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朋義之前是見識過張幼雙這畫技的,可如今左看看右看看,看到張幼雙身邊其他人畫得這美人畫,又看看張幼雙這奇怪的,毫無章法的線條,心臟忍不住砰砰直跳,打起了小鼓。
強(qiáng)作鎮(zhèn)定地,吳朋義又看了眼寶晉堂的那位管事。
管事此時此刻也正在不動聲色地留意著吳朋義。
少年這一身行頭雖然看著唬人,但基本上沒起到喬裝的作用。
吳家二郎他還是認(rèn)得的。
又看張幼雙手法奇怪生疏,寶晉堂管事心里輕輕吁出一口氣。
聽說這吳家的小子和家里鬧翻了,如今一看,倒像是過來鬧著玩兒的。可不是過來鬧著玩兒的么?既沒帶什么拜匣,又沒置辦什么酒席。
那位小廝仁兄也好奇極了,抻著脖子,往前看。
一個個等得額頭冒汗,抬起手拼命地擦。
好不容易等到規(guī)定的時間限制一分一秒地逝去,寶晉堂的青年畫師最先擱下了筆,退開半步,請?zhí)扑疵穪睃c評。
唐觸觸這才從竹榻上起身,低下視線看了一眼。
青年畫師眼里難掩崇敬之意,袖中雙手緊握成拳。
就算沒請到唐相公,能得唐相公一兩句點評也是值了!
吳朋義也不動聲色地看了一眼,忍不住皺起了眉。
畫中美人鵝蛋臉,柳葉眉,一點櫻桃小嘴,楊柳細(xì)腰,裙擺下伸出兩只可堪在手中把玩的三寸小腳。
意態(tài)倦倦,半倚欄桿,恍如無骨,側(cè)身望著院中花石,姿態(tài)纖麗婉約,半垂著的衣袖,宛若堆疊著的流云。
那青年畫師以土黃、胭脂調(diào)和美人膚色,愈發(fā)顯得美人肌似羊脂。
這幅畫單拎出來看,都可以稱之為上品,看來是寶晉堂下了血本請來的畫師。
唐觸觸看了兩眼,摸了摸下巴:“嗯,不錯?!?br/>
寶晉堂的管事松了口氣,如此一來,吳朋義就忍不住略有點兒焦躁了,壓著眉梢兒去看張幼雙那邊的動靜。
“刷刷”——
張幼雙還在畫,眼睫低垂,神色專注,很有不為外物所動的沉穩(wěn)風(fēng)度。
一直到唐舜梅都繞著眾人看了一圈兒了,桌上的線香將將燃盡,張幼雙這才擱下筆。
她一擱下筆,唐舜梅就走了過來。
老實說,看這小妞那奇怪的畫畫姿勢的時候,他還是挺好奇,能畫出個什么東西出來的。
這……
唐舜梅渾身一個激靈,目光落在這畫紙上,短暫間失去了言語!
這紙上的美人像與其他人畫的美人像可謂有天壤之別!
張幼雙畫的是個觀音像,但與尋常的觀音像又用不同。中國畫一向講究神似、寫意而非形似。
和端坐在蓮臺上的觀音不同,張幼雙這觀音畫得十分富有生活氣息,祂高臥在娑羅雙樹間,有溫暖的光暈穿過樹影,落在素霓□□上。
肌體豐潤,尤為柔美,黃金比例恰到好處。藕節(jié)似的手臂,覆蓋著如紗如云霧又如流水般,極具垂感的布料。
容貌眉如小月,面似玉盤,又加了點兒印度人種的特征,犍陀羅雕像的造像風(fēng)格,眼窩深邃,唇瓣丹暉,非男非女,雌雄莫辨。
與傳入中原后逐漸演變,眉目愈發(fā)柔和圓潤的佛像不同,更有“返璞歸真”的意境。
整副畫雖然在唐舜梅看來仍然有許多不足之處,但這光影與顏色,和諧地交融,煥發(fā)出了一股蓬勃的,人性之美。
令人耳目一新,足以忽視技法上的拙澀!
眾人也都湊過去一看。
這畫看上去怎么怎么奇怪,偏偏卻有種獨特的美感。
觀音像逼真得在場幾個悚然一驚,眼皮一跳,下意識地就想要跪下來膜拜。
“你這是……”唐舜梅瞳孔一縮,扭過臉來看她,目光像是發(fā)現(xiàn)了新大陸,驚喜交加地看著她,“西邊的畫法?”
張幼雙吃了一驚。
只能說不愧是太太么?
沒有隱瞞的隱私,張幼雙坦然地說:“是西邊的畫法。”
那一瞬間唐觸觸整個人好像都不對勁了。
他看著張幼雙的目光立刻就變了,那眼神里有幾許憐愛,桃花眼里閃閃發(fā)光,嘴角揚起。望著張幼雙的目光就像是看個在閃閃發(fā)光的香餑餑。
“……”不明覺厲間,張幼雙頭皮瞬間麻了半邊。
三年前,唐舜梅他曾經(jīng)有緣得到過一副西邊傳來的畫。
是一位西方的傳教士贈送給他的。這還是唐舜梅第一次看到西邊的這種畫法,那所謂的透視光影都令他耳目一新,迅速愛上了,沉迷其中。
奈何這位傳教士不懂畫,也教不了他。這幾年來,他四處尋訪,也不過只得到兩三副,日夜揣摩。
而面前這小妞畫得東西,明顯就用了西方的技法!他敢保證!這小妞一定懂得點兒什么!這小妞身上一定有他想要的東西!
