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才在林菲和黃粱去修補云澤裂縫的時候，前去探查大陸情況的饕餮已經(jīng)回來了，也帶來了地動平息的好消息。雖然大陸上的一切已幾乎在這場浩天之劫中毀壞殆盡，死傷巨大，但地動平息就意味著很有可能如黃粱所說，云澤已經(jīng)開始穩(wěn)定下來，這對所有還活著的人來說都無疑是在漫長黑夜之后的第一線曙光。

    林菲在洞中一邊思慮踱步一邊對著兇獸們安排重建的事項。梼杌和饕餮看黃粱的眼神明顯變得不一樣，親近了許多，商量起事情來，也耐心征詢他的意見。

    一會兒聽到外面的喧鬧聲，出去查看情況的混沌跑進來開心地喊道：“雪停了！”大家臉上喜悅之色更加明顯，唯獨剛剛還積極參與討論的黃粱像突然想起件重要的事情，不發(fā)一言地沖了出去。大家有點面面相覷，正在看著大陸地圖的林菲頭也沒抬：“沒事，他估計是找個地方儲存積雪去了?！?br/>
    他們討論到很晚，也安排了很多事。等到梼杌瞥到回來后避到角落里呼呼大睡的黃粱，提醒到要讓陸主休息一下的時候，林菲才猛然驚覺白晝的時間已過，此時洞外已經(jīng)是夜幕沉沉了。

    她看著睡得沒心沒肺像個孩子般的黃粱，身上還是那套撕破的衣服，都忘記再換個形象，嘴角露出一絲老母親般的笑容。雖剛見面時急匆匆問過了她最掛牽的父王和母后，可那時黃粱語焉不詳，之后的忙亂讓她更顧不上細(xì)細(xì)追尋，但此時……她從墟鼎中拿出僅有的一件披肩，輕輕地覆蓋上他的胸口。

    怎么不會知道他的辛勞呢？驕傲于他，從未在人前露出疲態(tài)，可那嗓子中的啞色和眸子中的倦意無不向她顯示，他已經(jīng)盡了平生最大的能力，來替她解圍。

    林菲嘆了口氣，無聲地走了出去。經(jīng)歷過地動、火山、洪流、海嘯和暴雪蹂躪過的云澤，此時的夜空顯得格外寧靜，這份寧靜背后的珍貴讓它顯得如同一個受傷后熟睡的孩子，誰也不忍發(fā)出一點聲響打破他的夢境。

    夜空沒有星子，純粹得如同鋪就一整塊黑色的天鵝絨毯。雪后的空氣清冽濕潤。林菲雖然疲累無比，腦中卻清醒得如同雪水浸潤。

    黃粱的出現(xiàn)讓她昔日只偶爾在腦海中閃過一瞬的那些往事重新鮮明起來。隔世久了，有時真覺得是上一輩子或者是夢里虛妄，朱雀宮、白晥、瑯?gòu)謱m、書林澄海、結(jié)石宮主、丹宿、流光、陸云、乾閱，一切的一切，如今變成了觸手可及的真實。

    她本來就是從那個世界逃出來的，現(xiàn)在能繼續(xù)在云澤里天長日久地待下去，也符合她的初衷，可是心里就像和云澤一樣也有了裂縫，呼呼地往外面灌風(fēng)，直到變得空蕩蕩的。

    她不得不承認(rèn)眼下她感到脆弱了，很想找個堅實的肩膀靠一靠，她頻頻注視夜空，也許真會出現(xiàn)那個想象中期盼的身影回來。

    身后傳來“沙沙”的腳步聲，她驚喜轉(zhuǎn)身，同時脫口而出：“渚淼你回來了？”

