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新葡京酒店大門,阿寧已經(jīng)大汗淋漓,胸口悶得厲害,仿佛重物在肩,呼吸困難。他脫下西裝順手扔在旁邊的垃圾筒上,感覺并沒輕松多少,一邊挪動步子一邊大口地喘著氣。此時,他口干舌燥,心里如同被火爐烘烤著,這種干燥不是喝幾口水能夠解決的,他不由自主地向海邊走去,那里全是水。璀璨的華燈把前方的路照得很亮,反著光。
他已經(jīng)走出幾十米遠了,后面好幾個聲音急促地喊:“老板!老板!等一等,您的衣服,等一等!”
聽見喊聲,他慢慢地轉(zhuǎn)回身,看見后面奔過來幾個警察。其中一個警察拎著他的西裝來到他的面前,關(guān)切地問:“老板,這么貴重的衣服怎么會丟掉?您沒有問題吧?需不需要幫忙?”
阿寧疲憊的笑了一下,無精打采地說:“不用?!鞭D(zhuǎn)身又邁開了沉重的步伐。
拎衣服的警察追上前一步說:“老板,您的衣服?”
阿寧已經(jīng)不想開口說話了,他小幅度地擺了一下手,意思是扔了吧!不要了!然后繼續(xù)一步一步地向前走。
他在前面茫然地走著,警察們在后面緊緊地跟著,一直走上了跨海大橋。從新葡京到跨海大橋不過幾百米的距離,但阿寧走到這里已經(jīng)是筋疲力盡了。他實在走不動了,手扶橋欄蹲坐下去。他把臉從橋欄的空隙歪向海面,被燈光照得昏黃的海水很有魔力地吸引著他,腥腥的海風(fēng)吹在臉上,一陣陣的舒爽。
片刻之后,他漸漸覺得空間大了起來,身上的負重感也減輕了,他知道自己不是來跳海的,就是想離大海近一些。因為這里空曠,這里安靜,他只想有這樣一個地方自己待一會兒。無論身體有多么虛脫,無論精神有多萎靡,自己肯定不會窩窩囊囊去死的。他更相信自己是一條頂水的魚,已經(jīng)習(xí)慣了逆流,無非是這次傷得重了一點,但沒死就不算結(jié)束……
正茫然地想著,一陣憂傷的音樂聲傳來。阿寧一聽,是那首熟悉的《布列瑟農(nóng)》。他轉(zhuǎn)過頭,看到那個拿衣服的警察掏出西裝口袋里的手機,看了一眼,大聲說:“老板,您的電話,是媽媽耶!”
阿寧這才想起這首曲子是自己的手機鈴聲。他使勁甩了一下頭,接過電話,看到雪亮的屏幕上寫著“媽媽”兩個字。他心里猛的一緊,瞟了一眼手機上的時間,這都午夜十二點了,七十多歲的老媽早該睡覺了,平時都是中午或傍晚給老媽打個平安電話,老太太這時候怎么能來電話呢?這可是從來沒有過的???
他馬上接通電話,剛說了一聲“媽”,電話那頭老太太急切地搶著問:“兒子,你沒事吧?你還好吧?”
“好啊,媽,您怎么這個時候打電話?。俊卑幉唤獾貑?。
“好就行,媽突然醒了,心里總感覺你那邊有事兒。真沒事兒吧兒子?”老太太還是不放心。
“沒事,沒事,我好著呢!您睡吧,我還有點兒事要忙,就不跟您多說了,別擔(dān)心??!”阿寧盡量語調(diào)平穩(wěn),他怕老太太聽出不對勁兒來。
“不對!兒子,你有事兒!媽能聽出來,別看媽歲數(shù)大了,但媽不糊涂!你肯定是碰上事兒了,媽的感覺靈著呢!快和媽說說,是不是缺錢了?”
