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牧藗€頭:“謝主子?!苯又胝玖似饋?,躬著身子退了出去。
望著馮保的身影消失,裕王一個人坐了下來,出神地想著,一邊端起茶幾上的茶碗,揭開碗蓋,一喝卻沒了,心里便焦躁,將茶碗往茶幾上一擱。
屋子里只剩下了李妃,連忙從案桌上用象牙編的一個鏤空茶籃里提出一把汝窯的茶壺,給裕王續(xù)上水。
李妃:“王爺,不是臣妾說您,這個時候急不得。嚴(yán)嵩和嚴(yán)世蕃把持內(nèi)閣都二十年了,兩京一十三省他們的人不在少數(shù)?;噬弦獎铀麄円矝]有那么容易。咱們只是觀望著,等到真有了旨意再把徐階他們叫來商量不遲。”
裕王突然站了起來大聲喊道:“來人!”
李妃一怔。
隔了一會兒,兩個宮女又連忙從門外跑進來了。
裕王大聲地吩咐道:“到前面告訴王詹事,叫他立刻把徐階、高拱、張居正叫來!”
一個宮女應(yīng)了一聲,連忙走了出去。
李妃懵在那里。
裕王端起茶碗來喝,手兀自有些微微顫抖,喝了一口便將那茶碗往地上一摔:“連口熱水也沒有嗎!”
剩下那宮女嚇得慌忙說道:“奴婢們該死。奴婢這就去拿?!币不琶ψ吡顺鋈ァ?br/>
李妃的臉色白了,怔怔地望著裕王。
裕王走到門邊,望著屋外的大雨,近乎吼道:“給了鼻子就上臉!不要忘了,你們家可是挑腳上架蓋房子的出身!”
一連串的無明火,李妃已經(jīng)感覺到裕王是在生自己的氣了。可說出這樣絕情輕蔑人的話,還是第一回。李妃開始懵在那里,接著淚水便禁不住在眼眶中打起轉(zhuǎn)來,可也許是寵久了,也許本身性格就要強,這時她緊緊地咬著下唇站在那里,不肯哭出來。
世子被吵醒了,在里屋發(fā)出了哭聲,李妃轉(zhuǎn)身便向里屋走去。
“站著!”裕王喝了一聲,“我叫你走了嗎?”
李妃又站住了:“王爺,世子醒了……”
裕王又把目光望向了屋外:“不要打量著生了個世子就有天大的功勞。再這樣子不講規(guī)矩,我明天就將世子過繼到陳妃名下。你要是忘了,本王現(xiàn)在就提醒你,在裕王府里還有個正室,你只不過是個側(cè)室?!?br/>
李妃的淚眼中閃出了驚惶,還有委屈。
裕王卻不看她,一只手指向門外:“看見馮保了嗎?連一個奴才都比你講規(guī)矩!”
竟把自己和奴才連在一起了,李妃當(dāng)時就像一桶冰水從頭上澆了下來!可皇家的規(guī)矩這時也提醒了她,咬緊了嘴唇跪了下去,卻依然是那種不服的聲調(diào):“千錯萬錯都是臣妾的錯,王爺不要氣壞了身子?!?br/>
裕王更氣了:“我氣壞身子?笑話?!绷滔逻@句話,袖子一甩,徑直走了出去。
李妃怔怔地跪在那里,一任世子在里屋哭著,眼淚終于從眼眶中流了下來。
徐階等人到來的時候,裕王的心情仍然十分萎靡。
張居正帶來了譚綸的一封信,心中詳細(xì)說明了浙江的現(xiàn)狀。等不及逐一去瀏覽,徐階捧著信,高拱和張居正站在他身后,三人都屏著呼吸仔細(xì)地看著。
徐階看得慢,高拱和張居正畢竟年輕,很快看完了,兩人對望了一眼,目光中都透著興奮。
“今天是十四,信是九日發(fā)出的。也不能用兵部的勘合,五天就送到了,這個譚綸還真難為他。”高拱也不管徐階看沒看完,便大聲贊揚起譚綸來。
張居正望向了裕王,是那份急切地盼望君臣共喜的心情。卻發(fā)現(xiàn)裕王并沒他想象的那般興奮,而是精神不振地坐在那里。便有些詫異,靜靜地站著。
徐階這時才把信看完了,再老成,也禁不住露出了興奮的神態(tài):“多行不義必自斃。一件通倭的假案,一件打著宮里的牌號賤買災(zāi)民田地玷污圣名的大案,有這兩件事,嚴(yán)嵩和嚴(yán)世蕃要想脫身,這回也難了?!?br/>
高拱:“機不可失,立刻找?guī)讉€御史上奏疏!”
