峋的棕色馬,各自身上負(fù)擔(dān)著幾堆薪柴。只不見馬的主人。
此情此景,實(shí)在不使人不想起“枯藤老樹昏鴉,小橋流水人家,古道西風(fēng)瘦馬,夕陽西下斷腸人在天涯”的詩句。
蒼涼蕭索的詩句、無人寂寂的古道、潦倒落魄的詩人。這原本是催人淚下,黯然神傷的景物。但李江遙除了心中埋怨馬主人不該對它們?nèi)绱藷o情壓榨外,實(shí)在沒有一點(diǎn)垂頭喪氣的情緒,甚至可說他簡直是高興壞了。
他急忙跑過去卸下兩匹馬身上的負(fù)擔(dān),李玉濤撫著另一匹馬看著李江遙說道:
“你會騎馬嗎?”他說話時故意壓低了聲音。生怕在附近的馬主人聽到。
“會,自然是會的?!崩罱b回答道。其實(shí)李江遙根本就未曾騎過馬,只是他生性好強(qiáng),心想沒吃過豬肉也見過豬跑嗎。也不過是喊叫幾聲“駕,駕”、雙腿一緊的事罷了。
“好。那我們一人一匹?!崩钣駶f罷,躍身上馬。
李江遙解開馬繩,扶住馬腹,依樣翻身上馬。但卻不見馬頭,正對這驅(qū)趕蚊蟻的馬尾在擺來晃去。原來李江遙一時心急,轉(zhuǎn)錯了方向,竟做了倒騎驢的張果老了。一旁的李玉濤見狀,忍不住笑出聲來。
李江遙臉上訕訕發(fā)燙,又跳下馬來。這時馬主人馱著一背的柴火從草叢中走了出來。見到有人偷騎自己的馬,急忙甩掉身上的柴火,奔了過來,嘴中高呼道:“強(qiáng)盜,強(qiáng)盜,有強(qiáng)盜,盜馬賊”??墒窃诤翢o人煙的地方,這種高呼救命方法實(shí)在不是明智之舉,但又有什么辦法可想,對于一個砍柴為生的樵夫而言。
李江遙飛速上馬,這次倒對了方向。雙腿一夾,馬屁負(fù)痛疾馳。他不意身體猛地向后急傾,差點(diǎn)落下馬來。幸好及時拽住了馬繩。
李玉濤策馬而行,自腰間掏出幾兩銀子仍在身后。高聲道:“江湖救急,這幾兩銀子且算做賣馬的錢吧!”銀兩落地時,他們已在數(shù)十丈之外了,聲音也顯得有些遼遠(yuǎn)。
李江遙在風(fēng)中奔馳,走了一程又停了下來。原來馬匹甚快,他身體后傾,心中一怕不免雙手將馬繩勒的甚緊,馬匹便停了下來。雙腿一緊,復(fù)又奔跑起來,過會兒漸快時又停。如此循環(huán)往復(fù)停停走走一段路后,方消了李江遙心中的恐懼,倒能輕松驅(qū)使起來了。
當(dāng)日黃昏,二人來到由北而東的路口處,邊上有一家號“飛云”的客棧。此時店內(nèi)并無幾個留宿的,這一條路實(shí)是凄涼的很。雖然在交通樞紐的位置,但店內(nèi)寥寥無人,甚至快與周遭的荒草融為一處了。這對于一家客棧而言,確實(shí)不能不說是一種悲哀。
店中小二初見二人乞丐打扮,言語刻薄、臉色尖酸。待瞧清李玉濤自腰間掏出的錢兩時,又堆出笑臉相迎。如此前倨后恭,甚是世俗小人行徑。兩人雖是心中不快。但一則路途疲勞,二則饑腸轆轆、三則這等勢利小人要計較又如何計較得過來。便也不去理會。要了幾壺酒、四盆牛肉以及幾盤涼菜便狼吞虎咽起來,一時間觥籌交錯、你敬我讓,甚是歡愉。
“達(dá)達(dá)達(dá)”一陣急促的敲門聲。引得小二忙去開門。一會進(jìn)來兩人,一邊走一邊低頭搪去衣服上的風(fēng)塵。李江遙抬眼一瞧,居然會是青銅幫的俞覺航和江大佑。真是不是冤家不聚頭。偏偏又在這荒山野店里碰面了。
李玉濤神色不變,兀自喝酒吃肉。
俞江抬頭二人見頭桌坐著兩個乞丐,笑了起來。
“師兄,你說這是什么世道?!苯笥诱f道,“連乞丐都能冠冕堂皇的上桌了,我看那天母豬也是能上樹的了。”
俞覺航一臉笑意并不接言,只是將眼光在兩人身上打轉(zhuǎn)。
李玉濤、李江遙只作沒聽到,不去理會。
俞江二人找了桌子坐定,點(diǎn)菜叫飯,一時也吃將起來。
“師兄,大虎須有大虎勁。”席間江大佑說道,“昔日景陽英雄大虎前也喝得酒醉,吃得腹飽,不是?”
