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不群躺在船艙中,耳聽河水拍岸,思潮如涌。過了良久,迷迷糊糊中忽聽得岸上腳步聲響,由遠而近,當即翻身坐起,從船窗縫中向外望去。月光下見兩個人影迅速奔來,突然其中一人右手一舉,兩人都在數(shù)丈外站定。岳不群知道這二人倘若說話,語音必低,當即運起“紫霞神功”,登時耳目加倍靈敏,聽覺視力均可及遠,只聽一人說道:“就是這艘船,日間華山派那老兒雇了船后,我已在船篷上做了記號,不會弄錯的?!绷硪蝗说溃骸昂?,咱們就去回報諸師伯。師哥,咱們‘百藥門’幾時跟華山派結(jié)上了梁子???為甚么諸師伯要這般大張旗鼓的截攔他們?”岳不群聽到“百藥門”三字,吃了一驚,微微打個寒噤,略一疏神,紫霞神功的效力便減,只聽得先一人說道:“……不是截攔……諸師伯是受人之托,欠了人家的情,打聽一個人……倒不是……”那人說話的語音極低,斷斷續(xù)續(xù)的聽不明白,待得再運神功,卻聽得腳步聲漸遠,二人已然走了。岳不群尋思:“我華山派怎地會和‘百藥門’結(jié)下了梁子?那個甚么諸師伯,多年便是‘百藥門’的掌門人了。此人外號‘毒不死人’,據(jù)說他下毒的本領高明之極,下毒而毒死人,人人都會,毫不希奇,這人下毒之后,被毒者卻并不斃命,只是身上或如千刀萬剮,或如蟲蟻攢嚙,總之是生不如死,卻又是求死不得,除了受他擺布之外,更無別條道路可走。江湖上將‘百藥門’與云南‘五仙教’并稱為武林中兩大毒門,雖然‘百藥門’比之‘五仙教’聽說還頗不如,究竟也非同小可。這姓諸的要大張旗鼓的來跟我為難,‘受人之托’,受了誰的托???”想來想去,只有兩個緣由:其一,百藥門是由劍宗封不平等人邀了來和自己過不去;其二,令狐沖所刺瞎的一十五人之中,有百藥門的朋友在內(nè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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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聽得岸上有一個女子聲音低聲問道:“到底你家有沒有甚么《辟邪劍譜》啊?”正是女兒岳靈珊,不必聽第二人說話,另一人自然是林平之了,不知何時,他二人竟爾到了岸上。岳不群心下恍然,女兒和林平之近來情愫日增,白天為防旁人恥笑,不敢太露形跡,卻在深宵之中到岸上相聚。只因發(fā)覺岸上來了敵人,這才運功偵查,否則運這紫霞功頗耗內(nèi)力,等閑不輕運用,不料除了查知敵人來歷之外,還發(fā)覺了女兒的秘密。只聽林平之道:“《辟邪劍法》是有的,我早練給你瞧過了幾次,劍譜卻真的沒有?!痹漓`珊道:“那為甚么你外公和兩個舅舅,總是疑心大師哥吞沒了你的劍譜?”林平之道:“這是他們疑心,我可沒疑心。”岳靈珊道:“哼,你倒是好人,讓人家代你疑心,你自己一點也不疑心。”林平之嘆道:“倘若我家真有甚么神妙劍譜,我福威鏢局也不致給青城派如此欺侮,鬧得家破人亡了。”岳靈珊道:“這話也有道理。那么你外公、舅舅對大師哥起疑,你怎么又不替他分辯?”林平之道:“到底爹爹媽媽說了甚么遺言,我沒親耳聽見,要分辯也無從辯起?!痹漓`珊道:“如此說來,你心中畢竟是有些疑心了。”林平之道:“千萬別說這等話,要是給大師哥知道了,豈不傷了同門義氣?”岳靈珊冷笑一聲,道:“偏你便有這許多做作!疑心便疑心,不疑心便不疑心,換作是我,早就當面去問大師哥了?!彼D了一頓,又道:“你的脾氣和爹爹倒也真像,兩人心中都對大師哥犯疑,猜想他暗中拿了你家的劍譜……”林平之插口問道:“師父也在犯疑?”岳靈珊嗤的一笑,道:“你自己若不犯疑,何以用上這個‘也’字?我說你和爹爹的性格兒一模一樣,就只管肚子里做功夫,嘴上卻一句不提?!