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公公!”鄭泌昌省了過來,“千萬不能就這樣請罪。要是我們都這樣請了罪,前方的軍需沒有了供應(yīng),這場大戰(zhàn)就打不下去了!”
楊金水的目光望向了門外:“現(xiàn)在想到仗打不下去,晚了!”
“楊公公!”
鄭、何二人竟同時在楊金水的身邊跪了下來。
“我愧對皇上,愧對老祖宗!”楊金水仰望著院外那方天空,看也不看身旁這兩個矮了半截的身子,“胡宗憲戚繼光在前方打得那么難,朝廷把接濟他們的軍餉都指望在這次抄沒沈一石家財上面,我們卻拿不出軍餉來……”
“我們想辦法籌糧募款!”鄭泌昌立刻接言,“只望公公跟錦衣衛(wèi)幾個欽差說一聲,請他們轉(zhuǎn)陳呂公公,讓朝廷給我們一些時限?!?br/>
楊金水這才慢慢望向了他們:“就算朝廷給你們時限,二位大人難道還能找出第二個沈一石去抄他的家?”
“只要朝廷讓我們戴罪立功,我們可以另想辦法?!编嵜诓f著立刻望向何茂才,“老何,你說想盡辦法我們能夠籌多少軍餉?”
何茂才:“拼了命,怎么也能夠先籌集一兩個月的糧草軍需!”
“那眼下沈一石這個案子呢?”楊金水又望向了他們,“抄家抄出這樣的結(jié)果總得給朝廷一個說法?!?br/>
“找個人頂罪!”鄭泌昌答道。
楊金水:“找誰頂罪?”
鄭泌昌:“高翰文!”說著望向了何茂才。
何茂才立刻接道:“對!都因他辦案不力,致使欽犯畏罪自殺銷毀賬冊,轉(zhuǎn)移了私財!”
楊金水深望著他們,在那里想著。
這里,高翰文的目光也茫然了!
大廳外面站滿了兵,椅子上坐著四個錦衣衛(wèi)。屋子中間低頭站著沈一石的那管事,一片沉寂。
高翰文站腦子里顯然是一片空白,他把目光慢慢轉(zhuǎn)盯向沈一石那管事:“你剛才說所有的作坊還能織多少天?”
“二十天?!蹦枪苁聭智拥赝烁吆参囊谎郏匆娝J利的目光連忙又低下了頭,“因為庫存的生絲就夠織二十天?!?br/>
高翰文:“二十天能織多少絲綢?”
那管事:“一共能織一萬零九百六十匹?!?br/>
“一萬零九百六十匹?”高翰文的聲音震顫了,接著大聲喝問,“庫存的絲綢呢?你們綢緞行的庫存絲綢還有多少?”
“一百多家綢緞行一共只有庫存絲綢一百匹?!”高翰文的目光像兩把刀直刺向那個管事。
那管事:“就、就一百匹……”
高翰文的臉也白了:“把這些人都抓起來!立刻查抄庫房!”
大廳外的士兵一齊跑了進來。
管事顫抖著手打開了庫房的鎖,高翰文一腳便踹開了庫房門率先走了進去。四個錦衣衛(wèi)對望了一眼跟著走了進去。士兵們都緊張地守在門外。
庫房內(nèi),高翰文的背影定定地立在那里。
四個錦衣衛(wèi)站在門邊,也都一聲不吭。
整個庫房只有一排排空空的木架,哪見一匹絲綢!
高翰文慢慢轉(zhuǎn)過了身子,望向四個錦衣衛(wèi)。
四個錦衣衛(wèi)也靜靜地望著他。
高翰文的聲音透著悲憤:“前方幾千將士正在和幾萬倭寇血戰(zhàn),現(xiàn)在我們卻拿不出軍需接濟他們……”說到這里高翰文的眼中竟閃出了淚花。
四個錦衣衛(wèi)也有些動容了。
高翰文:“沈一石的賬冊哪里去了?家財哪里去了?織造局和浙江官府難逃其咎!不追查,愧對朝廷,愧對前方將士,愧對受難的百姓!”