“可不知這荒山野地有沒有猛虎獵豹,也好讓我?guī)熜值艽蛏弦恢弧!庇嵊X航邊說邊讓酒道,“也好顯我等威名?!?br/>
兩人你一句我一句,大話連連,竟似有些醉酒耍頑。
突然一聲龍吟,江大佑抽劍在手,反身直刺向李江遙的胸中要害。劍若銀蛇亂舞,出人意料。
李江遙朝左一閃,竟躲了過去。江大佑一招未中并不追擊,豎劍隱在肋后。
“真是你?!庇嵊X航沉聲道,“‘俞覺航’”。原來方才是李玉濤出手將李江遙倒扣過來,卻暴露了自己的身份。但此次江大佑劍氣凌厲,招式辛辣,若不出手,李江遙必定要命歸黃泉了。但他絕不會容許這件事在自己的眼前發(fā)生。俞江二人也似乎察覺到了這一點(diǎn)。
“你是怎么看出來的?!崩钣駶裆蛔?,從容緩聲道。
“一個人要做到外形的偽裝并不難,但骨子里透出的習(xí)性卻非一朝一夕所能改變的。當(dāng)然你自己并不會意識到有什么不妥。但我不得不說,你不是一個成功的乞丐。”俞覺航回答道。
“哦!”
“你見過哪一個乞丐不是佝僂成形、背陀如山。那是他們常年低頭頷首、屈膝卑躬的職業(yè)病?!庇嵊X航繼續(xù)道。
“看來我的背確實(shí)是直了些?!?br/>
“可這正是你作為劍客的傲骨,你是不可一世的劍客又如何能低頭向人呢。”俞覺航說道,“但你騙得了城里的那些人,卻難逃我的雙眼。我實(shí)在是太了解一名劍客孤傲了。因?yàn)閯e忘了我也是一名劍客,一柄能殺人的劍總會有他的脾氣?!?br/>
“你確實(shí)很聰明?!崩钣駶Φ?,他此時竟仍然能笑得出口。
“那為什么之前不動手?我想沒有比之前更好地機(jī)會了。像你這樣的聰明的人也是絕不會錯過任何一個機(jī)會的?!彼f道。
“這也是聰明人的煩惱了。”俞覺航苦笑道,“在城里我雖已經(jīng)識破了你瞞天過海的伎倆,但我不想引起必要的爭斗,你總知道若有機(jī)會,我總不會與別人共享吧?!?br/>
“自然。這也是一個聰明人的心思。”李玉濤忍不住插嘴道。
“到了城外見你斷臂生病,想到你滅門的伎倆,越發(fā)令我產(chǎn)生請君入甕的錯覺,故而遲疑至今?!庇嵊X航解釋道。
“現(xiàn)在看你恢復(fù)如初,我倒放下心來,”俞覺航繼續(xù)道,“這確是一處敗筆?!?br/>
他語氣忽一定笑道:“可是幸好結(jié)果總是一樣?!?br/>
“看來不自覺間我倒導(dǎo)了一出空城計的好戲。”李玉濤仍在笑,突然你的笑意一凝,眉頭蹙緊追問道:“你剛才說滅門?是誰被滅門了?”
