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了，嗚咽的風(fēng)聲從檐角下的鈴鐸間穿行而過，激起一陣叮叮的脆響。廠督府的各處都陸續(xù)上了燈火，掌燈的兩個小太監(jiān)裹著厚實的冬衣出了房門，手里拿長蒿，蒿子的另一端上綁著火星，他們默不作聲地走在回廊上，依次將屋檐下的風(fēng)燈點亮。
少頃，偌大的府邸亮堂起來，死氣沉沉的宅院在剎那間有了生氣。府中引河水建了方大池，惶惶燈火將水面的綠苔勾勒得如夢似幻。
大燕有奢靡之風(fēng)，朝廷的官員都喜歡置辦宅院，官兒越大的宅子也越多，仿佛是彰顯權(quán)力與身份一般，每處宅院都金磚玉砌雕梁畫棟，氣派不可一世，然而廠督府卻是個中的異類。這處偏離了喧鬧市集的大宅周遭僻靜，一草一木一磚一瓦都很雅致，與那些堂皇的高邸不同，它清新淡雅，仿佛一股清風(fēng)穿拂過貴胄間的濁流，風(fēng)骨自成。
腳步聲從假山旁的小徑上傳來，依稀火光中行來一個女子，勁裝疾服，佩刀掛劍，身材高挑容貌出眾，眉宇間的殺氣卻不露自顯。她腳下的步子很急，箭步如飛直奔位于廠督府最深處的主院而去。
初冬的風(fēng)涼而刺骨，幾片零落的枯葉被吹卷著落地，再打著旋飄進水塘。女子疾步而行，黑靴上卻不見什么泥土，足見輕功之了得。
不消片刻，廠督居住的主院便在眼前了。這處院落里里外外都有高手護衛(wèi)，等閑根本無法靠近。她上前幾步，握著佩刀朝垂花門處的兩名男子行抱拳禮，笑道，“晨鳧大哥，絕影大哥，纖離求見督主，還望二位大哥通傳?！?br/>
兩人朝她回禮，絕影正要開口，院中那扇菱花門卻驀地開了。三人抬眼去望，見小秦子提著宮燈在前，身后廠督緩步走來，當(dāng)即躬身抱拳道，“督主?！?br/>
天氣已經(jīng)很冷了，呼出一口氣都成了月色下盤裊的白霧。藺長澤仰頭望了眼頭頂?shù)睦湓?，目光隨意地看向纖離，道，“逍遙公子請來了？”說話的同時，身后云霜不動聲色地替他披上了狐裘披風(fēng)。
纖離應(yīng)是，垂首恭謹(jǐn)?shù)?，“督主料事如神，逍遙門的雅主已隨屬下一道回了廠督府?！?br/>
藺長澤寡淡一笑，“很好?！边呎f邊提步出了垂花門，一面道，“司徒逍遙是本督的貴客，千萬怠慢不得?！?br/>
纖離跟在他身后走著，聞言應(yīng)道：“督主放心，曲三檔頭在前廳好吃好喝招呼著呢，怠慢不了雅主。”
“曲既同？”他不著痕跡地挑了眉，斜眼睨纖離，聲音平靜得聽不出一絲波瀾，“他行事魯莽，上回就是他差點壞了我的大事，逍遙門雅主的脾氣古怪，天下聞名。你倒是心大，敢讓他去招呼。”
他面容淡漠，一旁的纖離卻在剎那間白了臉，“是屬下愚鈍，請督主責(zé)罰?！?br/>
藺長澤輕蔑地瞥了她一眼，也沒有真處置她的意思，只是道，“知道自己愚鈍就好。退下吧?！闭f完便頭也不回地大步離去了。
秦祿個子矮，比不過廠督人高腿長，提著宮燈跟在邊兒上頗有些吃力。一路小跑累得氣喘吁吁，好容易穿過半個宅院到了前廳，這才總算見到了傳說中的逍遙門雅主——司徒逍遙。
司徒逍遙是醫(yī)毒雙絕之后，無論在江湖還是朝堂都極負(fù)盛名。據(jù)說，天下沒有雅主治不好的病，也沒有雅主練不出的毒。秦祿悄悄打量著眼前這位白衣翩翩的少年，覺得這人和傳言中差得不是一般的遠(yuǎn)。