蓖蝗恢g,華山派坐船旁的一艘船中傳出一個破鑼般的聲音喝道:“不要臉的狗男女!胡說八道。令狐沖是英雄好漢,要你們甚么狗屁劍譜?你們背后說他壞話,老子第一個容不得?!彼@幾句話聲聞十數(shù)丈外,不但河上各船乘客均從夢中驚醒,連岸上樹頂宿鳥也都紛紛叫噪。跟著那船中躍起一個巨大人影,疾向林平之和岳靈珊處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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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岳二人上岸時并未帶劍,忙展開拳腳架式,以備抵御。岳不群一聽那人呼喝,便知此人內(nèi)功了得,而他這一撲一躍,更顯得外功也頗為深厚,眼見他向女兒攻去,情急之下,大叫:“手下容情!”縱身破窗而出,也向岸上躍去,身在半空之時,見那巨人一手一個,已抓了林平之和岳靈珊,向前奔出。岳不群大驚,右足一落地,立即提氣縱前,手中長劍一招“白虹貫日”,向那人背心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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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人身材既極魁梧,腳步自也奇大,邁了一步,岳不群這劍便刺了個空,當即又是一招“中平劍”向前遞出。那巨人正好大步向前,這一劍又刺了個空。岳不群一聲清嘯,叫道:“留神了!”一招“清風送爽”,急刺而出。眼見劍尖離他背心已不過一尺,突然間勁風起處,有人自身旁搶近,兩根手指向他雙眼插將過來。此處正是河街盡頭,一排房屋遮住了月光,岳不群立即側(cè)身避過,斜揮長劍削出,未見敵人,先已還招。敵人一低頭,欺身直進,舉手扣他肚腹的“中脘穴”。岳不群飛腳踢出,那人的溜溜打個轉(zhuǎn),攻他背心。岳不群更不回身,反手疾刺出。那人又已避開,縱身拳打胸膛。岳不群見這人好生無禮,竟敢以一雙肉掌對他長劍,而且招招進攻,心下惱怒,長劍圈轉(zhuǎn),倏地挑上,刺向?qū)Ψ筋~頭。那人急忙伸指在劍身上一彈。岳不群長劍微歪,乘勢改刺為削,嗤的一聲響,將那人頭上帽子削落,露出個光頭。那人竟是個和尚。他頭頂鮮血直冒,已然受傷。那和尚雙足一登,向后疾射而出。岳不群見他去路恰和那擄去岳靈珊的巨人相反,便不追趕。岳夫人提劍趕到,忙問:“珊兒呢?”岳不群左手一指,道:“追!”夫婦二人向那巨人去路追了出去,不多時便見道路交叉,不知敵人走的是哪一條路。岳夫人大急,連叫:“怎么辦?”岳不群道:“擄劫珊兒那人是沖兒的朋友,想來不至于……不至于加害珊兒。咱們?nèi)枦_兒,便知端的。”岳夫人點頭道:“不錯,那人大聲叫嚷,說珊兒、平兒污穢沖兒,不知是甚么緣故?!痹啦蝗旱溃骸斑€是跟《辟邪劍譜》有關?!?br/> ?
??夫婦倆回到船邊,見令狐沖和眾弟子都站在岸上,神情甚是關切。岳不群和岳夫人走進中艙,正要叫令狐沖來問,只聽得岸上遠處有人叫道:“有封信送給岳不群。”勞德諾等幾名男弟子拔劍上岸,過了一會,勞德諾回入艙中,說道:“師父,這塊布用石頭壓在地下,送信的人早已走了?!闭f著呈上一塊布片。岳不群接過一看,見是從衣衫上撕下的一片碎布,用手指甲蘸了鮮血歪歪斜斜的寫著:“五霸岡上,還你的臭女兒?!痹啦蝗簩⒉计唤o夫人,淡淡的說:“是那和尚寫的?!痹婪蛉思眴枺骸八谜l的血寫字?”岳不群道:“別擔心,是我削傷了他頭皮?!眴柎业溃骸斑@里去五霸岡,有多少路?”那船家道:“明兒一早開船,過銅瓦廂、九赫集,便到東明。五霸岡在東明集東面,挨近菏澤,是河南和山東兩省交界之地。