三個人都望向裕王。裕王這時才把目光轉(zhuǎn)向了他們,好久才答道:“嚴(yán)嵩嚴(yán)世蕃把持朝政都二十年了,兩京一十三省他們的人不在少數(shù)。要真動他們也沒這么容易……”
徐、高、張三人均是一怔,便都望著他等聽下文。
說完這句話,裕王自己也怔了,這番話不正是前不久李妃說的嗎?省悟過來,心里便好一陣不是滋味,沉默了,不再說下去。
“王爺說的是?!睆埦诱友粤耍盎噬险嬉獎铀麄?,總會有旨意。沒有旨意,便是還沒有下最后的決心。這個時候我們還是觀望一陣好。”
這話也竟和李妃說的話如出一轍!裕王不禁直望向張居正,審視著他。
“怎么?臣說錯了嗎?”張居正被他望得有些不自在了,問道。
“沒、沒有。你說得很對。”裕王答著,眼睛卻望向了窗外。
徐階和高拱也有些詫異了,對望了一眼,同時望向張居正,示意他將話說完。
張居正會意,望著裕王的背影接著說道:“我總有個感覺,打著宮里牌號去買災(zāi)民的田這件事太過匪夷所思。真有這件事,一定便有好些顆人頭落地。誰會這樣做,誰在這樣做?還有很大的變數(shù)深藏其間。這樣波譎云詭的事在沒有鐵定之前,后發(fā)則制人,先發(fā)則很可能受制于人?!?br/>
徐階和高拱對張居正這番看法都深以為然,點了點頭,同時望向裕王。
裕王似乎在聽,這時卻無多大反應(yīng)。
張居正:“王爺……”
“嗯?!痹M趼粦?yīng)了一聲,這才感覺到自己的失態(tài),咳了一聲,正經(jīng)了面孔,轉(zhuǎn)向他們就在窗前那把椅子上坐下了:“張師傅鞭辟入里。高師傅剛才說的也對?,F(xiàn)在不說,也得找?guī)讉€御史先打招呼,把奏疏寫好了備在那里,情形一明便遞上去。”
徐階、高拱、張居正又對望了一眼,知道裕王剛才雖然有些走神,他們的話還是都聽進去了。
徐階:“人一定要可靠。要是走漏了風(fēng)聲,可是你死我活的事。”
高拱:“這個自然。我手下現(xiàn)有一個人,都察院的御史,曾就鐵礦和鹽井的事參過中宮的太監(jiān),皇上都準(zhǔn)了他的奏,狠辦了幾個人。這個人上奏疏比別人在皇上心目中有分量?!?br/>
徐階:“誰?”
高拱:“鄒應(yīng)龍!”
“這個人行!”張居正立刻贊成,“浙江打著宮里的牌號買田的事一旦確定,就讓鄒應(yīng)龍率先上疏。”
“就這樣辦,一定要密?!痹M跽f著,立刻感覺到門外有腳步聲,連忙向門口望去。
門外果然很快傳來了一個宮女的聲音:“啟、啟稟王爺,李王妃要回娘家……”
裕王倏地站起了,幾步走到門口,開了門:“你說什么?”