享有這種盛名的人物，竟然是個不足雙十的少年，眉清目秀唇紅齒白，的確和傳說大相徑庭。
他悄悄癟了癟嘴，暗道同樣是白衣，穿在督主身上是皎如明月，怎么被這位小爺一穿，就變得無比風(fēng)騷了呢？
聽見腳步聲，廳中的曲既同連忙躬身給廠督見禮。然而椅子上的少年只是懶洋洋地抬了抬眼，卻并沒有多的舉動，甚至連起身的打算都沒有。曲三檔頭面色一變，正欲厲聲呵斥，卻被廠督抬手制止了。
藺長澤進了前廳，身子微動坐在了主位上，這才抬眼看向那少年，道，“手下的人不懂事，得罪之處，還望雅主海涵。”
司徒逍遙冷笑了一聲，道，“行了，這廠督府，茶也不順口人也不順眼，我看我還是早些走算了?！闭f著從懷里掏出個請瓷瓶子扔了過去，“這是三年的藥量，廠督放心，當(dāng)初我既然救活了你便不會讓你死。只是一碼歸一碼，女皇要的什么駐顏丹，恕在下無能為力?！闭f完便起身要走。
云霜云雪面無表情攔住他去路，司徒逍遙面色微變，又聞藺長澤在背后慢條斯理道，“陛下令我務(wù)必為她尋到永葆青春的靈藥，雅主覺得自己進了廠督府，還能出得去么？”
逍遙公子失聲笑了起來，他挑眉，“即便廠督硬留下我又如何？練不練藥是我的事，廠督還能拿刀架在脖子上逼本公子不成？”
“雅主您是貴客，本督怎么會做這么粗魯?shù)氖履??！碧A長澤捋著手珠輕聲一笑，“只是雅主若不從命，你逍遙門的上上下下，恐怕就都要遭殃了?！?br/>
聽了這話，司徒逍遙的臉色驟然大變，他半瞇起眼如夢初醒，“他爺爺?shù)?，藺長澤，你調(diào)虎離山？”
廠督不置可否，他歪了歪脖子，面上的神情理所應(yīng)當(dāng)，“本督只是不希望雅主有后顧之憂，所以你逍遙門上下二百余人，我都替你照看。待陛下如愿以償，雅主便能與門人團聚。”
“你……”司徒逍遙懊惱不已，卻又無計可施。他皺起眉，面上的神情忽然變得異常難看，半晌才遲遲道，“事到如今，老子也不瞞你了。駐顏丹的煉制之術(shù)我門中的確有，只是手段……實在殘忍?！?br/>
“何出此言？”他略蹙眉。
逍遙公子冷笑，道，“駐顏丹的藥引是九位妙齡女子的性命，如此有違天道之事，廠督確定要為陛下練此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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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上中天，凄清的華光灑了滿池。夜風(fēng)將烏云吹得散開，這才驚覺今晚是滿月。
子時許，府上的其余人都睡沉了，偌大的廠督府只有風(fēng)聲呼嘯而過。屋檐下的風(fēng)燈燒盡了最后一滴油，幸好月色不辜負(fù)人，不至于使整個天地都陷入混沌的黑暗。
藺長澤只身一人走在檐廊下，熄滅的風(fēng)燈飄來搖去，在清冷的月光中顯得陰森可怖。檐廊旁種了大片的三角梅，初冬時節(jié)，正是梅花初綻的時候，大片大片艷麗的紅，枝條伸出老遠(yuǎn)，花瓣擦著他肩頭輕輕拂過。
他徐徐下了檐廊，回身信步踏入梅林。冬風(fēng)是最不懂憐香惜玉的，席卷著花瓣從枝頭飛落，零落成泥碾作塵，有種凄楚的美。
風(fēng)中是濕潤的霧氣，梅花香，還有一絲……若有若無的酒香。