爺臺若是要去,明日天黑,也就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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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岳不群嗯了一聲,心想:“對方約我到五霸岡相會,此約不能不去,可是前去赴會,對方不知有多少人,珊兒又在他們手中,那注定了是有敗無勝的局面。”正自躊躇,忽聽得岸上有人叫道:“他媽巴羔子的桃谷六鬼,我鐘馗爺爺捉鬼來啦?!碧夜攘梢宦犞拢绾尾慌??桃實仙躺著不能動彈,口中大呼小叫,其余五人一齊躍上岸去。只見說話之人頭戴尖帽,手持白幡。那人轉(zhuǎn)身便走,大叫:“桃谷六鬼膽小如鼠,決計不敢跟來?!碧腋傻扰疬B連,快步急追。這人的輕功也甚了得,幾個人頃刻間便隱入了黑暗之中。岳不群等這時都已上岸。岳不群叫道:“這是敵人調(diào)虎離山之計,大家上船?!北娙藙傄洗?,岸邊一個圓圓的人形忽然滾將過來,一把抓住了令狐沖的胸口,叫道:“跟我去!”正是那個肉球一般的矮胖子。令狐沖被他抓住,全無招架之力。忽然呼的一聲響,屋角邊又有一人沖了出來,飛腳向肉球人踢去,卻是桃枝仙。原來他追出十余丈,想到兄弟桃實仙留在船上,可別給那他媽的甚么“鐘馗爺爺”捉了去,當即奔回守護,待見肉球人擒了令狐沖,便挺身來救。肉球人立即放下令狐沖,身子一晃,已鉆入船艙,躍到桃實仙床前,右腳伸出,作勢往他胸膛上踏去。桃枝仙大驚,叫道:“勿傷我兄弟?!比馇蛉说溃骸袄项^子愛傷便傷,你管得著嗎?”桃枝仙如飛般縱入船艙,連人帶床板,將桃實仙抱在手中。那肉球人其實只是要將他引開,反身上岸,又已將令狐沖抓住,扛在肩上,飛奔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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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枝仙立即想到,平一指吩咐他們五兄弟照料令狐沖,他給人擒去,日后如何交代?平大夫非叫他們殺了桃實仙不可。但如放下桃實仙不顧,又怕他傷病之中無力抗御來襲敵人,當即雙臂將他橫抱,隨后追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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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岳不群向妻子打個手勢,說道:“你照料眾弟子,我瞧瞧去?!痹婪蛉它c了點頭。二人均知眼下強敵環(huán)伺,倘若夫婦同去追敵,只怕滿船男女弟子都會傷于敵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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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肉球人的輕功本來遠不如桃枝仙,但他將令狐沖扛在肩頭,全力奔跑,桃枝仙卻惟恐碰損桃實仙的傷口,雙臂橫抱了他,穩(wěn)步疾行,便追趕不上。岳不群展開輕功,漸漸追上,只聽得桃枝仙大呼小叫,要肉球人放下令狐沖,否則決計不和他善罷甘休。桃實仙身子雖動彈不得,一張口可不肯閑著,不斷和桃枝仙爭辯,說道:“大哥、二哥他們不在這里,你就是追上了這個肉球,也沒法奈何得了他。既然奈何不了他,那么決不和他善罷甘休甚么的,那也不過虛聲恫嚇而已。”桃枝仙道:“就算虛聲恫嚇,也有嚇阻敵人之效,總之比不嚇為強。”