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婆聽到此處不禁搖頭,嘆道:“她未免也太倔了?!?br/>
顧其懷笑了笑,“誰說不是呢?可說到底還是我對不起她?!?br/>
“這時候說這些又有什么用?”黎末辛不知何時出來的,竟聽他說完了才開口,“本宮倒是想問你,就算沒有賜婚,你會娶她做正室嗎?”
顧其懷看著她,自嘲地笑了兩聲:“我也不知道,或許會,也或許不會?!?br/>
“你不會,”黎末辛走到他身前坐下,語氣篤定道,“因為你從未說過要娶她,她在你心里就只是一個下人而已,根本就不配做你的正室。聽見她出家,你沒覺得是自己錯了,反而覺得是她太倔強不懂事不識抬舉?!?br/>
“我沒有,”他哽咽道,“我只是生氣,生氣她失信于我,明明說要陪我一輩子,卻要離我而去。她都不知道,我為了她差點丟了一條命?!蹦菆龃蟛?,讓他在床上足足躺了一月,夢中見了她恨不得拿根繩子將她綁在身邊,可醒來卻只有無邊的黑夜與寂靜。
黎末辛冷笑,語氣譏諷道:“給不了她承諾,還要她給你當(dāng)一輩子的下人?服侍你夫妻二人,看你們琴瑟和鳴?只怕到時她稍有不慎便被你安個不知尊卑的罪名吧?”
“胡說!”他怒道,蒼老的臉上淚痕滿布,“我怎么可能如此對她?她是我的半條命啊……”
“那連最后一面都不見?望鄉(xiāng)臺都不登?”
“我……我不敢見她……”他掩面慟哭,泣不成聲。
“莫要拿葉禛對你那一套來衡量別人?!泵掀诺闪死枘┬烈谎郏D(zhuǎn)而又安慰顧其懷道,“既然如此痛苦,這孟婆湯就趕緊喝了吧?!?br/>
“婆婆,”他抬頭看著孟婆,“聽說奈何橋邊有三生石,能看來世之緣是真的嗎?”
孟婆嘆了口氣,“喝了孟婆湯才能看。”
話剛落音,只見他抬起那碗已經(jīng)涼了的孟婆湯,仰頭飲盡,身形踉蹌地朝奈何橋邊跑去。
黎末辛看著那蹣跚不穩(wěn)的背影,眼里充滿了厭惡,對孟婆道:“葉禛好嗎?也不見得。對我縱是千般寵愛,卻敵不過利欲熏心,得到了權(quán)利卻失去了我。男人啊,都一個德行?!?br/>
“喲,看不出來,你對葉禛還有這般怨恨吶?我還真以為你無怨無悔呢?!泵掀判Φ?。
“我對他是無怨無悔,畢竟他也對得起我,我也只是在說實情罷了?!彼粗櫰鋺沿E著身子,跪在三生石前一一尋找他與秦所思的名字,感慨道:“滿腹兒女情長的男人成不了大事,但沒有兒女情長的人又是無情無義之徒?!?br/>
“你對男人的要求未免也太高了些,都說了許多次了,葉禛是葉禛,別人是被人?!?br/>
“若是顧其懷沒有利欲熏心,我會這么說?”
“他也不算利欲熏心吧?不是被皇帝逼著的?”孟婆皺眉道。
“不算?若是真的愛那姑娘,不嫌棄她的出身,又怎么會說自己尚未定親呢?顧家可都已經(jīng)拿那姑娘當(dāng)少奶奶的。”
聽了這話,孟婆覺得也有道理,笑道:“你倒是看得通透?!?br/>
“縱是比不上那看過《三國志》能通篇被《四書章句集注》的姑娘,但我也算是識文斷字知書達(dá)理的。”她一臉驕傲道。
孟婆有些無語,正欲說什么,卻聽見奈何橋邊傳來嘶聲力竭的哭喊聲:“不是她,怎么不是她?”
二人轉(zhuǎn)眼望過去,只見顧其懷跪在三生石前,掩面痛哭。黑白無常走過去,將其拖著走過了奈何橋,唯余凄厲而又絕望的聲音在奈何前上回蕩。
孟婆長長地嘆了口氣,對黎末辛道:“你要不也去看看,來生與葉禛是否有緣?”
“婆婆放心,葉禛來之前,這孟婆湯我是不會喝的?!崩枘┬撂裘夹Φ?。
喝了孟婆湯的人,才能看見三生石上寫了什么。
“哎,”孟婆感慨一聲,有些挫敗道,“又沒騙到。”
不知過了幾年,黃泉路上的彼岸花開了又謝,黎末辛還是沒等來葉禛。她托腮看著空空蕩蕩的黃泉路,一遍又一遍地嘆氣。忽地,路的盡頭出現(xiàn)了幾點人影,黑白無常又帶鬼魂過來投胎。
她粗略地掃了一眼,沒看到葉禛,心中又是慶幸又是失落,卻看見一身著深藍(lán)道袍的老婦朝這邊走來。她登上望鄉(xiāng)臺,不知看見了什么,會心地笑了笑,走下望鄉(xiāng)臺朝這邊走來。見到黎末辛單手施禮,以為她也不過是等待投胎的鬼魂。
“世間當(dāng)真是不公,怎得姑娘如此年輕便到了此處?!蹦堑拦脟@道。
黎末辛上下打量她,她看起來六十多歲,盡管歲月侵蝕,但從骨像和氣度來看,年輕時想必也是個容貌不俗的大家閨秀。
“不公之事多了,不然仙姑又怎會到此?”黎末辛笑道。
那道姑亦是失笑,“貧道仙根不深,只是略懂經(jīng)意,離飛升尚遠(yuǎn)。”
“其實,做人也好,能夠領(lǐng)略愛恨嗔癡酸甜苦辣,遠(yuǎn)比那些無欲無求的神仙好。”黎末辛道,“若是成了鬼仙,終日在地府不見天日,就更難受了?!?br/>
那道姑笑著點頭,“不成想姑娘年紀(jì)輕輕,竟能看得如此通透,貧道敬服。”
“哪里哪里,”黎末辛謙虛道,“仙姑稍帶,孟婆一會兒就來?!?br/>
那道姑嗯了一聲,“不著急?!?br/>
正說著,孟婆與孟庸等將孟婆湯抬出來,見黎末辛正與一道姑聊得開心,不由拉下臉道:“我忙得騰不開手,你倒是清閑?!?br/>
道姑循聲望去,就見一白衣女子迎面而來,不由驚訝道:“這位就是孟婆?”
