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關(guān)心的武斗處理這個熱點問題，為了尋求適當(dāng)?shù)慕鉀Q方式而進行冷處理，給一些人的心中蒙蓋上了一層迷霧，肖書記采用這種大原則、大方略穩(wěn)定人心，具體處理意見就難猜難斷。
肖書記對于能否穩(wěn)定這個鼓包的三隊，雖然做了大量工作，從座談會上的氣氛和情緒看，仍不算有底兒，索性住在這里，并用電話傳達給張曉紅一個原則意見，讓他組織一個調(diào)查組盡快進駐三隊，確保一邊調(diào)查情況，一邊隨時觀察動向，消滅一些萌芽狀態(tài)的不良傾向。按照今天必須恢復(fù)革命生產(chǎn)正常秩序的要求，秋收基本結(jié)束。盡管鄭風(fēng)華感到是個難題，建設(shè)大寨式生產(chǎn)隊必須擺上日程，他執(zhí)意先不修造大寨式梯田，提出要把河水引過禿子山，劈山造渠，使山那邊一片低洼易澇地穿渠而過，澇能排、旱能灌，改造成水田，肖書記也同意了。此時，正值秋冬交替時節(jié)，是施工的好時候，天氣不冷不熱，勞動效率高。倘若再過兩個月天寒地凍起來，這個山頭就是**崩，尖鎬刨，再苦干，十天也不抵這時一天的效率。
說起來似乎讓人不大相信，知青打起群架來亂糟糟成一團，誰勸也不聽，即刻穩(wěn)定下來，卻又那樣有條不紊地守規(guī)矩。出工的笛聲一響，以排為單位集合出發(fā)了，后面跟著的是家屬隊、后勤排壓縮下來的人員，一隊接一隊，大概只有部隊的戰(zhàn)士出工參加集體勞動才會這樣。
農(nóng)田路兩旁防護林帶棵棵筆直細高的白楊樹，就像初春幾陣暖風(fēng)便吹綠枝頭一樣，幾陣涼風(fēng)就吹得葉黃葉落，變成了光禿禿的枝梢，在模模糊糊的紫色晨靄中被風(fēng)吹得吱吱哨響，偶爾隨一陣大風(fēng)尖叫一聲，像是警告著嚴(yán)冬即將來臨。禿子山的叢棵野草被秋霜、秋風(fēng)染成暗黃和淺褐色，像披著郁悒的輕紗，那榛棵、野玫瑰，枝頭上吹不落在風(fēng)中颯颯作響的枯葉，給大地以出奇的魅力。
各排、家屬隊、機關(guān)和壓縮下來的后勤排人員，按照各自的任務(wù)段，在不大的小禿子山腳下，擺成了長長的人龍，沒有口令，沒有呼叫，一開工就都憋著一股要爆發(fā)的勁兒，工地上頓時鎬飛鍬舞，鬧出一片熱騰騰的氣氛來。
“喂——同志們聽著呀，有鎬掉頭、鍬斷把兒的吱聲，盡管找我嘍——”馬廣地左肩背木工箱，右肩扛著一捆鎬、鍬把兒沿著人龍走著，吆喝著，像是認(rèn)真負責(zé)，但話從他口里一說出來又有點叫人感到油腔滑調(diào)，“不管是男是女，是老是少，也不管是有意見沒意見的，咱都全心全意為人民服務(wù)……”
座談會上發(fā)言激烈時，他就想站起來理論理論，還鼓動坐在左邊的小不點兒站起來揭發(fā)在王大愣管的倉庫里發(fā)現(xiàn)傳單的事，卻被坐在他右邊的李晉摁住了，說傳單已經(jīng)交給肖書記，就不要再亂嘞嘞，組織上會妥善處理的。聽到袁大炮發(fā)言，他也想站起來理論理論，也被李晉攔住了，意思是這種正規(guī)場合，不是他的長項?，F(xiàn)在，他像得到機會發(fā)泄一樣，信口開河，聲音洪亮，無拘無束地吆喝起來。