桃實仙道:“我看這肉球奔跑迅速,腳下絲毫沒慢了下來,‘嚇阻’二字中這個‘阻’字,未免不大妥當。”桃枝仙道:“他眼下還沒慢,過得一會,便慢下來啦?!彼种斜е?,嘴里爭辯不休,腳下竟絲毫不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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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人一條線般向東北方奔跑,道路漸漸崎嶇,走上了一條山道。岳不群突然想起:“別要這肉球人在山里埋伏高手,引我入伏,大舉圍攻,那可兇險得緊?!蓖2轿⒁怀烈?,只見肉球人已抱了令狐沖走向山坡上一間瓦屋,越墻而入。岳不群四下察看,又即追上。桃枝仙抱著桃實仙也即越墻而入,驀地里一聲大叫,顯是中計受陷。岳不群欺到墻邊,只聽桃實仙道:“我早跟你說,叫你小心些,你瞧,現(xiàn)下給人家用漁網(wǎng)縛了起來,像是一條大魚,有甚么光彩?”桃枝仙道:“第一,是兩條大魚,不是一條大魚。第二,你幾時叫我小心些?”桃實仙道;“小時候我一起和你去偷人家院子里樹上的石榴,我叫你小心些,難道你忘了?”桃枝仙道:“那是三十多年前的事了,跟眼前的事有甚么相干?”桃實仙道:“當然有相干。那一次你不小心,摔了下去,給人家捉住了,揍了一頓,后來大哥、二哥、四哥他們趕到,才將那一家人殺得干干凈凈。這一次你又不小心,又給人家捉住了?!碧抑ο傻溃骸澳怯猩趺匆o?最多大哥、二哥他們一齊趕到,又將這家人殺得干干凈凈?!?br/> ?
??那肉球人冷冷的道:“你這桃谷二鬼轉(zhuǎn)眼便死,還在這里想殺人。不許說話,好讓我耳根清凈些。”只聽得桃枝仙和桃實仙都荷荷荷的響了幾下,便不出聲了,顯是肉球人在他二人口中塞了麻核桃之類物事,令他們開口不得。岳不群側(cè)耳傾聽,墻內(nèi)好半天沒有聲息,繞到圍墻之后,見墻外有株大棗樹,于是輕輕躍上棗樹,向墻內(nèi)望去,見里面是間小小瓦屋,和圍墻相距約有一丈。他想桃枝仙躍入墻內(nèi)即被漁網(wǎng)縛住,多半這一丈的空地上裝有機關埋伏,當下隱身在棗樹的枝葉濃密之處,運起“紫霞神功”,凝神傾聽。那肉球人將令狐沖放在椅上,低沉著聲音問道:“你到底是祖千秋那老賊的甚么人?”令狐沖道:“祖千秋這人,今兒我還是第一次見到,他是我甚么人了?”肉球人怒道:“事到如今,還在撒謊!你已落入我的掌握,我要你死得慘不堪言?!绷詈鼪_笑道:“你的靈丹妙藥給我無意中吃在肚里,你自然要大發(fā)脾氣。只不過你的丹藥,實在也不見得有甚么靈妙,我服了之后,不起半點效驗。”肉球人怒道:“見效哪有這樣快的?常言道病來似山倒,病去如抽絲。這藥力須得在十天半月之后,這才慢慢見效?!绷詈鼪_道:“那么咱們過得十天半月,再看情形罷!”肉球人怒道:“看你媽的屁!你偷吃了我的‘續(xù)命八丸’,老頭子非立時殺了你不可。”令狐沖笑道:“你即刻殺我,我的命便沒有了,可見你的‘續(xù)命八丸’毫無續(xù)命之功。”肉球人道:“是我殺你,跟‘續(xù)命八丸’毫不相干?!绷詈鼪_嘆道:“你要殺我,盡管動手,反正我全身無力,毫無抗御之能。”肉球人道:“哼,你想痛痛快快的死,可沒這么容易!我先得問個清楚。他奶奶的,祖千秋是我老頭子幾十年的老朋友,這一次居然賣友,其中定然別有原因。你華山派在我‘黃河老祖’眼中,不值半文錢,他當然并非為了你是華山派的弟子,才盜了我的‘續(xù)命八丸’給你。當真是奇哉怪也,奇哉怪也!”一面自言自語,一面頓足有聲,十分生氣。令狐沖道:“閣下的外號原來叫作‘黃河老祖’,失敬啊失敬?!比馇蛉伺溃骸昂f八道!我一個人怎做得來‘黃河老祖’?”令狐沖問道:“為甚么一個人做不來?”肉球人道:“‘黃河老祖’一個姓老,一個姓祖,當然是兩個人了。連這個也不懂,真是蠢才。我老爺老頭子,祖宗祖千秋。我們兩人居于黃河沿岸,合稱‘黃河老祖’?!?br/> ?
