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是黑的。
目力所及皆是黑的。
有人的生來如朝霞,光芒萬丈,而有的人生來卑微如狗,茍且偷生。有的人渴望光明照亮黑暗,哪怕是飛蛾撲火也在所不惜,而有的人卻甘于沉淪苦海,哪怕有一點(diǎn)光明都刺痛難受。人無論怎么活著,余生都有太多的執(zhí)念。
一雙眼睛看不到光,因為四周皆為黑暗。黑暗吞噬了太久的光明,讓他幾乎忘記了陽光的滋味。
唯一讓他能夠感覺活著的樣子,是那噴涌不斷的潮汐。這噴薄的力量,不是他耳朵聽見的,因為他的耳朵早已經(jīng)失去了聽覺的感知。
四肢被人生生斬斷,當(dāng)一桶熬煮過后的熱油,從頭滾燙而下,他在短瞬之間,耳鼻口中倒灌著滾燙的熱油,便失去了聽覺、視覺和味覺,慶幸的是與心跳緊密相關(guān)的血液還在股股地流淌,即便是被熱油熬煎成油條一般的血肉肌膚,那死去的肌膚下,血還是熱的。
因為有血液的流動,支撐他茍延殘喘的的呼吸也還未停歇,導(dǎo)致他極盡可能地張大了嘴巴呼吸,那喉嚨上被啞掉的聲帶,已然失去了它原有的功能,可每當(dāng)湖水漲潮的潮汐,帶著股股撞擊空氣的力量,在他的喉嚨中不斷地滌蕩,引得他的肺部不斷地擴(kuò)張,他才知道原來他還活著。
眼睛沒了,耳朵沒了,嘴巴沒了,手腳沒了,人生最為悲哀的是他的腦子還清醒著。別人的牢籠是一座堅不可摧的監(jiān)獄,而他的牢籠極為脆弱,不過是一口抱大的酒缸??杉幢闶沁@脆弱得只許一擊重錘,便能敲破的牢籠,可他卻無力掙扎。
往昔的過往,比他以往任何時候活在陽光下,還歷歷在目。
他生來超過了太多卑微的人生,他是父母一招、二招、三招之后,得來的寶貝幺兒。自古皇帝愛長子,而百姓愛幺兒。他是幸運(yùn)的,因為他生來衣來伸手、飯來張口。可他又是悲哀的,當(dāng)上天給予了他一切可能的幸福,卻又在一夜將他打落塵寰,或許是因為嬰兒時期,他得到了太多,也就注定在他剛剛長大之時,便奪走了上天賜予給他的一切。
那一夜刀光如海、火光沖天,他親眼所見他的父親被人一刀斬成兩段,他親眼所愛他最愛的母親和三個姐,被人折磨致死。
而當(dāng)那暴躁的敵人,強(qiáng)行讓幼小的他拿起長刀,一刀斬斷她們的頭顱,她們竟然落著淚地笑著。
家沒了,一切愛他的人也沒了。
他淪落街頭,成了人人厭棄的乞丐。
他每每討要一口殘羹剩菜,都要被人極盡可能地被人羞辱一番。即便是那頑皮的小孩,也都要在他討口的殘缺破碗中撒上一泡尿,可為了活著,他只能大口大口地咽下那滾熱腥臭的尿泡飯。
他那時起,他便發(fā)誓,他要報仇,他要?dú)⒈M這天下的惡人。他要把他所承受的屈辱全都一一還回去。
他又是幸運(yùn)的?;蛟S是老天見他過得太過辛苦,又給他開了一扇窗。他幸運(yùn)的救下了一個受傷的中年人,用討來的一碗酒救活了他。
他帶他上山,讓他跟他學(xué)功夫。他資質(zhì)愚鈍,但他勤于苦練,天道酬勤,笨鳥先飛,他從那些天資卓卓的師兄弟中逐漸嶄露頭角。
那年那月,師妹將要出嫁。而嫉恨他的師兄卻說,如果他娶了師妹,定要將他趕出師門。為了活著,那天夜里他趁著黑夜,摸進(jìn)了師妹的臥室,給她下毒,生生將生米煮成了熟飯。他成功絕地反殺,當(dāng)上了掌門。
與師妹恩愛有加的師兄,借故背叛師門,被他剝皮割肉,做成了劍柄,而這個心里裝著別的男人的女人,卻被他折磨得生不如死。他寧肯她恨他,也絕不允許別人有絲毫的沾染。
后面他的聲名鵲起,那把用師兄皮肉做出的長劍,被人稱為君子劍。可榮登武林盟主之位的當(dāng)天夜里,他殺光了那些仇人,也給他們留了個十歲的女孩子,讓她活成了乞丐。
短短的幾年間,他如日中天,直到遇上了那個女人。那個跟他姐姐一般溫柔的女人,為了得到他,他故技重施,請來了他的丈夫與之結(jié)盟。而歃血為盟的當(dāng)天晚上,他占有了她,后來這個女人給他生下了個孩子。他覺得他的人生總算是回來了。
待過去了二十年,他已經(jīng)忘記了當(dāng)年的仇恨,可萬萬沒想想到老天的報復(fù)來得如此之快,還是那個女人,卻又不是那個女人。
那夜她滿身鮮血的回來,就在他曾經(jīng)占有她的那張床上,他卻意外發(fā)現(xiàn),那女人竟然與他的兒子勾連在了一起。
他惱羞成怒,當(dāng)即一頭闖了進(jìn)去,他要將這對恬不知恥的母子剝皮吃肉??蛇@女人的功夫卻超乎他的想象,他本以為勝券在握,卻被她一刀斬斷了雙腳。
當(dāng)她掀開她那張臉,瞬間逼瘋了他的兒子。他那時才知道自己錯了,原來他的兒子根本不知道這女人便是他的“母親”。
待他的兒子瘋瘋傻傻地變成了狗。
直到被她斬斷四肢,吸去了全身的功力,她卻告訴他,她根本不是他的女人,而是當(dāng)年那個被他滅門的武林世家的女兒,也就是那個他幾乎已經(jīng)遺忘的小乞丐。
她獰笑道,當(dāng)年是你怎么報復(fù)我家的,我便十倍還給你。
他被不寒而栗,恨不當(dāng)初自己沒有斬草除根??梢磺卸紒聿患傲?,他被她做成了人彘,裝在這壇子里,沉到了這湖底的牢籠之中。他想死,可即便是最后的舌頭也被她割肉給喂了狗。
從此,他的人生,沒有光、沒有白天和黑夜,只有無盡的黑暗。
湖中的潮水落了又漲,漲了又落。這可圈囚他的壇子,卻一成不變。那滋養(yǎng)著他活著的毒藥,遠(yuǎn)比這潮漲潮落的潮汐,還要讓他感到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