四個錦衣衛(wèi)對望了一眼,錦衣衛(wèi)那頭兒:“該怎么辦?高大人說吧?!?br/>
高翰文:“立刻追查!”
錦衣衛(wèi)那頭:“怎么追查?”
高翰文:“沈一石的賬冊和財產(chǎn)織造局還有巡撫衙門應(yīng)該知道!你們?nèi)タ椩炀肿凡?,我去巡撫衙門追查!”
錦衣衛(wèi)那頭沉吟了片刻:“這是我們的職責(zé)。就按高大人說的去辦?!?br/>
高翰文大步走了出去。
四個錦衣衛(wèi)又都對望了一眼,慢慢走了出去。
一本一本賬冊扔向大火之中。
事關(guān)身家性命,雖是大六月的天,卻不能叫底下人幫忙,鄭泌昌何茂才只好親自動手,把四大箱賬冊,翻開一本看了扔到火里,又翻開一本看了扔到火里。這樣一本一本燒著,一個多時辰過去了,賬冊還剩下好些沒有燒完,日曬火烤,汗也不知道流了幾身,煙灰粘著汗,二人的臉也都黑了,只剩下兩只昏昏的眼還看得清楚。
就在這時,后院緊閉著的門傳來了敲擊聲。
“誰!”何茂才一聲喝問。
門外傳來了回答聲:“稟大人,高知府來了,坐在二堂,說一定要見中丞大人?!?br/>
鄭泌昌何茂才兩張黑臉上的眼珠子對望了一下。
鄭泌昌:“告訴他,我不在!”
門外那聲音:“小的這樣說了,他就是不走,還說要到后院來見大人?!?br/>
何茂才急了:“擋?。〗o老子擋??!誰讓他進來,就砍誰的頭!”
“是!”門外應(yīng)了一聲。
“人家都是搬起石頭打人,我們這個小閣老偏偏搬起石頭砸自己?!焙蚊艑⒁槐举~冊扔進火里,兀自恨恨地說道,“要不是派來這個姓高的,怎么會扯出后面這些事!實在逼得走投無路,我他媽的自己請罪,把所有的人都供了!”
鄭泌昌本來年歲就大了,外火內(nèi)火一直交相攻著,早就有些扛不住了?,F(xiàn)在聽報高翰文在外面逼,何茂才又這樣渾,突然間便天旋地轉(zhuǎn)起來,一個念頭想叫何茂才來扶住自己,卻已經(jīng)說不出話來:“何、何……”
“我什么我?”何茂才又拿起了一本賬冊,兀自恨聲不斷,“真通了天,我們是一條命,他們也是一條命,大不了一起砍頭!”說著將這本賬冊又扔進了火里,轉(zhuǎn)身再拿賬冊時才發(fā)現(xiàn),鄭泌昌已經(jīng)躺在地上。
何茂才這才一驚,蹲下去一把扶坐起鄭泌昌,發(fā)現(xiàn)他牙關(guān)緊閉,像個死人,不禁也急了,嚷了起來:“祖宗!這個時候你可千萬死不得!”半抱半拖,把他向后堂屋檐下搬去。
拖到了后堂屋檐下陰涼處,何茂才把鄭泌昌挨著墻放倒了下來,急忙站起向院門奔去,才走了幾步又覺得不妥,折了回來,顧自恨聲連連:“倒血霉了!真他媽的倒了血霉了!”罵著又在鄭泌昌身邊蹲了下來,伸出一只手指猛掐他的人中:“祖宗,姓高的就坐在外面,我們現(xiàn)在也不能出去,你再挺一挺!”
遠離了火,人到了陰處,又被何茂才把人中一掐,鄭泌昌還真緩過來了,慢慢睜開了眼:“莫管我,趕緊、趕緊燒賬……”
“我去燒??赡阌胁∫驳猛χ??!焙蚊乓娝褋肀阌植患绷?,卻盯著他,“這個時候你告病我可不會一個人去扛!”