聽完老太太這些話,阿寧知道母子永遠都是連著心的。聰慧了一輩子的老太太和自己是有心靈感應(yīng)的。他忙說:“不缺!不缺!我這不是做生意呢嗎,缺啥錢???再說,缺也不缺您那倆錢兒啊!”說完,阿寧的眼淚在眼圈直打轉(zhuǎn)兒。
老太太說:“兒子,跟媽你就別撐著了!把卡號發(fā)過來,明天銀行開門媽就去給你匯錢。你忘了?媽有錢,不讓小玲知道?!?br/>
小玲是專門照顧老太太的小保姆,她要是知道了姐姐就會知道。
經(jīng)老太太一提醒,阿寧想起自己剛出獄時,老媽曾悄悄地拿出一張銀行卡,偷偷告訴他,這卡里有六十萬塊錢,是賣咱家老房子的錢。你現(xiàn)在有錢了,媽就把它當(dāng)棺材本兒了。想到這,他猶豫了一下,對著話筒說:“媽,您床頭的小本子上不是有我的中國銀行賬號嗎?明天您給我匯十萬塊就行,我就夠用了,等生意回款我再給您打回去。”
老太太高興地說:“好!兒子,媽就說你缺錢了嗎!明天上午九點前,媽就給你匯過去,呵呵……”
說完老太太掛斷了電話,阿寧心里酸酸的。他一下明白了,天下的父母都會因為被孩子需要而幸福!眼淚頓時流了下來。
此刻,阿寧這顆一直堅硬的心變得無限柔軟,他已經(jīng)無法抑制住自己的傷感,多年不曾流過的淚,一下子全都奔涌而出。他呆望著遠方,無聲地抽噎著,任淚水在臉上肆意奔流。
警察們靜靜地看著這個沉湎于悲慟之中的男人,誰也沒說話。
不知過了多久,警察們扶起癱坐在地上的阿寧,幫他披上西裝,問他住在哪里,阿寧說住永利,警察攔了輛車將他送回酒店。
因為澳門經(jīng)常發(fā)生賭客破產(chǎn)后自殺的現(xiàn)象,所以酒店的窗子都是打不開的。甚至,有的地方還掛著“禁止在此處自盡”的條幅。警察一旦發(fā)現(xiàn)有自殺傾向的人,就采取尾隨、跟蹤、護送等保護措施。真是沒有一種快樂不危險,沒有一種平淡不乏味?。?br/>
阿寧向警察道了謝后,頭重腳輕地回到房間。一進屋就癱軟在床上,心里苦的直想哭,可是*哭還無淚,他扯開嗓子干嚎了兩聲,如同一個亡國之君一樣呼天嗆地。
嚎完之后,他雙手抓著短發(fā),使勁地撓著,這一千多萬輸沒了,自己徹底鉆進了死胡同,舊傷未愈,又添新痕,真是越渴越吃鹽??!從今以后,自己將面對怎么樣的曲折呢?心里一點底都沒有,前途太渺茫了!自己向老媽要十萬塊錢,確實是逼的,打耗子還得有個油紙捻呢,怎么也得先活下去,走一步算一步吧!誰叫自己太貪心把持不住呢?贏的時候收手多好,哎!從一開始不賭多好,腳上的泡都是自己走的。
他越想越憋屈,心里火燒火燎的,呼吸都發(fā)燙,想喝口水潤潤嗓子,可是渾身提不起來一絲的力氣。滿腦子都是這些解不開的揪心事,昏昏沉沉地迷糊著……
恍惚中,朋友們的笑臉瞬間化成兇神惡煞,直奔自己逼過來。他開始躲閃,可是,怎么躲也躲不開。他開始跑,拼命地跑!惡煞們在后面追,拼命地追!越追越近,越近越急!越急越邁不開腿,急得他大喊大叫。突然,撲通一聲,他一下子掉進了熊熊燃燒的火坑里。他奮力地撲打,奮力地呼喊,奮力地躲閃,通紅的火炭使他無處落腳,燙得他連蹦帶跳。跳著跳著身上燒著了,連肚子里也著了,嘴里都噴著火……
火就這樣燒著,也不知道燒了多久,他實在挺不住了,一轱轆爬起來。抓起床頭柜上的礦泉水,手忙腳亂地擰開蓋子,咕咚咕咚灌下肚去。不行,嗓子還在冒煙,他拉開冰箱,把里面兩瓶果汁也灌進了肚子里,這才有了逃離火坑的感覺,肚子里的火才被澆滅。他沒有爬回床上,直接順著冰箱柜門滑坐在地毯上,大口大口地打著水嗝。抬眼望窗子,天都亮了。一看表,已經(jīng)是上午九點了,自己睡了五個小時。這五個小時是在夢里被追殺、被焚燒的五個小時。鳳凰可以浴火重生,那么,自己也在經(jīng)歷涅槃嗎?
