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遭罪,
有人糟心。
科考舞弊案震驚內(nèi)廷,攪動滿朝風雨。
時間齒輪往回撥,神光一百又三年,臘月初三,
初如柳絮,漸似鵝毛,雪下了一整天不見消停。
與往年大不同,晉安府蝸居于江南,百年來從未見過如此大雪,至夜間,碗蓋大的雪花給晉安城披上了厚厚的外衣,白茫茫的一片,干干凈凈。
大紅燈籠高高掛起,給這雪夜增添了幾份寒氣,紅泥小火爐,大雪當入酒。
這雪持續(xù)到下半夜寅時,打更的老頭子,帶著個半大的孩子,一腳深一腳淺的走著,
嘴里叨嘮:瑞雪兆豐年,瑞雪兆豐年.....
次日,晨曦初現(xiàn),福壽街上勤快的伙計已經(jīng)打掃門前雪,沒見過雪的孩童,興奮的睡不著覺,早早爬起來,堆雪人打雪仗,整個福壽街上熱鬧非凡,繁華景象,參差十萬戶人家。
晉安地處龍沅江南方偏東,江風帶著水汽吹拂過,濕潤了整個南岸,這里氣候溫和適宜,稻米豐盛。
據(jù)老輩人講,這樣的大雪足足有百年未見,說起來還是神光太祖三年下過這樣的大雪,千里雪飄,月湖冰封,城外的神秀峰披雪后,如銀槍一般直刺蒼天,毫光乍現(xiàn)。
今天正是神光朝三年一度的科考大試,飛雪連天可是苦了各地學(xué)子。
天寒地凍的讓很多寒門子弟生活更加難以為繼,城外的云深寺擠滿了趕考的寒門子弟,好在云深寺香火鼎盛,主持下令,一夜之間香爐當火盆,百余人圍爐而坐,詩歌唱和。
人生而艱難,唯有苦中作樂。
佛法與書香四溢,銀河清淺,珠斗斑斕,在城內(nèi)遠觀山上,但見火光沖天,書聲瑯瑯鐘鳴陣陣,有龍光射牛斗之墟氣象,若干年后,人們回憶神光一百又三年的氣象,每每感嘆不已。
神光太祖馬上打天下,下馬開科舉,選人才,寒門與士族不分,考場上論高低。
三年一度的大考尤其重視,但遭遇百年一遇的大雪,讓所有人都始料未及,江山萬里學(xué)子如潮,今年神光朝收成格外好。
崔含章裹緊了虎皮襖趕緊趕路,在茫茫的大雪地留下一串深深的腳印,嘴里念叨,
“云深寺不愧南宗祖庭,胸襟氣度讓人折服,若非前天晚上主持大開廟門,庇護天下寒士,恐怕都熬不過昨夜大雪!
頭一次經(jīng)歷這樣的寒冬,滴水成冰,學(xué)子們凍得牙齒打架,哪里有的心情吟詩作賦,可憐了揉花碎玉,辜負了這大好雪景。
崔含章祖籍瑯琊,說起來算是當年士族南遷時的移民,現(xiàn)居晉安建陽,到了祖父那一輩學(xué)的了一門燒窯的手藝。
建陽號稱有龍窯三口,百姓世代以燒窯養(yǎng)家,祖祖輩輩傳承下來,倒是聲名在外,崔含章一家作為外來人能學(xué)的燒窯人祖?zhèn)魇炙噷崒俨灰祝f起來還是祖父的功勞,娶了當?shù)厥炙嚾说呐畠,也就是崔含章的祖母,才能使得他們一家在溪口千煙洲,真正扎下根來?br/> 說來奇怪,崔含章的祖母死活不讓孫子學(xué)燒窯,燒窯沒出息,惟有讀書高。
老人家這見識想法,在當?shù)責G人里算是頭一個。
名字都是專門跑到建陽府城里花了兩百文錢請先生給起得,先生只有一句話:“含章可貞”分男女。
兩百錢說起來,真的是一筆不小的開支,燒窯人生活辛苦,一年的收入也不過七八兩銀子,兩百錢可以夠他們家一個月的開支用度了。
生產(chǎn)那晚,老太太虔誠祈禱,兒媳能給崔家生了個帶把的,可見這隔代親,歷朝歷代皆如此,親到?jīng)]邊了。
崔含章這身上的虎皮花斑襖,說起來也是頗有淵源,祖母當年嫁妝就兩件,一個是燒窯手藝,一個就是這虎皮襖。
虎皮襖是祖母的心頭愛,臨行前非要親手為他穿在身上才放心。
這虎皮襖穿著怎么看都像是山大王,柔順光滑,色彩斑斕。一直以來,崔含章都覺得穿在身上怪怪的,云深圍爐之夜,含章這花斑虎皮襖算是出了名,不知哪位急智嘴快,花斑虎崔含章之名不脛而走,與皚皚白雪夜色相襯,宛若精綢良緞一般、其光也灼灼、其色也燦燦。這一嘴臊的含章臉紅到耳根,連連作揖求諸位仁兄放過。
