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一場廝殺,沒了親人,失了同伴,固然是難以承受之痛,但在所有人心里,未嘗沒有這樣的想法——災厄已過,前途縱仍有坎坷艱難,必也不至于如此慘烈。
再謹慎的人,在敵人死傷殆盡無力回天后,神經多多少少會有些放松,不再那么緊繃。何況這些普通山民,本已心倦身疲,少些警惕多些僥幸,也是人之常情。
重新出發(fā),每個人的精神狀態(tài)大抵如此,或許還有人焦急,那也是嫌隊伍走的慢,決不是擔心有什么危險可能降臨。
直到突兀出現的羽箭驟然襲至,松垮的神經猛然繃緊,或翻身臥倒,或縱躍急跑,總之,都在展開適合自己的躲避方式,畢竟沒人想死。
只有少數人沒動,甚至可以說一動未動。如此鎮(zhèn)定,是因為他們最早發(fā)現,那些來襲的羽箭和他們沒有關系,目標也只有一個。
范和。
五支羽箭,所來方向皆不同,但目標所向,的的確確唯有他而已。
縱然不曾提防,范和的反應依然極快,刀斧幾乎同時在手,左劈右擋,第一支近身的箭桿被他生生劈斷,只是臉色也于同時變了,那是前所未有的憂慮。
刀鋒劈上箭桿,一削而斷,但從箭桿傳來的反震之力,也令他虎口微微發(fā)麻。射箭之人,發(fā)箭之弓,都非等閑,一下出現五個,他都不信自己能安然脫身。
小小趙家洼外,出現這等身手的人,他第一個念頭便是——莫非那些人追來了?
況平之死,猶在心頭,一日不曾忘。那些人殺得況平,便也殺得他,忌憚從不曾少一份。于是從這五箭的前后配合,他一下想到那些人身上去。
但很快,他知道自己錯了。真正要命的不是這些箭,而是一個人,一桿槍。
身前五尺外,平坦無異的積雪下,躍出一人來。多半是一早就藏在那里,等著突襲這刻,而那羽箭的震顫嗡鳴,便是信號。
他躍出來,手中長槍一抖,筆直前沖,突刺而出,幾步距離,瞬間而過!
時機、速度、力道,這一槍都無可挑剔,在精心謀劃下,也的確收到了想要的效果,狠狠扎進目標的胸膛。
只是未能深入,目標棄了刀,手抓槍桿,阻住了前進的力道,代價是右肩挨了一箭。
短暫的激烈沖突后,時間在這里停了一瞬。
風裹著雪從眼前打過,但范和還是看清了前方的臉孔。眸光冷冽而堅定,甚至帶有一點霸道。唇薄鼻挺,臉蛋瘦削,可能是凍的,現在都有些發(fā)青,但這些都掩蓋不了那份稚嫩。
原來不過是個十七八的少年,可也就是這樣一個少年,設下了這必殺局,讓他落魄到如此地步。
后生可畏!
后面趙山他們,自然也看到了那少年,趙震想過去幫忙,卻讓趙山攔住。
少年披軟甲,踏長靴,左臂懸羽,右腰掛牌,明顯軍中健卒,他們是民,哪有與之為敵、輕易啟釁的道理。
“你就是橫行岐嶺多年的大寇范巍?”少年問。
范和回想,“多年前好像是用過這樣一個名字。”
“七年前是你帶人打退了齊云關右衛(wèi)軍的清剿?”少年又問。
“是跟官軍打過一架,但是誰不清楚?!狈逗涂刹恢喇斈旮鲬?zhàn)的軍隊來自哪里,聽誰指揮,只知道人家來滅他們,他們不能引頸受戮。
“右衛(wèi)軍都尉鐘平,我三叔?!鄙倌晏谷幌喔妫半m然他很廢,但你也太不給他臉了。”
“你來替他長臉?”范和嘴角勾出謔笑。
“我來剿匪?!?br/> 少年話落,把臂一轉,槍身震動,繼而旋轉,范和單手竟抓之不住,左手小斧立時揚起。
少年視若未見,只是挺槍前刺,血肉之軀終不能擋,鋒銳的槍尖自后背透穿而出。
這一攪一穿,范和五臟六腑皆碎,斧頭無力遞出,頹然落地。這一刻,死亡將至,心中卻無恨。
官殺匪,天經地義。
滴答滴答,血順著槍尖落在雪地上,把生命一絲絲帶走,范和扭頭,想去看那他放不下的小小身影,結果卻看到另外一人。
遠處,樹后轉出許多軍卒,或拉弓,或持刃,對準這邊,個個神情堅毅,明顯勁旅出身。
死在他們手中,不怨。但混雜其中那人,卻令他悲憤難平。
聶九寶!
意識到又一次被出賣,他喉腔里發(fā)出最后悲聲。
“狗娃!”
“別再跟人講義氣!”
狗娃落后很遠,并不知道前面發(fā)生什么,那突然而起,又驟然而停的騷亂,也未能引起他的注意。
后來的交鋒,說來很長,但實際不過幾句話工夫,如果不是少年想范和死的明白,也許這點工夫都不會給。軍中做事,從來都講一個干脆利落。
所以當聽到吼聲,狗娃才意識到發(fā)生了什么,疾步趕去,跌跌撞撞。
可等他到時,只看到一個少年把范和的頭提在手里,霎時血貫瞳仁,提斧沖過去,“叔!”
范和很想再聽他喊一聲“叔”,可惜再也聽不到了,頭讓人拎在手里,雙眼溢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