今早出工時，張隊長從內(nèi)心里不想讓他干這輕巧活兒，但是自從收了他的大掛鐘后，退不好退，留著總覺像是塊心病。這次打群架，他又是骨干，張隊長是從內(nèi)心深處厭惡他。夏鋤大會戰(zhàn)他挑著水桶滿世界游游蕩蕩，現(xiàn)在又像在賣狗皮膏藥，可是那些成手木匠都在搶做兩棟知青大宿舍被砸壞的門窗，就剩下他和李晉這么兩個粗粗拉拉的大眼木匠，用李晉還不如用他。
李晉聽馬廣地吆喝著過來，撒眸一下周圍見沒人注意，猛鏟一鍬土揚出去，自言自語道：“他奶奶的，才鏟這么幾下鍬頭就活動了……”然后大步流星地朝馬廣地走去。
“喂，馬老弟，給我的鍬打個巴鋦，”李晉把鍬遞給馬廣地，等他蹲下自己也隨著蹲下說，“你往那兒走走，看看肖書記接觸哪些人？是不是近乎袁大炮他們？他在座談會上說的那玩意兒原原則則，不知他心里念了什么小九九？抓住點蛛絲馬跡也行，好有個準(zhǔn)備，不是說還要處理具體責(zé)任者嘛……”
“是，讓老弟辦這種事情你就放心，”馬廣地從工具箱里取出一個巴鋦，邊往李晉的鐵鍬上胡亂砸著邊說，“喂，我說李老兄，你是不是要鼠瞇了，還是打這一仗后悔了？”
李晉嘆口氣“唉”一聲說：“沒什么鼠瞇的，這事兒是有點弄大了，不過好漢做事好漢當(dāng)罷了，沒啥了不起！你沒聽出來嗎？座談會上輿論傾向咱們呢！”
“就是嘛！”馬廣地聲音放大了點兒，“他媽的袁大炮那兩口子也太張狂，還跑到考場去弄景兒，不教訓(xùn)教訓(xùn)他也不行！你猜這肖書記又派調(diào)查組又弄景的，到底打的什么譜兒？”
“我說呀，他要是真想處理，可以嘁哩咔嚓，用不著派什么調(diào)查組，都是些明擺著的事嘛！”
“那他是為什么呢？”
“緩兵之計，”李晉點點頭，“具體說叫冷處理?，F(xiàn)在看出肖書記才真正是當(dāng)干部的料，這種武斗打群架，*****在咱城里不他媽老鼻子啦？現(xiàn)在撥亂反正、正本清源的時候，兩伙觀點都似是而非的東西，處理誰呀！”
“看他的架勢可是要處理！”
“是，不像王大愣那么好斷測，”李晉說，“要是王大愣執(zhí)政那陣子，肯定就是要抓人……”
“現(xiàn)在看來暫時還不能。”
李晉：“唉，肖書記心里有兩張難心牌呀。”
“什么難心牌？”
“這第一張就是袁大炮這伙子扎根派，對肖書記來說是心愿但不情愿！”
“怎么個意思？”
“肖書記對扎根這里不動搖的知青非常歡迎，袁大炮口口聲聲不離扎根，是肖書記的心愿，但不情愿支持、重用他們?！崩顣x解釋后又說，“這第二張就是咱們這一伙子，甚至把鄭風(fēng)華也貼邊兒劃到了一起，他是情愿但不心愿。鄭風(fēng)華考大學(xué)他就不大高興。咱們提出放寬返城條件，這是國家大勢所趨，但不是他的心愿……”
“噢，明白了?！瘪R廣地納悶地突然提出一個小問題，“你注意了沒有？開座談會時肖書記讓王大愣到主席臺前，給他的那一大卷子?xùn)|西像是小不點兒揭發(fā)的傳單？”
李晉點點頭：“那是毫無疑問，這個人處事沉穩(wěn)就在這里，所以他在座談會結(jié)束時說了那么多大原則，叫我心里沒底兒……”他催馬廣地：“觀察肖書記這兩天一些動態(tài)很關(guān)鍵，從中就能琢磨出個幾分，快去，多給我留心點兒，有情況及時報告?！?br/>
“是！”馬廣地左肩背起工具箱，右肩扛上鍬鎬把，一邊撒眸肖書記的影子一邊吆喝：“修鎬修鍬嘍，全心全意為人民服務(wù)嘍……”