然而孟婆聽多了這樣的話,應(yīng)了一聲,正要說黎末辛兩句,卻忽然間想起了什么,看著那道姑道:“仙姑俗名是否喚做‘所思’?”
那道姑有些奇怪,看著孟婆道:“正是?!?br/>
見她承認(rèn),孟婆忙坐下,看著秦所思一字一句道:“三年前,顧其懷到了這里,他讓我給你帶句話,他說是他對不起你?!?br/>
秦所思愣了一下,沒想到他竟然還能記住自己,可這樣的驚訝也只是轉(zhuǎn)瞬即逝,她笑道:“事到如今,對得起對不起又有什么關(guān)系呢?都是些過去的事了,不值得一提”
聞言,黎末辛有些驚訝,轉(zhuǎn)眼愣愣地看著她,有些不信道:“仙姑真是如此想?”
她笑了笑,“年少時愛戀熱烈而又純粹,那些悸動與轟轟烈烈過了那個年紀(jì)便不會再有了。彼時遇見了對方,以為除對方外,這一生不會再心動,更會以為會天長地久,但最后都敵不過人情世故、年歲倥傯,也就成了到死都忘不了的遺憾。但是,人的一生說長不長,說短不短怎么會沒有幾個遺憾呢?當(dāng)時過境遷,物是人非后,也不過唏噓感慨幾句罷了,轉(zhuǎn)眼便忘。雖不能說這份情是虛假,卻也不能當(dāng)真。畢竟,誰不會夜深忽夢少年事?”
孟婆聽著,心中極不是滋味,不由替顧其懷辯解道:“不是這樣的,他為了你差點搭進半條命,甚至連望鄉(xiāng)臺都不敢登,就是怕你死于他之前,一句對不起都不能給你說?!?br/>
秦所思笑著搖頭,“他并沒有半分對不起我,只是我的身份擺在那里,他自然不考慮娶我做正妻。而且他對我的好許多人這一輩子也享受不到,要說對不起,也是我對不起他?!?br/>
“這么說,你原諒他了?”孟婆焦急地問。
秦所思嘆了口氣,望著地府混沌的天空淡淡道:“我并不恨他,所以并談不上原諒不原諒,我也不能說他對我的情意是假,只是覺得奈何橋邊的癡情是多余的罷了?!?br/>
這時,孟庸端上一碗孟婆湯,她笑著接過,“愿來生不再如此?!?br/>
說著將湯印進,放下湯碗,朝奈何橋上去了,路過三生石前,也沒有看一眼。
孟婆看著她的背影,心中極不是滋味,問黎末辛道:“你說,如果當(dāng)初顧其懷去道觀尋了秦所思,結(jié)局會如何?”
“他不會去的?!崩枘┬量隙ǖ?。
“我說的是如果,如果他去了。”孟婆不甘道。
黎末辛轉(zhuǎn)眼看著她,不明白她身為孟婆,千百年來看慣了人世無常世態(tài)炎涼,怎還會如此激動?她皺眉道:“如果顧其懷是會去尋她的人,那必定會娶她,她又怎會出家?他是愛秦所思,但是更愛自己更愛功名利祿。你看之后那么多年過去了,他也只敢讓家仆去看她。比起他的前途,秦所思是可以舍棄的。”
“他不去看,是覺得對不起她吧?”
“是啊,他要了人家,又沒辦法負(fù)責(zé),確實是對不起。但是你看他生前沒彌補,死后也沒準(zhǔn)備彌補,光是在奈何橋邊哭又有什么用?”
“死后彌補?跳忘川河?”孟婆皺眉問。
黎末辛笑了笑,“這個您就比我明白了?!?br/>
孟婆想了想,覺得確實也是這個道理,“若是他能為秦所思跳忘川河,秦所思定然也不會辜負(fù)他,只是他沒有?!彼龂@了口氣感慨道,“當(dāng)真是應(yīng)了她說那一句‘誰不會夜深忽夢少年事?’多余的罷了。”
“所以呢?來生沒有再見的必要了?!?br/>
“你說葉禛會選你還是功名利祿?”
她轉(zhuǎn)眼看著孟婆,笑道:“我也不確定,他大概會殺了讓他選的人吧?”
孟婆亦是笑了笑,她覺得葉禛確實是這樣的人。
“那你說,來生的秦所思會是怎么樣的?”
黎末辛笑了笑,“她這生未做壞事,來世一定平安順?biāo)臁!?br/>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