??令狐沖問道:“怎么一個叫老爺,一個叫祖宗?”肉球人道:“你孤陋寡聞,不知世上有姓老、姓祖之人。我姓老,單名一個‘爺’字,字‘頭子’,人家不是叫我老爺,便叫我老頭子……”令狐沖忍不住笑出聲來,問道:“那個祖千秋,便姓祖名宗了?”肉球人老頭子道:“是啊?!彼D了一頓,奇道:“咦!你不知祖千秋的名字,如此說來,或許真的跟他沒甚么相干。啊喲,不對,你是不是祖千秋的兒子?”令狐沖更是好笑,說道:“我怎么會是他的兒子?他姓祖,我復姓令狐,怎拉扯得上一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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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頭子喃喃自語:“真是古怪。我費了無數(shù)心血,偷搶拐騙,這才配制成了這‘續(xù)命八丸’,原是要用來治我寶貝乖女兒之病的,你既不是祖千秋的兒子,他干么要偷了我這丸藥給你服下?”令狐沖這才恍然,說道:“原來老先生這些丸藥,是用來治令愛之病的,卻給在下誤服了,當真萬分過意不去。不知令愛患了甚么病,何不請‘殺人名醫(yī)’平大夫設法醫(yī)治?”老頭子呸呸連聲,說道:“有病難治,便得請教平一指。老頭子身在開封,豈有不知?他有個規(guī)矩,治好一人,須得殺一人抵命。我怕他不肯治我女兒,先去將他老婆家中一家五口盡數(shù)殺了,他才不好意思,不得不悉心替我女兒診斷,查出我女兒在娘胎之中便已有了這怪病,于是開了這張‘續(xù)命八丸’的藥方出來。否則我怎懂得采藥制煉的法子?”令狐沖愈聽愈奇,問道:“前輩既去請平大夫醫(yī)治令愛,又怎能殺了他岳家的全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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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頭子道:“你這人笨得要命,不點不透。平一指仇家本來不多,這幾年來又早被他的病人殺得精光了。平一指生平最恨之人是他岳母,只因他怕老婆,不便親自殺他岳母,也不好意思派人代殺。老頭子跟他是鄉(xiāng)鄰,大家武林一脈,怎不明白他的心意?于是由我出手代勞。我殺了他岳母全家之后,平一指十分喜歡,這才悉心診治我女兒之病?!绷詈鼪_點頭道:“原來如此。其實前輩的丹藥雖靈,對我的疾病卻不對癥。不知令愛病勢現(xiàn)下如何,重新再覓丹藥,可來得及嗎?”老頭子怒道:“我女兒最多再拖得一年半載,便一命嗚呼了,哪里還來得及去再覓這等靈丹妙藥?現(xiàn)下無可奈何,只有死馬當作活馬醫(yī)了?!彼〕鰩赘K索,將令狐沖的手足牢牢縛在椅上,撕爛他衣衫,露出了胸口肌膚。令狐沖問道:“你要干甚么?”老頭子獰笑道:“不用心急,待會便知。”將他連人帶椅抱起,穿過兩間房,揭起棉帷,走進一間房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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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令狐沖一進房便覺悶熱異常。但見那房的窗縫都用綿紙糊住,當真密不通風,房中生著兩大盆炭火,床上布帳低垂,滿房都是藥氣。老頭子將椅子在床前一放,揭開帳子,柔聲道:“不死好孩兒,今天覺得怎樣?”令狐沖心下大奇:“甚么?