    然而是黃粱，身上穿著她那件花繡繁復(fù)的銀色披肩，眼神無奈中有一些心疼：“是我?！?br/>
    “喂，好歹你也別失望得那么明顯好嗎？”黃粱看了林菲瞬間黯淡下去的神色心里毛躁，不滿說道，一邊走過來，把披肩解開，粗暴地給她系了上去，口中不住叨叨：“千熠，拜托你也找件男裝給我好伐？我又沒有穿女裝的愛好。”

    “因為你穿什么都好看。”林菲笑笑說。她有心試探，所以溫柔了神色。

    黃粱習(xí)慣了和她互懟互嗆，聽她突然說得柔情，心里反而不踏實，疑疑惑惑地不敢受用，看著她不知如何往下接話。然而林菲也沒繼續(xù)說話，只是眼睛亮亮地盯著他，看得他莫名緊張起來，把頭轉(zhuǎn)到一邊看向別處道：“那個……那個渚淼，還沒回來嗎？”

    “他心思純粹，不像我這么世故復(fù)雜，所以氣性很大，知道被隱瞞了許多事，一時無法接受，我想也許要花點時間。”林菲道。

    黃粱嘀咕道：“你忙成這樣，他卻只考慮自己的心情，這不是小孩子嘛。你找夫君，就不能找個靠譜點的么？”

    “怎么靠譜？”林菲撇嘴道：“我自己都是個最不靠譜的，還要求人家？”

    “比如我，就很靠譜?！秉S粱一拍胸口，信心十足道。

    “抱歉哦，我可從來沒把你當(dāng)過一個可以作為夫君的男人審視過?！绷址菩Φ?，帶著戲謔的味道。

    果然黃粱的表情很直接抓狂：“歪？大姐，給個解釋行不?！?br/>
    “黃粱，你幻化千人千面，活得瀟灑恣意，似吉祥天上的流風(fēng)，又似湮塵世中的焰火，你可知女人若隨了夫君，必定要拴住他，捆住他，來求得一份長久，你可愿意被綁、被縛，甘心作為一顆平凡樸實的石子度過漫長歲月直至終結(jié)寂滅？”

    黃粱沉默了一會，有點不太相信地問道：“你也會變成那樣的女人嗎？”

    林菲點點頭，極為認(rèn)真。

    黃粱有些糊涂，以他的性情，想象這樣的情形的確是無法忍受的，可是他總覺得有哪里不對，可是也說不上來，也許他應(yīng)該同情渚淼？及早滅了自己心里那點說不清道不明的心思，退回到最舒服的位置去？

    “唔……好吧?！秉S粱吞吞吐吐地說，暗暗下了個決定按下去的心思，卻像個水里的葫蘆，浮浮沉沉，一種莫可名狀的失落縈繞在心頭，久久不去。

    林菲看著黃粱被引導(dǎo)著半是清醒半是糊涂，但總算沒有鉆牛角尖了，心里松了口氣，同時小小地罵了一聲：老娘把你當(dāng)兄弟，你倒想著來泡我？！換句話說，未免將來你傷情，要及時把這點情愫苗頭毫不留情地扼殺在搖籃里！

    對不住，世間最難償還的，唯有情債。

    黃粱覺得心頭陡然無趣起來，找了個別的話題：“千熠，你當(dāng)真樂意在這里做這個陸主一輩子，再也不回去了？”

    “先前聽你說起，父王母后尚好。我也別無掛牽?！绷址频?。

    “為什么呀？你本來是可以當(dāng)吉祥天的半個主人，卻苦心策劃借助‘曲徑’逃離，寧愿與家人分離，在此同兇獸們生活呢？”黃粱實在不能理解，勸說道：“等我們安定了云澤，重建了棲霞，你就隨我出去，若不想回吉祥天就去找個別的去處，不好嗎？”

    林菲搖搖頭，望著頭頂那片深沉的黑夜道：“你不明白，吉祥天上，湮塵世中，甚至九幽冥府，將來都不會有我的容身之所?！?br/>
    黃粱還等她解釋，她卻再也不肯出言了。沉默了片刻之后，黃粱道：“那你就讓我陪著你，在這云澤里，被綁、被縛，作為一顆平凡樸實的石子度過漫長歲月直至終結(jié)寂滅吧?！?br/>
    他留下這句話走開，話音雖輕卻不容拒絕。