“明人面前不說暗話,這洪門四十七口人命悉數(shù)落在你的身上。”俞覺航說道,“你有何必惺惺作態(tài),反倒跌了足下的身份?!?br/>
李玉濤聞言,哈哈大笑道:“不錯,不錯。一個是殺,四十七人亦是殺,又有何不同?!?br/>
“足下既盜用在下的名號,想必對我是有所了解的?!庇嵊X航緩緩道,“但時至今日,我們卻仍未有幸識得足下的威名。”
“我的名字?我的名字?”李玉濤臉色微動,無力重復(fù)道,“想必說了,世人也是不識的?!?br/>
“既然如此,我也不敢相強(qiáng)。不過要勞煩一位仁兄替我問名了?!?br/>
“哦?!崩钣駶詾槭撬砼缘膸煹芙笥?,便將眼光落在江大佑的身上。
俞覺航一字一句厲聲道:“閻羅王!”
言罷,斗然出劍,直刺人心房。力道極沉。李玉濤掀起桌來,躍身躲避。四下散落桌椅的殘足斷臂。江大佑并未出手,只在一旁替俞覺航壓陣,但手不離劍,倒有隨時出手相助之意。
俞覺航劍勢霸道,一招快似一招,劍招間所布下的劍網(wǎng)愈發(fā)密集,像是沾濕的紙巾倒要往人頭上扣去,引人窒息難受。連一旁的李江遙也不禁悚然而懼,不敢輕易出言作聲。此時局中人的李玉濤所受的壓迫可想而知。
李玉濤手中并無兵刃,況且右臂已失縱有神兵利刃恐怕也難以施展。只能一味仗著輕功身法相避躲讓。如此一來二回,店里空間畢竟有限,倒被凌厲的劍陣逼到墻角邊上。登時俞覺航抖出一個劍花,接連刺出七劍,這一劍隱在一劍之后,魚貫而出。即便能破去前一劍,也未必能躲得過后面幻化莫測的后招。
劍已似出籠猛虎,勢不可擋。李玉濤甚至已觸到長劍急逼的戾氣,此時身體的每一寸似乎都籠罩在俞覺航的長劍之下,不敢絲毫移動,他知道每一次的移動都可能會給俞覺航以絕佳的機(jī)會。他不得不謹(jǐn)慎小心些,他不是賭徒但此刻他卻在不得已在賭他的命。
江大佑在一旁滿臉是笑,初時緊繃的臉也卸下防備來,心想此刻這對頭必難逃劍網(wǎng),師兄可仗此戰(zhàn)揚(yáng)名江湖了。
豈料,李玉濤并無慌張,身體一沉,著力向前猛力一撲,有猛虎搏兔之勢。卻對于俞覺航急來的長劍漠不關(guān)心,這本是同歸于盡的招式,但他已退無可退??伤质亲孕诺?,此時嘴角仍是泛著笑,一圈迷人的笑。似乎即便是死亡,也無法讓他愁緒滿懷。
俞覺航一驚,沒想到李玉濤竟然已不顧一切。一劍并未刺了下去,當(dāng)然后招也無處施展了。旋即回劍護(hù)身,跳出戰(zhàn)圈來。定了定神,舞出一場劍雨,點(diǎn)點(diǎn)密集朝李玉濤打去,暴雨打新荷。干脆而清新,絕無半點(diǎn)華而不實(shí)。