老頭子的女兒芳名“不死”,豈不作‘老不死’?啊,是了,他說他女兒在娘胎中便得了怪病,想來他生怕女兒死了,便給她取名‘不死’,到老不死,是大吉大利的好口彩。她是‘不’字輩,跟我?guī)煾甘峭??!痹较朐接X好笑。只見枕上躺著一張更無半點血色的臉蛋,一頭三尺來長的頭發(fā)散在布被之上,頭發(fā)也是黃黃的。那姑娘約莫十七八歲年紀,雙眼緊閉,睫毛甚長,低聲叫道:“爹!”卻不睜眼。老頭子道:“不兒,爹爹給你煉制的‘續(xù)命八丸’已經(jīng)大功告成,今日便可服用了,你吃了之后,毛病便好,就可起床玩耍?!蹦巧倥诺囊宦?,似乎并不怎么關切。令狐沖見到那少女病勢如此沉重,心下更是過意不去,又想:“老頭子對他女兒十分愛憐,無可奈何之中,只好騙騙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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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頭子扶著女兒上身,道:“你坐起一些好吃藥,這藥得來不易,可別糟蹋了?!蹦巧倥?,老頭子拿了兩個枕頭墊在她背后。那少女睜眼見到令狐沖,十分詫異,眼珠不住轉(zhuǎn)動,瞧著令狐沖,問道:“爹,他……他是誰?”老頭子微笑道:“他么?他不是人,他是藥?!蹦巧倥H徊唤?,道:“他是藥?”老頭子道:“是啊,他是藥。那‘續(xù)命八丸’藥性太過猛烈,我兒服食不宜,因此先讓這人服了,再刺他之血供我兒服食,最為適當?!蹦巧倥溃骸按趟难克麜吹?,那……那不大好?!崩项^子道:“這人是個蠢才,不會痛的?!蹦巧倥班拧钡囊宦暎]上了眼睛。令狐沖又驚又怒,正欲破口大罵,轉(zhuǎn)念一想:“我吃了這姑娘的救命靈藥,雖非有意,總之是我壞了大事,害了她性命。何況我本就不想活了,以我之血,救她性命,贖我罪愆,有何不可?”當下凄然一笑,并不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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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頭子站在他身旁,只待他一出聲叫罵,立即點他啞穴,豈知他竟是神色泰然,不以為意,倒也大出意料之外。他怎知令狐沖自岳靈珊移情別戀之后,本已心灰意冷,這晚聽得那大漢大聲斥責岳靈珊和林平之,罵他二人說自己壞話,又親眼見到岳林二人在岸上樹底密約相會,更覺了無生趣,于自己生死早已全不掛懷。老頭子問道:“我要刺你心頭熱血,為我女兒治病了,你怕不怕?”令狐沖淡淡的道:“那有甚么可怕的?”老頭子側(cè)目凝視,見他果然毫無懼怕的神色,說道:“刺出你心頭之血,你便性命不保了,我有言在先,可別怪我沒告知你。”令狐沖淡淡一笑,道:“每個人到頭來終于要死的,早死幾年,遲死幾年,也沒多大分別?我的血能救得姑娘之命,那是再好不過,勝于我白白的死了,對誰都沒有好處?!彼孪朐漓`珊得知自己死訊,只怕非但毫不悲戚,說不定還要罵聲:“活該!”不禁大生自憐自傷之意。老頭子大拇指一翹,贊道:“這等不怕死的好漢,老頭子生平倒從來沒見過。只可惜我女兒若不飲你的血,便難以活命,否則的話,真想就此饒了你?!?br/> ?