西邊不像什么扶桑、天竺說去就能去的,唐舜梅雖然有意出海往西邊去,奈何風(fēng)大浪大,沒資金沒條件,只能作罷。
在這方面,唐舜梅可謂是個行動派。
他心中激蕩,嘴角上翹,露出個和藹可親的笑容。
摩拳擦掌,堪比循循善誘的狼外婆,柔和了嗓音,怕驚動了小紅帽似的,如饑似渴地問這兒、這兒還有這兒都是怎么畫的。
張幼雙沒有藏私的意思,刷刷幾筆,畫了各種角度的頭骨出來。
眾目睽睽之下,兩人腦袋對著腦袋,就人體各種結(jié)構(gòu)進(jìn)行了深入的分析。
唐觸觸或頷首或拊掌,這般和顏悅色,這般主動,簡直嚇到了門口這一票人!寶晉堂管事那一張臉開始綠了,吳朋義一愣,旋即大喜過望。
之前那小廝兄弟又驚又懵,幾乎失語:……竟然……竟然真的引起了唐舜梅的注意!
唐觸觸一邊學(xué)習(xí),一邊沒忘挑刺:“你畫得這般逼真,未免失去了點兒風(fēng)骨神韻?!?br/>
“不。不一樣的?!睆堄纂p猛搖頭,筆桿子指著畫紙,義正言辭地說:“‘惟妙惟肖’,妙屬于美,肖屬于藝。肖是基礎(chǔ),只有基礎(chǔ)打好了,才能任意發(fā)揮,做到以‘以渾和生動逸雅之神致。而構(gòu)成造化偶然一現(xiàn)之新景象’。
就像一個小孩兒,你走路都不會,更無從談起跑步了?!?br/>
頓了頓,張幼雙聳聳肩繼續(xù)道:“我曾經(jīng)看過一篇文章叫《中國畫改良之方法》,作者……呃,姓徐,名悲鴻,其中說,然肖或不妙,未有妙而不肖者也。妙之不肖者,乃至肖者也。
故妙之肖為尤難。故學(xué)畫者,宜屏棄抄襲古人之惡習(xí)(非謂盡棄其法)。一一案現(xiàn)世已發(fā)明之術(shù),則以規(guī)模真景物。形有不盡,色有不盡,態(tài)有不盡,趣有不盡,均深究之?!?br/>
唐舜梅聽得更是驚喜,頻頻頷首,覺得非常有道理,忙追問徐悲鴻是何許人也。
張幼雙嘴角一抽,以自己也不甚清楚隨便糊弄了過去。
兩人又嘀嘀咕咕,唧唧歪歪了半天。
對于張幼雙來說,要不是沈蘭碧女士不樂意,她當(dāng)初就走藝考了。對于畫畫她還是抱有十分濃烈的熱忱的。有人討論當(dāng)然也很嗨皮。
其他人面面相覷,見張幼雙和唐舜梅討論得熱烈,又不好意思上前打攪。
這個時候唐舜梅好像才意識到自己忽略了什么。
咳咳……
頗有些戀戀不舍地將目光從畫紙是收了回來。
恨不得提起張幼雙再抖三抖,抖落出點兒干貨出來。
“好了。”唐舜梅一手虛虛握拳,抵在下巴上,環(huán)顧了一圈四周,“咳……我與這位……這位……”
“呃……張?!睆堄纂p善意提醒。
“咳!我與這位張娘子相談甚歡!今日就見這位張娘子了?!?br/>
還好唐觸觸還意識到“男女有別”這件事兒,目光一瞥,朝吳朋義找找手說,“那個,你,和張娘子一塊兒的吧,也進(jìn)來?!?br/>
他言語里的逐客之意已然十分明顯,連敷衍都懶得敷衍,好像在說:都識趣點兒,今天就不接客了。
說完也不等其他人什么反應(yīng),留寶晉堂的管事錯愕地怔在原地,唐舜梅招招手,再次叫那兩小童送客。
在眾人矚目的視線中,張幼雙和吳朋義光榮至極地被奉為了座上賓,迎進(jìn)了那間草廬內(nèi)。
嘩——
門簾揚起又落下。
張幼雙、吳朋義、唐舜梅三個人團(tuán)坐在桌前。
唐舜梅往椅子后面兒一靠,笑盈盈地掃了張幼雙和吳朋義兩眼。
“行了,人都走了,你倆可以說出你的要求了?!?br/>
這個時候,張幼雙和吳朋義互相對視了一眼,不約而同地齊齊站起身,躬身行禮:“我想請?zhí)葡喙嫖覀儠恍鲁龅脑挶井嫴瀹?!?br/>
……
一杯茶的功夫后,唐舜梅若有所思地看著張幼雙和吳朋義。
“你是說,你和你家里人鬧翻了,想出來單干?”
“你是想……干出一番事業(yè)?”
唐舜梅掀起眼皮:“我看你方才畫的那副觀音像,完全可以自己動手畫插畫,為何還要來找我?”
張幼雙撓撓頭:“……那能一樣么?!?br/>
張幼雙:……一位是知名聚聚,一位是不知名的小透明,流量那完全不在一個水平線上啊。
唐舜梅摸了摸下巴:“嗯……你倆的意思是想借我的名氣?”
“拿過來吧?!?br/>
“咦???”張幼雙和吳朋義“刷”地齊齊抬眼,純潔臉,茫然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