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文柏是個很嚴(yán)格的老師。
白子澈交上去的功課被批駁得一文不值,他灰頭土臉地從霍文柏手里接過被圈圈畫畫的文章,端正地坐著等霍文柏發(fā)話?;粑陌啬觊L他許多,病中愈發(fā)不茍言笑,像是一尊白石雕刻的人像,線條鋒利得能割開人的手心。
“殿下以為,何為商?”“殿下”兩個字分明是尊稱,被他用冷冰冰的口氣說出來,卻像是一種辱罵。
白子澈心平氣和地回答:“低價買,高價賣,是為商?!?br/>
霍文柏淡淡道:“這是奸。”
白子澈認(rèn)輸:“先生請指教?!?br/>
“有人買,有人賣,為民便利,是為商。商人重稅,耕者輕稅,可為何商人愈來愈富,耕者愈來愈窮?”霍文柏緊接著拋出第二個問題。
白子澈思考過這個問題,于是如實(shí)回答道:“一是商業(yè)暴利,而農(nóng)民所種糧食繳納賦稅后所剩,多半還是被商人低價買入,如今更有甚者,連田地都要租來重?!?br/>
霍文柏面色稍霽,略一點(diǎn)頭。
“二是商人賦稅雖重,可是他們繳納的稅款也并沒有給到農(nóng)民身上。所以商人重稅,和農(nóng)民貧窮無關(guān),農(nóng)民的貧窮不會因為商人多繳納了稅款而減輕?!?br/>
“三,是如今許多商人買通官員,將多征農(nóng)稅而少征商稅,將多出來的農(nóng)稅充作商稅?!被粑陌剌p描淡寫地補(bǔ)充,“今天就到這里吧,臣的身體受不住了?!?br/>
白子澈點(diǎn)頭,推著他回到臥房中。
霍文柏的住所在江喬院子里的一間小屋,收拾得很干凈,有一扇朝南的窗戶,光線很好?;粑陌仉p腿殘廢以后不能久坐,時不時便要臥床。白子澈親自將他抱到床上安頓好。
“殿下是不是覺得,臣對你太嚴(yán)苛了?”霍文柏望著房梁,毫無征兆地問。
白子澈擰干帕子給他擦額頭上的汗,故作輕松道:“我以前的老師,總擔(dān)心我有朝一日得罪了我哪個身份尊貴的哥哥,被貶為庶人趕出宮去。所以我剛開始學(xué)畫畫的時候,稍有一點(diǎn)不認(rèn)真,他就打我手心,打得都快出血了又給我上藥。他總是怕,怕我以后一個人沒有活路,要是能學(xué)得他的畫技,就算流落街頭也能混一口飯吃。”
白子澈說得輕巧,好像敘述一段無關(guān)緊要的往事。他已經(jīng)學(xué)會用平淡的語氣說起自己最沉痛的往事,用笑容掩蓋最深層的情緒。他從前也會演,也會裝,卻沒有如今裝得好。
“所以啊,先生只是語氣嚴(yán)厲了些,訓(xùn)斥我?guī)拙?,算不得什么的。”白子澈笑笑,說。
“他的年紀(jì)一定很大了?!被粑陌睾币姷芈冻鲆粋€蒼白的笑容,說,“他怕自己陪不了你多久,所以迫切地要把一切教給你?!?br/>
“是?!卑鬃映旱拖骂^,沒有否認(rèn)。
“我也一樣,殿下?!被粑陌剌p輕地閉上眼睛,說,“你不要記恨我。我不知道我還能活多長時間,也許我看不到你成就千秋大業(yè)的那一天,所以我要把我會的,我懂的,全部教給你?!?br/>
——
白子澈心事重重地從霍文柏房間里出來,迎面便撞上楚識夏和江喬。
江喬罕見地素面無妝,素白的一張臉,瞳色如墨。楚識夏按著飲澗雪,不耐煩地沖屋子里的人喊了一聲。兩個人都披著斗篷,斗笠遮面,像是要出遠(yuǎn)門的樣子。
白子澈腳步一頓,看見從房間里跟出來的第三個人,像一只招搖過市的花孔雀。
大理寺卿之子,鄧勉。
白子澈沒來得及躲開,鄧勉便直直地看了過來。
“那個人,那是……”鄧勉指著白子澈,一臉不可置信。
“是江喬的小廝。”楚識夏面不改色道。
“怎么可能,那明明是——”鄧勉轉(zhuǎn)頭對上楚識夏一臉篤定的神色,不由得產(chǎn)生了一絲懷疑,“你難道不覺得他長得像一個人嗎?”
“誰?”楚識夏鎮(zhèn)定地反問。
白子澈適時壓低了嗓音向二人行禮,“姑娘,樂師休息了。”
江喬忍著笑,板著臉說:“我知道了,你記好我要買的胭脂水粉,別買錯了?!?br/>
“是。”白子澈頭也不回地推開后門離去。
鄧勉開始質(zhì)疑自己:“真的不像嗎?難道我久不見四殿下,記錯了?”
“趕緊走。”楚識夏拉著他的領(lǐng)子往外走。
——
古往今來,能開賭場的都不是什么善茬。日進(jìn)斗金的生意總會惹人眼紅,如何擺平鬧事的客人、虎視眈眈的同行、撒潑耍賴的地痞,除了有手腕,還得有靠山。
如今帝都里最有靠山的商人,非江氏長公子莫屬。
自從秋葉山居前,江長公子氣勢洶洶要“抄家”,反被陳伯言一耳光打得顏面掃地后,看客們一度以為江氏就此要灰溜溜地滾出帝都。但陳伯言事后私下登門道歉,言明當(dāng)時事態(tài)緊急嚴(yán)重,大家都是中了楚識夏的圈套,同病相憐。
不僅如此,陳伯言還動用陳氏的鷹犬,替江長公子見不得光的生意開路。
其中便包括青樓和賭場。
江氏一門富甲江南,很惜名聲,本不大沾這些骯臟的生意。但青眼蛇膽一事之后,江長公子焦頭爛額地籌集賠款,便不得不將這些生意做得更臟一些。
鄧勉被楚識夏叫來賭場,總感覺眼皮子在跳。等來到“三福賭場”前,恨不得掉頭就跑,卻被楚識夏一把拽住領(lǐng)子。
“跑什么?”
“你上次問我這句話,然后程垣就扛著我跳窗了!二樓!”鄧勉聲嘶力竭,“這也是江家的產(chǎn)業(yè),你是不是跟姓江的有仇……我們套個麻袋打他一頓,這個賭場去不得!”
“我打他還用套麻袋?”楚識夏笑得露出一口雪白的牙,莫名有些瘆人。
鄧勉更驚恐了,“老大我跟你說,這個賭坊真的去不得。他出老千,不僅出老千,還沒有人敢管。你知道江家背后……”
“我知道啊。”楚識夏清脆有力地說,“他敢把我怎么樣?”
鄧勉無語凝噎,“那你知道我爹是誰嗎?陳伯言都要給江長公子道歉,我爹要是知道我來江家鬧事,他會打斷我的腿的!”
“他舍不得?!背R夏笑瞇瞇地捏他的臉,“走,讓你看看大小姐我的賭技?!?br/>
鄧勉心說我勸不住你,但有江喬在我們還不至于把褲子都輸在賭桌上。
但他一轉(zhuǎn)頭,江喬不見了!
「鄧勉:雙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