??他到灶下端了一盆熱氣騰騰的沸水出來,右手執(zhí)了一柄尖刀,左手用手巾在熱水中浸濕了,敷在令狐沖心口。正在此時,忽聽得祖千秋在外面叫道:“老頭子,老頭子,快開門,我有些好東西送給你的不死姑娘?!崩项^子眉頭一皺,右手刀子一劃,將那熱手巾割成兩半,將一半塞在令狐沖口中,說道:“甚么好東西了?”放下刀子和熱水,出去開門,將祖千秋放進屋來。祖千秋道:“老頭子,這一件事你如何謝我?當時事情緊急,又找你不到。我只好取了你的‘續(xù)命八丸’,騙他服下。倘若你自己知道了,也必會將這些靈丹妙藥送去,可是他就未必肯服?!崩项^子怒道:“胡說八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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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祖千秋將嘴巴湊到他的耳邊,低聲說了幾句話。老頭子突然跳起身來,大聲道:“有這等事?你……你……可不是騙我?”祖千秋道:“騙你作甚?我打聽得千真萬確。老頭子,咱們是幾十年的交情了,知己之極,我辦的這件事,可合了你心意罷?”老頭子頓足叫道:“不錯,不錯!該死,該死!”祖千秋奇道:“怎地又是不錯,又是該死?”老頭子道:“你不錯,我該死!”祖千秋更加奇了,道:“你為甚么該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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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頭子一把拖了他手,直入女兒房中,向令狐沖納頭便拜,叫道:“令狐公子,令狐爺爺,小人豬油蒙住了心,今日得罪了你。幸好天可憐見,祖千秋及時趕到,倘若我一刀刺死了你,便將老頭子全身肥肉熬成脂膏,也贖不了我罪愆的萬一?!闭f著連連叩頭。令狐沖口中塞著半截手巾,荷荷作聲,說不出話來。祖千秋忙將手巾從他口中挖了出來,問道:“令狐公子,你怎地到了此處?”令狐沖忙道:“老前輩快快請起,這等大禮,我可愧不敢當。”老頭子道:“小老兒不知令狐公子和我大恩人有這等淵源,多多冒犯,唉,唉,該死,該死!胡涂透頂,就算我有一百個女兒,個個都要死,也不敢讓令狐公子流半點鮮血救她們的狗命?!?br/> ?
??祖千秋睜大了眼,道:“老頭子,你將令狐公子綁在這里干甚么?”老頭子道:“唉,總之是我倒行逆施,胡作非為,你少問一句行不行?”祖千秋又問:“這盆熱水,這把尖刀放在這里,又干甚么來著?”只聽得拍拍拍拍幾聲,老頭子舉起手來,力批自己雙頰。他的臉頰本就肥得有如一只南瓜,這幾下著力擊打,登時更加腫脹不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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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令狐沖道:“種種情事,晚輩胡里胡涂,實不知半點因由,還望兩位前輩明示?!崩项^子和祖千秋匆匆忙忙解開了他身上綁縛,說道:“咱們一面喝酒,一面詳談?!绷詈鼪_向床上的少女望了一眼,問道:“令愛的傷勢,不致便有變化么?”老頭子道:“沒有,不會有變化,就算有變化,唉,這個……那也是……”他口中嘮嘮叨叨的,也不知說些甚么,將令狐沖和祖千秋讓到廳上,倒了三碗酒,又端出一大盤肥豬肉來下酒,恭恭敬敬的舉起酒碗,敬了令狐沖一碗。令狐沖一口飲了,只覺酒味淡薄,平平無奇,但比之在祖千秋酒杯中盛過的酒味,卻又好上十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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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頭子說道:“令狐公子,老朽胡涂透頂,得罪了公子,唉,這個……真是……”一臉惶恐之色,不知說甚么話,才能表達心中歉意。