    林菲看著他飄然離去的背影，突然失去了所有言語。

    之后連續(xù)一個月的時間，黃粱每日都到裂縫處吐納云氣，云澤的氣候和海底也逐漸恢復(fù)到先前的狀態(tài)，等徹底確定云澤已經(jīng)穩(wěn)定后，林菲和兇獸們開始回到棲霞大陸用神力修復(fù)大陸上的百孔千瘡、整理狼藉，忙得幾乎腳不沾地。待收拾出簡單的樣貌后，又往返于大陸和小島，將那些生靈們送回大陸，重建他們的家園。

    此時在云澤的另一處小島上，窮奇渚淼正坐在海邊，看著一波又一波卷上岸邊的浪花沉思。他已經(jīng)坐了很久很久，就連飛濺的海水淋濕了半邊衣襟也渾然不覺。

    海中有龐然巨獸泅游而來，抵達岸邊化作人形。梼杌看了一眼凝視浪流出神的渚淼，嘆了口氣，走到他身邊拍拍他的肩膀說道：“你還打算同陸主慪氣到幾時？”

    渚淼心中苦澀，慢慢開口道：“她……還好？”

    “黃粱已經(jīng)幫我們修補了云澤的裂縫，這場劫難眼看是要熬過去了，你也知道，劫難過后有大量的事務(wù)要忙。菲兒已經(jīng)連著幾天幾夜沒有好好休息了。”

    “不是我說你，菲兒能當(dāng)棲霞的陸主，心里是有大天地、有大擔(dān)當(dāng)?shù)?，棲霞此次遭受大難，她心里難過得很，表面上卻不能軟弱。你不幫她，還在與她無端慪氣，你是打算把她拱手讓給別人嗎？”

    渚淼苦笑道：“她瞞我瞞得好苦。”

    “你果真愚鈍?？床怀鰜韱?，陸主不愿提及過去，就是下定了決心要忘記過去，安心在這云澤里同你一起。幻境的破裂和黃粱的出現(xiàn)，完全就在他的意料之外，你也得給人家解釋的機會啊?！睏冭欢宥迥_，一副恨鐵不成鋼的樣子：“咳咳，我年紀(jì)大了，操不了你們這些細(xì)碎的心。你自己琢磨吧?！睌[擺手，轉(zhuǎn)身回到海中。

    梼杌走后，渚淼把目光重新放回海面，看著白色的浪花在日光里翻卷，倒映在他金色的眸子里，泡沫清涼，空中傳來海鳥的叫聲，似乎同之前他在云澤里度過的那些清寂歲月的每一天沒什么不同。他出神看了片刻，也不知想了什么，陡然起身，張開雙翼，向著棲霞大陸的方向飛去。

    林菲正在用神力配合著兇獸們清理原來的山谷腹地，這些兇獸們化出身形后相當(dāng)于大型的挖掘機或推土機，體積小的獸類忙著在廢墟上跑來跑去，各種羽類也在空中逡巡來去，幫忙運送物料，整個山谷就像一鍋煮沸的粥，喧囂震天。

    “哎，那個，那個……”林菲看著一只大鳥抓住一捆粗木晃晃悠悠從眼前飛過，卻因捆縛的繩索不牢而從空中陸續(xù)掉落，擔(dān)心砸到底下的小獸，急得大喊，卻一時想不起它的名字。

    一陣羽翼帶起的大風(fēng)從她身后刮過，視線里突然出現(xiàn)了黑色的巨翼，在空中迅速接住了掉落的木頭，向著山谷中間而去。

    林菲一愣，片刻之后反應(yīng)過來，眼角有些濕潤發(fā)脹，口中喃喃道：“謝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