李玉濤總不外左避右閃,不與接招。斗了數(shù)十招,俞覺航竟未能傷及李玉濤分毫,甚至連風(fēng)動的衣袂也不曾觸到,不免有些氣急。陡然變勢,面有怒色。一來一往又是數(shù)個回合。突然李玉濤側(cè)身躲閃時,身形一縮,竟然露出一大空門。俞覺航何等機(jī)敏,當(dāng)即見縫穿針。直取李玉濤的腹部,眼見長劍逼退身體。突然李玉濤順勢而退,似是中劍負(fù)傷一般。俞覺航不意此是李玉濤故意露出的破綻,真是請君入甕之意。但此時俞覺航打的眼紅,哪里顧得周全,不及收勢,躍身沖天而起。李玉濤揮去左掌相逼。掌力即至胸口,但畢竟揮出的是未常用的左手,去勢雖快卻不及右掌。俞覺航空中一翻身,長劍一抖,李玉濤只得收勢回掌。
俞覺航腳跟剛著地,一陣俯沖而來。利劍橫掃,有力敵千軍之勢。卻也未能傷及李玉濤。如此往還,俞覺航眼見自己連一個斷臂、手無寸鐵的殘廢都戰(zhàn)不下,著實(shí)有些氣怯。
又過數(shù)十招,俞覺航倒?jié)u漸落了下風(fēng)。常常要回勢護(hù)住身體。李玉濤則愈戰(zhàn)愈勇,攻勢正盛。旁側(cè)江大佑蠢蠢欲動,神色緊張,恐一時俞覺航有了閃失,連自己的小命也難保全了。
江大佑正自專目凝神,背后疾風(fēng)聲動,有一物向他拋來,不及細(xì)想,轉(zhuǎn)身抽劍便劈。竟是煮水用的水壺。沸水四濺,江大佑猝不及防沸水撲面而來。江大佑一聲慘叫,緊接著又是一聲,倒是被不會武功的李江遙揮刀砍翻在地,沒了聲響??此种絮r血直流的武器,居然是不知何時從廚房里偷拿出來的剔肉削骨的菜刀。而那水壺便是自驚慌而逃的小二手中奪過來的。李江遙恐怕江大佑出手相幫,便想了這一招,趁江大佑觀戰(zhàn)心切,攻其不備。
李俞二人正斗得甚酣,忽聽接連兩聲慘叫,舞劍出拳間未及細(xì)辯。都以為是李江遙遭了江大佑的毒手,哪想到有這一節(jié)故事。
李玉濤心念李江遙的安危,一時出神走意,倒被俞覺航搶占了先機(jī),反而落了被動。只得依仗腳下功夫,見招拆招。俞覺航倒想起壓陣的江大佑來,心想即使自己不敵,仍有師弟相助,何愁戰(zhàn)不下對手。頓時信心倍漲,耍起劍來,龍行曲吟,變幻不定。
一時抖出劍花如萬道銀蛇亂掣。
李玉濤腳落墻根,退無可退。只得運(yùn)氣于掌,強(qiáng)行相迎。手推腳擋,避開先前幾劍,看這一劍實(shí)而無華,并非虛招無疑。竟速揮掌迎了出去,欲強(qiáng)行卸去劍道氣勢。兩指封住劍口。不料俞覺航撤劍抬腿,李玉濤猝不及防竟被踢翻在地。待要起身時,劍的冰冷寒意已沁入胸口的肌膚及至心脈。
李江遙見李玉濤斗敗下來,一時慌張無措,不知何以為計。他豈料原本李玉濤占了上勢,而他卻幫了倒忙。
此時李玉濤看見一旁的李江遙安然無恙,倒也放心,臉上并無痛苦狀,反而仍是帶笑。這笑實(shí)在令俞覺航不解,因?yàn)榇藭r李玉濤的性命已全在自己的手中,對于一個無法掌握自己生命的人,他實(shí)在想不出有什么事是好笑的。
劍抵胸口,只要俞覺航將劍往前輕輕送上一寸,李玉濤便再也見不到明日的朝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