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龔太太來說,云煙的出嫁,是她難熬的失落期,很長時間沒緩過來,那些云煙和她生活在一起的畫面一頁頁閃回,那時候云煙在家,娘倆想見面多容易,眼下,她把小翠喊成翠娥的時候,小翠提醒她,太太,我是小翠,她恍然,過去的時光永遠(yuǎn)不會回來了,小閃和小蝶有些莫名其妙,她們當(dāng)然不能理解龔太太的心理。
小閃11歲,她是父親欠下高利貸用來抵債的;小蝶12歲,是翠娥的遠(yuǎn)房親戚,家里孩子多,難以養(yǎng)活,找到翠娥,求翠娥幫忙,翠娥介紹來的。她們的任務(wù)是把云煙喜歡的花草弄好,特別是她喜歡的瓊花,到了開花季節(jié),瓊花綻放,籠罩了樹,整個院淹沒在花簇里,任何人看了忍不住贊嘆,大伙會念叨,云煙出嫁的那天,如何的熱鬧,如何的風(fēng)光,而云煙出嫁后,回來的日子能數(shù)的清,她留給這個家的,回憶居多。
龔太太沒有失去愛花的習(xí)性,花開時節(jié),穿梭其中,長時間不愿離開,這些花與思念云煙的焦灼,會跳出詩句:
待我長發(fā)及腰
已是到刀兵相照
夢里與子同袍
夢外冷月橫交
詩句,滿懷翻涌的思念,是對女兒,還是對閆凡宇追思?或者兩者都有,她說不清楚,也無處可說清楚。有時,她去泉水閣,這個看上去不起眼的廟,與她有關(guān)聯(lián)的泉水閣,
泉水閣里的一切,令她覺得片刻寧靜,自己和這里的鏈接從未曾斷裂,從那個曾經(jīng)在此等她一夜的人,現(xiàn)在,輪到龔太太等他了,而這種等待是沒有盡頭的,她也想過徹底把這人忘記,但沒有做到,從前,她以云煙出嫁找到好歸宿作為分散自己憂傷的理由,云煙的歸宿找到了,實現(xiàn)了她的愿望,然而,閆凡宇沒有走開,龔太太這才意識到,人,原來是控制不住的自己的思想。
泉水閣安靜的佇立,來往的百姓虔誠的布施各種貢品,富裕的人布施錢財,錢財用在維修泉水閣,令泉水閣的面貌保持嶄新。
泉水閣內(nèi)只有一名僧人,每天做他已經(jīng)習(xí)以為常的事,問他從哪里來?阿彌陀佛!問他父母,阿彌陀佛!問他姓名,阿彌陀佛!日子久了,大家就叫他和尚。人們看到和尚每天敲木魚念經(jīng),對施主一律:阿彌陀佛!
龔太太每月供養(yǎng)他,和尚不收錢,只收食物,說龔太太做了很多功德的事,出家人要錢財無用,和尚定時講經(jīng),無人來聽,和尚不氣餒,他盤腿坐在門外的山地,對著山講,行路的人嘲笑他,他不理會,只管講,沒人聽沒人懂,但他講的認(rèn)真投入。
后來來了聽眾,這個聽眾不是別人,是龔太太。那天,龔太太聽到閆凡宇的死訊,猶如被雷擊中,用萬箭穿心形容,絲毫不夸張,更難過的是,在龔老爺面前,對云煙,對所有人包括她自己必須掩飾這種悲痛,心中堆積的讓她沉悶喘不過氣的石磊,她出了院子,泉水閣離她的住地不遠(yuǎn),當(dāng)初龔老爺選址的時候,并沒有看上這個破舊廢棄的小廟,龔老爺本人對風(fēng)水似信非信,聽人說了不信別冒犯之類的話,沒把它歸納新宅院的建筑里。
事實證明,龔老爺這樣做是明智的,新宅院順利建好,花葉繁茂,根深樹旺。
云煙嫁了如意郎,龔老爺生意做的也不錯,
了。世上的事沒有十全十美,至于小龍是因為小燕不守婦道,再說又不是他龔家的骨肉,死了就算了。只可惜大龍,細(xì)思極恐,不過,
大龍本不成材,辛虧閻王早收了他,要不然,連同龔老爺與她的新宅院,都可能被他葬送。
龔太太到泉水閣,祈求心靈安靜。