眸中的驚詫轉(zhuǎn)瞬即逝，藺長澤在一株梅樹下駐足，面無表情地俯視著樹下那個蜷坐成一團的身影。他視線略微移動，看見那人邊兒上擺著三個斜倒著的酒壺，已經(jīng)空了。
周景夕靠著樹干坐著，冬令天，她身上卻只有一件輕薄的單衣，披頭散發(fā)，看上去就像是才從床上滾下來，可憐又滑稽。
藺長澤沉默了會兒，少頃，他半蹲下來，解下身上的狐裘披風(fēng)搭在了她肩頭，語氣淡漠里頭透出幾分無奈，“不冷么？”
“……”她木呆呆的，面無表情地直視著前方，沒有動也沒有說話。
他的目光從她略微酡紅的雙頰上掠過，一路掃視至腳底，這才發(fā)現(xiàn)她竟然連鞋都沒穿。兩只光裸的小腳暴露在冷風(fēng)中，沾滿了泥土，而她身上的單衣也被林中的花泥弄得狼狽不堪。
藺長澤的視線重新回到她的臉上，薄唇抿成一條線，陰沉的眸子里冰霜遍布，“你要做什么？”
半晌不見她有反應(yīng)，他似乎失了耐性，站起身旋身欲走。然而就在此時，周景夕在他身后開了口，很平靜的口吻：“如果我今天不照你說的做，會怎么樣？”
“……”他沒有回頭，只是淡淡道，“今日三公主在女皇的發(fā)油里抹了蛇香草，殿下應(yīng)該知道蛇香草是劇毒吧?！?br/>
周景夕無聲地笑了，“獸籠也是有文章的吧。如果我收下雪貂，周景辭會設(shè)法讓籠子打開。貂嗜毒，那只被喂了獸藥的雪貂就會攻擊陛下，到時陛下受驚，勢必拿問二皇姐。我心中愧疚，一定會替二姐求情，依母親多疑的性子，再加上周景辭從旁煽風(fēng)點火，我也會一道連坐。”
若是她求情，便會萬劫不復(fù)，若是她置之不理，便要一輩子良心不安。好啊，果然是一招妙計。
她開始放聲大笑，緊接著猛地站起身來將肩上的披風(fēng)狠狠扔向他，雙目赤紅歇斯底里道：“為什么！誰要你這么做的！你明知道我不會為了二姐賭上自己的前途，即便真的出事，我也不會為她求情！你知道我會愧疚對不對？你知道對不對！”
這番話幾乎嘶吼一般，也全然不顧有沒有人會聽見。周景夕的面目猙獰無比，她指著他瘋了一般道，“你知道自己多可笑么？幾次三番不顧性命來救我，你究竟有什么目的！你不忍心看我死，不忍心看我受傷，甚至連看我良心不安都不忍心嗎！”
藺長澤面無表情地站著，任她咆哮任她發(fā)泄。良久，她情緒稍稍平靜幾分，他才拾起披風(fēng)重新披在了她身上，語調(diào)無奈，“你喝醉了?！?br/>
“沒有……我怎么會醉？再烈的燒刀子喝下去，我也能夠保持清醒。我不能醉，我怎么能醉呢？”她仰起脖子望著他，那一瞬間倔強得像個孩子。
淚水從眼眶里滾落而出，將臉上的花泥糊成了一團。他的眉頭擰起一個漂亮的結(jié)，右手遲疑地向上抬起幾分，再碰到她的前一刻，周景夕嚎啕大哭著撲進了他懷里。
“為什么是你害死陸箏，為什么……”她哭得撕心裂肺，淚水潰堤涌出來，“我多希望這不是真的，廠公你告訴我，這不是真的……”
藺長澤合上眼，濃長的眼睫掩盡一切思緒。他雙臂收攏將她抱得更緊，右手的五指卻在她肩頸的某處用力摁了下去。懷中的哭聲戛然而止，她睡了過去。
依稀間，這一切都迷蒙得太不真切。
周景夕聽見他的聲音仍舊凜冽，像是臘月的寒風(fēng)：“阿滿，你真的醉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