鄭泌昌:“我告病……你扛得住嗎……快去燒吧……”
“這還差不多?!焙蚊耪玖似饋?,又向那堆火走去。
鄭泌昌和何茂才萬萬沒有想到,在楊金水家里還有同樣四口木箱,裝著沈一石二十年來所有的賬冊!
楊金水和四個錦衣衛(wèi)圍坐在那四口木箱前一片沉默著。
錦衣衛(wèi)那頭終于開口了:“楊公公,沈一石這些賬要不要打開來看看。哪些該送上去,哪些該銷毀,你老還是拿個主意吧?!?br/>
“不能看,更不能銷毀?!睏罱鹚_口了,“瞞天瞞地,我也不能瞞皇上,不能瞞老祖宗!這四箱賬冊里記著二十年沈一石為織造局給宮里上供的絲綢賬目,也記著沈一石給歷任浙江官府包括給鄭泌昌何茂才行賄的賬目。一定要送到宮里,交給老祖宗,讓皇上知道。”
錦衣衛(wèi)那頭:“既然這樣,我們現(xiàn)在就把鄭泌昌何茂才抓了起來!”
楊金水:“還不能抓。”
錦衣衛(wèi)那頭:“為什么?”
楊金水:“他們都是嚴閣老和小閣老的人,朝局弄成這個樣子,二嚴會不會倒,皇上和老祖宗還沒有亮底牌,現(xiàn)在抓他們一牽扯到上面就會打亂了皇上和老祖宗的韜略。把這些賬冊呈上去,皇上看了自有圣裁。那時候說抓誰,我們再抓誰。”
錦衣衛(wèi)那頭:“明白了??蛇@一次抄家抄成這樣的結(jié)果,前方的軍餉怎么辦?總得給朝廷一個說法?!?br/>
楊金水:“這也是先不抓鄭泌昌何茂才的原因之一。這幾年鄭泌昌何茂才還有浙江官府的那些人都沒有少貪,把籌募軍餉的事壓給他們,想活命他們就得自己拿刀子割自己的肉,從家里拿出些軍餉來。至于怎么給上面一個交代,只有一個辦法——抓高翰文,先去頂罪!”
錦衣衛(wèi)那頭:“抓他?什么罪名?”
楊金水:“辦案不力,致使欽犯自殺賬目銷毀,大量贓款下落不明?!?br/>
“鄭泌昌何茂才就這樣放過他們?”錦衣衛(wèi)那頭顯然有些不平。
楊金水:“放過他們?要是連他們都可以放過,我大明朝就沒有天理了?,F(xiàn)在不抓他們,就是要逼他們把平時貪墨的錢吐些出來。”
錦衣衛(wèi)那頭:“明白了。高翰文什么時候抓?”
楊金水:“現(xiàn)在不能抓。你們這就去跟他說,讓他先把抄沒沈一石的家財立刻送到胡部堂的大營去。趁這個空,我們今天就把這里的事八百里加急奏到宮里去。旨意也會很快下來。旨意一到,我們再抓人?!?br/>
廣袤無邊的群山,草樹濃密,三面環(huán)繞著方圓數(shù)里寬闊的海灘,海灣的海面上??恐鴶?shù)十艘倭寇的戰(zhàn)船。
最大的那艘倭船的船板上捆綁著被擄掠來的大明百姓。無分男女都被脫掉了上衣,在光天化日下暴曬!青壯男人都用鐵鏈鎖著,女人則是用一根長繩套住了每個人的左臂,串成一行,這時正被倭寇驅(qū)趕著跪擦船板。
一個倭寇頭目坐在翹起的船首上,兩眼既兇且淫地在一個個光著上身的女人胸前脧巡。突然,他站起來了,走到了那一排正在跪擦船板的女人面前。
女人們都嚇得伏下了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