他邊走邊吆喝邊撒眸，搜尋著肖書記的影子，看到這緊張揮汗如雨的場面，人挨人，鎬起鍬落，那刨碰石頭聲當(dāng)當(dāng)當(dāng)，鏟鍬聲嚓嚓嚓，揚土聲嘩嘩嘩交織成一片，像一股巨大的熱浪沖擊著他，心里生起一股怨氣：這李老兄呀，交給我這么個任務(wù)，還讓靠近細探聽，簡直是混話！這勢頭能上去偷聽？別看咱馬廣地那陣子跟蹤探聽王大愣、王肅的事情不在乎，這可是肖書記呀！不行不行，察覺了還不尋思咱們是做賊心虛怎么的，說咱是“小特務(wù)”更說不清道不白的了……
“喂，修鎬修鍬嘍——”他走著喊著，一下子發(fā)現(xiàn)王大愣停住刨鎬，和走過去的張隊長開始嘀咕什么，幾個大步走了上去。他對他們是滿不在乎的。
“我說王大愣呀，”馬廣地腦袋一歪，瞪大眼珠子說，“怎么出工不出力呢，你看看大伙兒，好意思嗎？”
“我和張隊長匯報點兒工作，”王大愣氣惱剛要泛上臉，立刻控制住堆出幾絲笑容，“你一個修鍬修鎬的大眼木匠，管這么多干什么？”
“哎哎哎——”馬廣地一側(cè)歪身子，“咣當(dāng)”一聲把肩上的鎬鍬把摔到地上，“大眼木匠？你忘了你家炕不好燒求我的時候了？怎么轉(zhuǎn)眼就忘，用完了人就拉倒呢——”
王大愣連忙道出一番客氣：“噢噢噢……我失禮，我失禮……”
“要不是咱隊的大領(lǐng)導(dǎo)張隊長在這兒，我就好好和你說道說道！”馬廣地嘴硬起來，“你犯了錯誤，到咱三隊來就是為的大伙兒都認(rèn)識你，讓你好好改造，這‘革命群眾’說你，可是為你好哇！”他特意把“革命群眾”這四個字咬得特別重。
王大愣似乎也覺察到那次煙囪事件和馬廣地搞鬼有關(guān)，卻說不清道不白，還得領(lǐng)他的情，對他是越來越火火的。他聽了氣得直咂巴嘴，有話說不出來。
馬廣地腦瓜子一轉(zhuǎn)，心想，剛才他倆嘀咕話那神色肯定沒啥好事兒。座談會上張隊長一句話沒說，準(zhǔn)是知道傳單牽扯王大愣他張不了口了，要不，怎么也會為袁大炮爭辯幾句。他不摻乎就好，處理起來就少一份復(fù)雜。
“我說王保管呀，”馬廣地扯扯王大愣的衣角，假裝關(guān)心的樣子，“那你說廖潔揭發(fā)你撒傳單的事情是真的吧？”
你——王大愣要火又火不起來，“我不是說了嘛，那是憑空污人清白！”
馬廣地一齜牙：“那廖潔老實巴腳，和你一無仇二無怨，會污你什么清白？嘿，我告訴你，現(xiàn)在可不是你當(dāng)連長那時候了，看這些人是傻蛋青年，腦袋不那么糠了，你可也得注意點兒！”接著又一箭雙雕地對張隊長說，“張隊長，你心里有數(shù)，是吧？”說著扛起鎬鍬把就要走，張隊長伸手抓沒抓?。骸澳阏f，我心里有什么數(shù)？”
馬廣地理也不理，吆喝著前進起來：“修鎬修鍬嘍……”
他走著吆喝著，休息的哨聲響了。
不遠處，肖書記召集十多名上海知青席地而坐在嘮扯什么。他敞著胸襟，脖子上圍著一條擦汗用的白毛巾，還是在這三隊當(dāng)隊長時那裝束，那姿態(tài)溫和中讓人感到親切，親切中又讓人畏怯。他先自己點上支煙，又遞給幾名吸煙的上海知青。
“你們都是中專學(xué)生，在知青中學(xué)歷算是高的了，今天借休息這會兒，我想跟你們嘮扯嘮扯，那個座談會有些嚴(yán)肅，這樣更隨便些，希望你們能說些真心話！”肖書記邊抽煙，邊慢悠悠地開宗明義。
李阿三點燃肖書記給的煙：“肖書記，我們也愿意和你這樣談。”
“都愿意？”肖書記問。
他們幾乎同時回答，點點頭。
“好，”肖書記猛吸幾口煙說：“你們都進入角色動腦筋，先給我說說，我有點兒納悶，李晉和袁大炮這兩伙怎么打成這個樣子？”