他坐在地毯上喘著粗氣,突然,手機“嘀”的一聲提示有信息進來,他從西裝口袋里掏出手機,打開信息一看,是一條銀行的信息回報,內(nèi)容是他那張基本沒錢的中國銀行卡里,多了六十萬元人民幣。
他眼淚刷地下來了,這是老媽把自己的棺材本兒都給兒子匯來了!他泣不成聲地一邊咧嘴哭一邊撥電話。電話接通后,他哽咽著埋怨老媽:“媽,不是告訴您我只用十萬嗎?您咋都匯來了呢?”眼淚想止都止不住,哭的十分難過。
“唉呀,媽要錢有啥用?兒子,你既然連十萬塊錢都缺了,媽還想不到你現(xiàn)在的情況嗎?不夠的話你姐那兒還有……”
老媽的話更讓阿寧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家人到現(xiàn)在都不知道他到底在做什么生意,只知道他干的都是大事,掙的是大錢,剛出獄就豪車豪宅的。
阿寧哭得淚雨滂沱,趕緊掛了電話。堅強的男人不一定心就是石頭做的,母愛深深地觸動了他那根最脆弱的心弦。他突然懂得了任何人在關(guān)鍵時刻如果有親人的關(guān)愛,都不會走絕路。他抽噎著編輯了一條短信,群發(fā)給了親人和朋友。內(nèi)容是自己出國幾天,回來后再跟大家聯(lián)系。然后關(guān)掉手機,撐著無力的身體爬回床上。痛心疾首、痛定思痛地舔舐著傷口……
兩天兩夜后,阿寧才打起精神走出房間。
…………
聽阿寧講完這段經(jīng)歷,平日里比傻姑娘都歡快的楊琳琳已經(jīng)哭得一塌糊涂,她心疼地將爬滿淚痕的小臉兒貼上阿寧的胸膛,喃喃地說:“你好可憐,賭博真是害死人喲,我以后也不賭嘍!”說完雙手緊緊摟住阿寧的腰。
阿寧的眼睛仍然呆望著天花板,心里翻騰著……
良久,他長嘆了一口氣,看著楊琳琳有些哭腫的美目,沉痛地說:“你以后真的別賭了,那一下子,我就徹底明白了,賭就是一條通往深淵的單行道,任何人賭下去都將萬劫不復(fù)!是賭徒就戰(zhàn)勝不了這個心魔,遲早死路一條!”說完輕柔地撫慰著楊琳琳……
楊琳琳不住地點著頭,少頃,她抬起淚眼關(guān)切地問:“之后呢?昆哥的錢還沒還哩?”