祖千秋道:“令狐公子大人大量,也不會怪你。再說,你這‘續(xù)命八丸’倘若有些效驗,對令狐公子的身子真有補益,那么你反有功勞了?!崩项^子道:“這個……功勞是不敢當?shù)模尜t弟,還是你的功勞大?!弊媲镄Φ溃骸拔胰×四氵@八顆丸藥,只怕于不死侄女身子有妨,這一些人參給她補一補罷?!闭f著俯身取過一只竹簍,打開蓋子,掏出一把把人參來,有粗有細,看來沒有十斤,也有八斤。老頭子道:“從哪里弄了這許多人參來?”祖千秋笑道:“自然是從藥材鋪中借來的了?!崩项^子哈哈大笑,道:“劉備借荊州,不知何日還?!绷詈鼪_見老頭子雖強作歡容,卻掩不住眉間憂愁,說道:“老先生,祖先生,你兩位想要醫(yī)我之病,雖然是一番好意,但一個欺騙在先,一個擄綁在后,未免太不將在下瞧在眼里了。”老祖二人一聽,當即站起,連連作揖,齊道:“令狐公子,老朽罪該萬死。不論公子如何處罰,老朽二人都是罪有應得。”令狐沖道:“好,我有事不明,須請直言相告。請問二位到底是沖著誰的面子,才對我這等相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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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祖二人相互瞧了一眼。老頭子道:“這個……這個……這個嗎?”祖千秋道:“公子爺當然知道。那一位的名字,恕我們不敢提及?!绷詈鼪_道:“我的的確確不知?!卑底运尖猓骸笆秋L太師叔么?是不戒大師么?是田伯光么?是綠竹翁么?可是似乎都不像。風太師叔雖有這等本事面子,但他老人家隱居不出,不許我泄露行蹤,他怎會下山來干這等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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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祖千秋道:“公子爺,你問這件事,我和老兄二人是決計不敢答的,你就殺了我們,也不會說。你公子爺心中自然知道,又何必定要我們說出口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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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令狐沖聽他語氣堅決,顯是不論如何逼問,都是決計不說的了,便道:“好,你們既然不說,我心中怒氣不消。老先生,你剛才將我綁在椅上,嚇得我魂飛魄散,我也要綁你二人一綁,說不定我心中不開心,一尖刀把你們的心肝都挖了出來?!崩献娑擞质菍ν谎?,齊道:“公子爺要綁,我們自然不敢反抗?!崩项^子端過兩只椅子,又取了七八條粗索來。兩人先用繩索將自己雙足在椅腳上牢牢縛住,然后雙手放在背后,說道:“公子請綁?!本耄骸斑@位少年未必真要綁我們出氣,多半是開開玩笑?!蹦闹詈鼪_取過繩索,當真將二人雙手反背牢牢縛住,提起老頭子的尖刀,說道:“我內(nèi)力已失,不能用手指點穴,又怕你們運力掙扎,只好用刀柄敲打,封了你二人的穴道。”當下倒轉(zhuǎn)尖刀,用刀柄在二人的環(huán)跳、天柱、少海等處穴道中用力敲擊,封住了二人的穴道。老頭子和祖千秋面面相覷,大是詫異,不自禁的生出恐懼之情,不知令狐沖用意何在。只聽他說道:“你們在這里等一會?!鞭D(zhuǎn)身出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