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片刻功夫,陶汝衡便回來了,一邊走來,一邊苦笑:“人老了,就是不中用了,就連這溺溲來來往往都好幾趟。”
俞峻不置可否,不動聲色:“人之常情?!闭f著,從袖子里遞出個折疊得干干凈凈的帕子,遞給他。
陶汝衡拭著手,隨口問道:“那少年今日又沒來?!?br/>
“未曾,我正欲去找他?!睂⒆约旱拇蛩阏f了一遍。
“嗯?!碧杖旰馍约铀妓?“倒也未嘗不可?!?br/>
“哈哈哈,孰料我這半截身子都入了土的老頭兒,棋力竟然還不如個未加冠的少年?!?br/>
酒過數(shù)巡。
其中一個姓秦的鄉(xiāng)紳看著眼前這高峻沉默的男人說:“先生與陶老所說的這白衣少年,樣貌實在太過籠統(tǒng)。杏子街上倒有幾個年齡相仿的,先生不妨去這杏子街看看。”
陶汝衡果也來了興致。
對桌的人沉默寡語,并不傲,只是清,如一桿青竹,哪怕置身于這酒宴之中,也依然清淡出塵。
雖然不知道這位俞先生究竟是何方神圣,但那九皋書院的陶老都甚為尊重于他,這秦鄉(xiāng)紳也不敢疏忽怠慢,飯過之后,親自領著俞峻和陶汝衡往杏子街的方向而去。
**
望著桌面上的試卷,張衍沒急著落筆,他先是看了一眼面前的齋夫。
他搬了個凳子坐著,兩只眼瞄來瞄去,一直警惕地留意著他的一舉一動。
張衍頓了頓,提筆吸飽了墨水,正要落筆,卻另有一股沖動。
心念電轉(zhuǎn)間已經(jīng)有了一番計較。
干脆擱下了筆,站起身,拿起了卷子,交給了那齋夫。
齋夫錯愕:“怎么?這就寫完了?”
一翻卷子。
“這不是白卷嗎?。 ?br/>
張衍退后了幾步,行了一禮。
“抱歉,這卷子于我而言還是太難了?!?br/>
說完不管這齋夫什么反應,徑自走出了社學。
這種社學不上也罷。
送走張衍之后,張幼雙還是略有點兒擔心的。
間歇性潔癖發(fā)作,干脆拎起掃把,拿起抹布,一口氣將家里來了個大掃除。
正擦著桌子呢,張衍突然從門口進來了。
張幼雙愣了一下,放下了抹布,心生出一種不祥的預感。
一看到張衍這神情就知道不好了。誰欺負她家貓貓了??!
“怎么這么快就回來了?”
張衍:“我交了白卷?!?br/>
張幼雙深吸了一口氣,牙癢癢地問:“他們欺負你了?”
“不算?!?br/>
張幼雙:“看不起你?”
一語中的。
張衍不愿讓她擔心:“人不知而不慍?!?br/>
這這這……
這倒讓張幼雙哭笑不得,不知道說什么是好了。
正因為之前當過孩子,張幼雙深知孩子受了委屈回家,需要的只是當爸媽的一句寬慰,而不是居高臨下的指責。
很不巧,她就是那種巨護短的人。
于是,張幼雙果斷牽起張衍的手,往屋里走。
“沒事兒,這種傻逼學校咱們不上也罷?!?br/>
張衍手動了動,如冰雪般的臉上浮現(xiàn)出了點兒淡淡的笑意。
“嗯。”
心里卻忍不住微微皺起了眉。
鄰里之間可以說是沒有秘密的,他交白卷的事兒,經(jīng)由社學生的宣傳,相信很快就會傳遍左鄰右舍。
他自己倒不要緊,他只是擔心張幼雙護短,聽了又要與這些人置氣。
下午自由支配時間里,張衍沒再繼續(xù)念書練字,而是帶了個畫架子出去畫畫。
張幼雙管這個叫寫生。
**
另一廂,這秦鄉(xiāng)紳心里也跟貓撓癢癢似的,好奇究竟是什么樣的少年這才得了這俞先生和陶老的青眼,竟然親自來尋!
需知陶汝衡雖然不過是個翰林學士,但在士林中頗有聲望。身為九皋書院的山長,他這些年來已經(jīng)鮮少管事了,書院這大大小小的雜務一律交由被人代為處置。他自己這些年來則寄情于田園,神龍不見神尾,過得是神仙般瀟灑的日子。
而這俞先生渾身上下清而淡,淡而遠,很有些波瀾不驚,沉穩(wěn)鋒銳的意思,一看就不是平常人。
鄰里之間可以說是沒有秘密的,正如張衍他交白卷的事兒,經(jīng)由社學生的宣傳,很快就傳遍了左鄰右舍。
陶汝衡與俞先生在秦鄉(xiāng)紳的陪同下,親自到杏子街上尋人的事兒,也像找了翅膀一樣飛快傳遍了整條長街,男女老少俱都聞風而動。
秦鄉(xiāng)紳笑著將俞峻和陶汝衡帶到了自家家里:“符合先生描述的總共有五戶,我這就把他們給找過來?!?br/>
“先生且在這兒歇歇腳?!?br/>
“這可是九皋書院的山長!”曹氏輕輕拍著趙良衣裳上并不存在的塵埃。
務必使面前的少年一眼看上去最為秀麗挺拔,鶴立雞群。
壓低了嗓音,曹氏低聲道:“良哥兒,你需得好好表現(xiàn),若能得他青眼,讓你進書院可不是輕而易舉。”
這幾天趙家可謂是抬不起頭來了!誰能想到趙良竟然在九皋書院的招生考試上落了榜,輸給了祝保才。
可憐曹氏如今再也不能款款地扭著小蠻腰,扮著小白花招搖過市。
她面皮薄,臊得幾乎不敢再出門。
曹氏那叫一個恨啊,只能默默咬著手帕安慰自己。張幼雙到底算不上什么正經(jīng)先生!那是男人們的天下!還輪不到她過去擠!
聽聞九皋書院的山長到了,曹氏腦子里叮叮叮直響,忙把趙良扯了過來,各種千叮嚀萬囑咐。
趙良深吸了一口氣道:“娘,我曉得。”
持這種心思的明顯不止曹氏這一家。
這些社學生,前腳才和家里人嗤笑過張衍交白卷這事兒,后腳就被人從飯桌上給扯了起來。
“這張衍竟然真的交了白卷?”
“可不是么?”一個社學生扒著碗里的飯,低低地嗤了一聲,“娘你是沒看到那周先生的臉色。”
就在這時,門口突然探進來了個腦袋,沖里面笑道。
“誒唷,還吃飯呢!”
“這都什么時候了,還吃什么飯!”
那社學生一愣。
對方又笑道:“九皋書院的陶山長和俞先生來了??!就在秦老家里!過了這個村可沒這個店啦!”
這五戶人家的少年很快陸陸續(xù)續(xù)地被找了回來,而且還不止五戶。
這些社學生一個個都正值青蔥年紀,衣著打扮光鮮。
或難掩興奮地上前套近乎,或故作鎮(zhèn)靜淡泊的君子之風,矯揉造作之姿態(tài),比之愛俏的小姑娘們甚至還有過之而無不及。
但無一例外來之前俱都好好矯飾了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