阿寧調(diào)整情緒,訕笑了一下說:“還個屁,沒多久昆哥就徹底告別了澳門,去過老婆孩子熱炕頭的安穩(wěn)日子去了。電話倒是通過幾次,他絕對仗義,沒向我要過錢。都是勸我早日收手,干點正經(jīng)事!呵呵……”
“那你老媽的錢匯回去了沒有?”楊琳琳接著問。
“沒有,到現(xiàn)在都沒有匯回去。唉!緊饑荒一刻也沒給我喘氣兒的機會呀!每次弄到錢,我都想先給老媽匯點兒,但是,老太太總是一句:兒子,媽用錢干啥?你平平安安的,媽媽就比有一座金山都高興!”阿寧說完,臉上浮現(xiàn)出一絲被關(guān)愛的幸福,摟著楊琳琳的手臂緊了緊。
楊琳琳見阿寧的情緒有所好轉(zhuǎn),也一掃臉上的陰霾,露出了調(diào)皮的笑臉。但是,仍克制不住好奇,又問:“房子和車子贖回來沒有哩?”
阿寧撇了一下嘴,自嘲地笑了一下:“贖倒是贖過,而且還不止贖了一回,贖完又押上有個屁用!贖一回押一回的利息,都趕上工薪層一年的工資了!呵呵,現(xiàn)在還在貸款公司押著呢!”
楊琳琳“切”了一聲,翻著眼睛嘲笑阿寧。忽而好像想起來什么似的,又問:“你那特殊朋友是啥子朋友嘛?錢還了沒有?”好奇的樣子像個求知*永遠滿足不了的孩子。
阿寧定定地看著楊琳琳,有些痛苦和隱晦還是不能告訴她的。有些話真是多說無益,兩個人做的事絕對不能讓第三個人知道!于是,他又嘆了一口氣說:“娘們兒家家的別啥都問,我可以告訴你,他的錢不但沒還,而且這個朋友只要有錢,對我有求必應(yīng)!否則,我都不一定能撐到今天。不過,他現(xiàn)在也不太好,緊巴巴的。”
“噢,是這個樣子喲!你還保密,我不問嘍!可以了吧,哼!噢,對嘍,你那次輸?shù)哪菢討K,為啥子還賭喲?”楊琳琳好奇心沒完沒了。
阿寧剛緩過來的心情被這一問,又緩緩下沉,惆悵滿懷地說:“唉!說出來沒幾個人會相信,我是輸怕了不敢賭,可是呢,卻又被饑荒逼的必須去賭。曾經(jīng)多少次,要債的把我逼的實在沒招了,大錢又弄不著,就想辦法攛掇個幾十萬去搏一下子。反正就算是多輸這幾十萬也壞不到哪里去!不過,自從那次以后,我絕對可以控制自己,最多就輸過五十萬,贏到是贏到過兩三百萬。而且,我拿去賭的錢都是有指望的,不打無把握之仗,從來不把雞蛋放一個籃子里,都有回旋的余地!現(xiàn)在摸著弄錢的道了,就一把不賭了,真的!絕對有臉!”阿寧說完鄭重其事地用手指點了點自己的臉。
楊琳琳像是被阿寧的痛苦重新感染了,收起了剛剛的調(diào)皮笑容,撅著小嘴兒幽怨地說:“看我好像蠻快樂地,其實咱們兩個差不了許多!我們兩個都好可憐喲!”說著眼睛又有點紅了。
阿寧抱緊了她,吻著她的眼睛,哄她說:“哭個屁呀!車到山前必有路,只要別賭了,咱們就有路可走!”說完用下巴輕一下重一下地摩挲著她的臉頰……
楊琳琳溫柔地說:“我再怎么慘也比你強一些,包里這些錢你先拿去應(yīng)急好嘍!”
阿寧感激地望著她,親了一下她可愛的小嘴兒,然后動情地說:“這點玩意兒給我也不解渴,我不用!”楊琳琳剛要堅持,阿寧一下吻住她的唇,堵住了一切。
少頃,楊琳琳也燃燒了起來,這對同病相憐的男女緊緊地擁吻著,用身體相互慰藉著彼此。他們都賭掉了自己的人生,雖然沒有達到眾叛親離的地步,但是,現(xiàn)在最可依賴的只有同樣孤單的對方了。除了兩人瘋狂地肆意胡為之外,再沒有其他方法能夠治愈這種孤獨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