“肖書記，”牛大大不吸煙，擺弄著手里的一棵草說，“這不是偶然的，也不并奇怪，你得到的消息比較少，我一些同學(xué)在新疆、云南、安徽插隊的、兵團的來信說，那里知青中的武斗、群架比我們這里兇多了！”
“是這樣？”肖書記問，“都為什么呢？”
牛大大說：“也不為什么大事兒。新疆兵團一位同學(xué)來信說，知青排隊買飯說打菜打得少，大概嘟囔了一句，老職工說知青罵他了，把一碗菜從售飯窗口扔出來扣到了知青頭上，就引起了一場知青與職工的大型武斗，據(jù)說還動了刀槍！”
“我有名同學(xué)從吉林來信也說，前不久發(fā)生三次大型群架，是地區(qū)和地區(qū)性的群架，也是為不丁點兒小事，一名知青洗衣服晾曬時碰掉了另一名知青晾上的衣服，發(fā)生口角成了群架……”
肖書記問：“為什么這樣呢？”他剛要聽陳心良發(fā)言，一抬頭發(fā)現(xiàn)馬廣地在一旁假裝擺弄工具箱，豎著耳朵往這邊聽，喊了一聲：“馬廣地，過來過來，在那邊聽著費勁，坐在這里聽?！?br/>
“我？”馬廣地抬起頭來，不好意思地問，“肖書記叫我？”
馬廣地把工具箱、鎬鍬把兒往那邊一丟，躲躲閃閃地站著，肖書記說：“你記著，肖書記干事情沒有背著人的，除非是組織機密。你在那里偷聽再聽個囫圇半片的傳給李晉，倒惹出麻煩，以后不要這樣?！瘪R廣地嘴里不停地“是，是”坐下了。
陳心良在肖書記讓他繼續(xù)后說：“肖書記，說白了，就是*****造反團之間打砸搶的流毒！”
“再有，知青上山下鄉(xiāng)這場運動不順民心，不合民意，這是我個人認(rèn)為，”竺阿妹接著說，“別看這只是一千萬知青，它攪亂了幾億人的心，在各方面都打成矛盾結(jié)：在農(nóng)村與農(nóng)民爭土地的矛盾、給許多家庭造成困難的矛盾、許多知青已逗留城市與社會的矛盾……其實，李晉與袁大炮、田野的爆發(fā)點也是來自對這場運動的爭執(zhí)嘛！”
肖書記聽得很認(rèn)真：“你們把心里話都說一說，我很受啟發(fā)。”
奚春娣說：“這些矛盾，這些問題，中央還沒拿出明確說法來怎么解決，下邊矛盾雙方一碰撞，可不就斗唄！”
“肖書記，你要讓我說心里話，我可就要說了，”李阿三說，“我覺得這場群架也罷，叫武斗也罷，追其根源，有個外部大環(huán)境問題，處理一定要慎重?！?br/>
“這么說，”肖書記問，“就不好追究責(zé)任了？”
牛大大在一旁搖搖頭：“不是不是，這個問題我們的觀點都一致，具體責(zé)任好追究，就是兩邊的挑頭人嘛，就是說處理時要有個‘度’。我們覺得肖書記就是在尋找這‘度’，已經(jīng)改變了過去的做法，也就是我們剛進場時當(dāng)?shù)馗刹亢拓毾轮修r(nóng)總想管服治服知青的‘嘿唬橫’，這是農(nóng)場做人的工作的一大進步！”
肖書記笑了：“你們說怎么才是個合適的‘度’？”
陳心良發(fā)了一番感慨：“肖書記，我可要不自量力了！我的意見是，第一，首先讓群架兩邊的主事者檢討，深刻認(rèn)識錯誤，寫出檢討報告；第二，如果深刻的話，都坐在一起各自多做自我批評；第三，各自批評深刻的話在全隊開批評教育和自我檢討會，教育大家不再發(fā)生類似事情……”
李阿三吸口煙截住陳心良的話：“哈哈哈，你倒當(dāng)起黨委書記來啦！”
大家都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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