和尚正在念經(jīng),龔太太聽不懂。心里依舊翻騰著難以忍受的焦灼,令她無法平靜,便認(rèn)真聽經(jīng),一句聽不懂,依然聽,有一次問和尚,和尚不回答,又問,和尚說,你只管聽,我聽到佛佛佛的,聽懂了琉璃和瑪瑙,我娘家大門上鑲有琉璃,瑪瑙能做手鐲。
和尚說,這就可以了。
龔太太成為第一個聽和尚念經(jīng)說法的聽眾。
一晃又是數(shù)月,翠娥和柳家傭人來了,龔太太吩咐廚房多做些飯菜,看見翠娥,龔太太覺得很親切,和見到女兒一樣高興。
翠娥比走的時候瘦了,龔太太一反往日主仆的規(guī)矩,親自為翠娥到酒,連同柳家的傭人,那幫人何曾見過這個陣勢,受寵若驚,龔太太說,連日趕路,實在辛苦,這里和自家一樣。多吃多喝,我家小姐全仰仗你們照顧。
翠娥慌忙跪下,侍候小姐是我本分,太太這樣待翠娥,真的受不起。
柳家傭人中間有會來事的,跟著跪下。龔太太,不敢當(dāng)。
龔太太說,起來,起來,別這樣,大家一家人,這樣就生分了。
那幫人開懷的吃喝起來。龔太太讓小閃和小蝶招呼,小翠張羅。龔太太拉住翠娥進(jìn)了自己房間:坐下,快說說,小姐在那邊過的好不好?姑爺對她好不好?公公和婆婆有沒有為難他?那些親戚呢?她身體好嗎?
龔太太一連串的詢問,翠娥顧不上回答,只說:太太,少奶奶有喜了。
什么。龔太太高興里帶了傷感,快樂含了悲苦,只有為媽的才知道有喜對女兒意味著以后的考驗。這些與她之前問的那些事相比,顯的微不足道。
她吃的下東西嗎?
她睡的著覺嗎?
她吐不吐?
又一連竄的詢問,翠娥說,少奶奶忙里忙外,和沒事一樣。翠娥的本意是讓龔太太放心,龔太太更擔(dān)心,這孩子會硬撐,姑爺呢?
說到姑爺,翠娥支支吾吾,龔太太更著急,出事了?
沒有沒有沒有。
這時候,有人敲門說,柳家人要給龔太太敬酒。龔太太起身,走,先說到這里。
好容易晚飯過后,大家休息了,翠娥對龔太太,仔細(xì)說了關(guān)于柳家的細(xì)枝末葉,特別提到柳雄飛不會喝酒,云煙代他喝,把柳家二叔喝的在家睡了一天一宿,柳家二叔從此不敢小瞧新過門的嫂子。
說到柳雄飛本來和老爺鬧著出遠(yuǎn)門,因為云煙有孕留下,龔太太放心了,竟然一句:阿彌陀佛!
回去告訴云煙,有了身子,要當(dāng)心,別惦記這邊,有了空我和老爺去看她。龔太太讓翠娥帶了不少云煙喜歡吃的食物,專門給親家少了不少禮品,柳家人歡歡喜喜離去。
這出嫁的女兒,總不必在家里來去自由啊。
春來冬去,夏走秋臨,有話則長,無話則短,時間這東西,往前想覺的飛快,往后想,覺的漫長。
龔太太每天離不開藥罐了,她的身體時好時壞,習(xí)慣這種生活的龔太太,進(jìn)入了一種冥想狀態(tài),難以捉摸的期待,預(yù)示著要發(fā)生什么。
人這一輩子,難道就這樣走完?身邊親近的人不在?嘆息完了傷感,傷感完了想娘家,自己出生的地方,有把自己養(yǎng)大的父母。結(jié)婚后回家的次數(shù)有限的幾次,漸漸心思放到小家庭,加上要翻兩座山,路途遙遠(yuǎn),有了云煙,精力放到養(yǎng)育云煙身上,直到傳來他們分別離世的噩耗。父親先走的,那時云煙才幾個月,她無法離開,路程三五天,龔家派人去吊唁。有時候,龔太太看見別人出殯的隊伍走過門前,羨慕那些有兒女子孫送行的亡人,她卻沒有做到。她的女兒也難做到,她沒有責(zé)怪的心,她甚至不希望云煙看到她憔悴的樣子,這樣挨著,過到那天算那天,這樣想了,反而輕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