云深圍爐,神秀機藏。
主持站在華嚴祖師殿前,遠遠的看著這群學(xué)子們詩詞相和,不知不覺身上積了一層厚雪,有飛鳥停于肩頭而不覺。
書上說,冬宜密雪,有碎玉聲。
誰曾想這么大一場雪,虎皮花斑襖可是立功了,崔含章清晨一早就忙著趕路,渾身暖洋洋的,腹背如火窯開爐,熱氣蒸騰。
心里想著再加快點腳程,可不敢誤了時辰,三年一度的大考,對于每一個神光朝學(xué)子而言,都是無比珍惜的機會,憑此一躍鯉化龍,從此天家門生貴不可言。前面過五關(guān),斬六將,這臨門一腳至關(guān)重要。
歷經(jīng)百年戰(zhàn)亂,神光太祖武人出身,自嘲大老粗,卻喜與文人雅士為伍。
南征北戰(zhàn),身邊總是少不得幾個文人清客,師爺幕僚更是多不勝數(shù)。
定都太康后,尤其善待前朝文人,曾親自登門,邀請絕食三日不拜新朝的文壇領(lǐng)袖首開科舉,更是不論出身,寒門士族機會均等,太祖氣魄光耀千古。
歷經(jīng)多年,文人士子多如牛毛,錦繡文章燦若星河,一時間宇內(nèi)四海稱頌。
百年以降,神光朝形成一條不成文的規(guī)矩:功名在身不拜官。
崔含章趕到晉安府江南貢院時,著實被驚了一大跳。
只見偌大的火堆燒出來幾丈高的火焰,烘的貢院上下熱氣騰騰,據(jù)說這是許府臺為了今天的大考臨時找人燒起來的。天氣嚴寒怠慢不得學(xué)子們,坦言講,這鬼天氣如果不升火烤起來,恐怕監(jiān)考官們也要被凍壞了。
江南貢院位于福壽街盡頭,神秀峰山腳下東南方向,山形秀麗,貢院后山與神秀峰南坡連成一片,文脈與山根相通,算得上是科考福地,引得天下名士流連忘返。
此時,貢院門前匯聚了各路考生,縱觀本次大考,整個神光朝一十五個州府,共兩個地區(qū)分設(shè)考場,層層篩選下來仍然有三千一百二十一名考生,單單匯聚在晉安府參加此次科舉考試的不少于一千多人。
烏壓壓的一群人擠著入場,含章站人群里顯得很另類,畢竟沒有哪個書生穿著像山大王的,經(jīng)過這火堆一烤崔含章開始渾身冒汗,索性就脫掉虎皮襖掛在胳膊上,因為著急趕路的緣故,身子暖,臉色紅潤唇紅齒白配上青布長衫有那么點讀書人的風流。
崔含章環(huán)顧一周發(fā)現(xiàn),各色人等參差不齊,自己算是年紀偏小的,好些個老哥看起來略顯滄桑,讀書不易,科考殊為不易,寒門貴子這種說法就是照不進現(xiàn)實的夢想罷了。
從小看到燒窯人的辛苦,祖母常常掛在嘴邊的話是,“成千上萬個小含章就跟你太公拉的泥胚子一個樣,都要經(jīng)過烈火煅燒,燒壞了的泥胚是不成器,熬下來的都是好瓷器,運氣好的更是入窯一色出窯萬彩,天下共賞!
鄉(xiāng)間老婦嘮嘮叨叨,卻是顛簸不破的世間真理。
神光朝承平日久,讀書科考才是正道,正道滄桑,這條路兩邊都是祖母口中壞掉的泥胚,到頭來回鄉(xiāng)偶書鬢毛催。
眼前的這位老哥胡子拉碴,清矍骨瘦,套上虎皮襖,活脫脫的山寨二當家,狗頭師爺?shù)慕巧懿涣税 ?br/> “兄臺哪里人?”師爺老哥主動套近乎,稍顯渾濁的眼神中透著精明勁,
含章趕緊上前拱手:“小弟崔含章,建陽府人士,老哥怎么稱呼?”
“老哥我虛長你幾歲,姓馮,表字若敏,單名鈺,慶元府人,多年苦讀,今歲志在登科!”
馮鈺瀟灑揮開紙扇,搖頭晃腦,看的人眼暈。
“祝馮兄旗開得勝,金榜題名!
崔含章不敢怠慢,同年好友都是人生路上的寶貴資源,忙抱拳恭賀。
說起來幸運兒只是少數(shù),絕大部分學(xué)子十年寒窗苦讀,一路考下來,兩鬢斑白老大歸,然物是人非,心理戚戚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