那宮女跪了下來:“稟王爺,王妃說她要回娘家,讓她娘家將萬歲爺賞的十萬匹絹退還宮里?!?br/>
“莫名其妙!”裕王急了,“告訴王妃,在那里等著。我不來,不許走?!?br/>
那宮女:“是?!闭玖似饋?,連忙向里面方向走去。
徐高張這時好像才明白這位王爺為何剛才那一陣子總是心神不屬,三人碰了一下目光。
徐階:“王爺,這件事反正得從長計議。臣等先走了,什么時候有了新消息再商量不遲?!?br/>
裕王:“好吧。你們也多小心點?!?br/>
三人:“是?!?br/>
“你們走吧。”裕王顯然是那副急于要見李妃的樣子。
“這封信王爺可得收好了?!毙祀A提醒著將譚綸那封信鄭重地遞給了他。
裕王這才匆忙接過那封信揣到懷里。
高拱在這方面沒有徐階也沒有張居正心細(xì),徑直說道:“凡這類的信件最好交給李王妃收管。王妃心思明白,把得住。”
裕王不太耐煩了:“知道了,你們走吧?!?br/>
張居正連忙扯了一下高拱的衣袖,示意他趕快離開。
“賣了!”何茂才一反往日的暴跳如雷,坐在那里發(fā)愣,“我們被沈一石那狗日的給賣了……改稻為桑黃了……”
“現(xiàn)在不是改稻為桑的事了!”鄭泌昌好像跟何茂才互換了個人,他則一反往日的陰沉,這時鐵青著臉,大步來回走著,“改稻為桑搞不成,你我大不了罷官坐牢。要是關(guān)在淳安的那個井上十四郎捅出了我們的事,你和我都得誅滅九族!”
“那怎么辦?”何茂才怔怔地望著鄭泌昌。
鄭泌昌:“趕快去,你親自去,先把人犯押回來。”
何茂才:“胡宗憲都親自派人去了,我也不準(zhǔn)能把人押回來?!?br/>
鄭泌昌:“只要胡宗憲本人不在,你一個按察使,管一省的刑名,要親自提押人犯,誰敢攔你!”
何茂才:“那我現(xiàn)在就去。”
鄭泌昌:“知道押回來后怎么辦嗎?”
何茂才這時鎮(zhèn)定了些,想了想:“不能再讓他活著?!?br/>
鄭泌昌:“還有現(xiàn)在關(guān)在臬司衙門那十幾個倭寇,一個都不能活著。”
“明白。”答著,何茂才就往門外走,走到門邊又停下了,“改稻為桑的事不能就這樣黃了。中丞,今年的幾十萬匹絲綢產(chǎn)不出來,朝廷還得追查,查到毀堤淹田的事,你我也不只是罷官坐牢……”
“我知道!”鄭泌昌喝斷了他,“都鬧成這樣了,事情總得一件一件做?!?br/>
何茂才:“我去了淳安,你總不能就待在這里,得去想些辦法把后面的事也開始做?!?br/>
鄭泌昌:“你死了我還活得了嗎?這個時候還起這些疑心!”
“不是起疑心。”何茂才還是賴在門口,“你有什么辦法先告訴我點,我心里也好有底。”
鄭泌昌真是無可奈何,狠狠地嘆了口氣:“那我就告訴你,我的辦法是三條。”
“哪三條?”何茂才急問。
鄭泌昌:“一條是繩子,一條是毒藥,一條是鋼刀!哪一條都能把我這條老命結(jié)果了。這你放心了吧?”
何茂才立刻折回到椅子邊坐下了:“那我還去干什么?!?br/>
鄭泌昌氣得眼一黑,立刻天旋地轉(zhuǎn)起來,一屁股坐在地上。
何茂才一驚,又起身奔了過去,扶著他:“中丞!中丞!這個時候你可不能倒!”
好一陣子,鄭泌昌才悠了過來,虛弱地說道:“聽說楊公公已經(jīng)回來了……你去淳安,我去找楊公公……這還不行?我的祖宗……”
何茂才:“您早告訴我不就行了,這是何苦?”
鄭泌昌:“不能耽誤了,快去……”
何茂才大聲地對外喊道:“來人!”
一個書吏進來了,見狀一驚:“中丞大人!”連忙奔過來扶著他。
何茂才站起了:“快去叫郎中。中丞,我走了!”說著大步走了出去。
書吏扶鄭泌昌在椅子上坐下,轉(zhuǎn)身準(zhǔn)備去叫郎中,被鄭泌昌虛弱的聲音喚住了。
“不用去叫郎中。我現(xiàn)在就去見楊公公。”
楊金水的臥室內(nèi)擺上了一張好大的紫檀木圓桌,圍著也就坐了五個人。上首坐的楊金水,左右坐著四條精壯的大漢,面孔硬硬的,都穿著過膝長的黑衣。從背后看去,每個人的肩都特別寬,腰上被帶子一束又顯得特別小,黑衣的下擺短,露出的腿青筋暴露硬如鐵柱。這就是被人稱為“虎臂蜂腰螳螂腿”,大明朝赫赫有名的錦衣衛(wè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