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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曉聲文集·長篇小說(套裝) 第116章

第116章
  
  所謂大雪,那就意味著一旦下起來,經(jīng)常覆白東三省!
  
  喬祺告訴苗律師說他要出國,實際上是在騙苗律師。當然,最終是為了騙秦岑。那是他第一次騙她。不騙她,怕她到處找他,并且很容易地就將他找到了。
  
  他不愿在他們二人之間再發(fā)生什么使彼此難堪的事。
  
  更不愿使喬喬在他們面前感到難堪。
  
  他是和喬喬一塊兒回他們的家鄉(xiāng)去了。
  
  喬喬想坡底村了。
  
  她說她特別特別想坡底村。
  
  當他們雙雙站在那一座他們都無比熟悉的跨江大橋前,仍然漫天飛雪。
  
  大約,那是二〇〇四年冬季的最后一場雪了。
  
  而最后一場雪,不下到半尺深,往往是不會善罷甘休的!
  
  從“三十兒”到初六,短短七天,接連兩場大雪鋪天蓋地,間隔也太緊湊了。在喬祺的記憶中,似乎還沒逢上過這樣的冬季。
  
  喬喬顯得很興奮,從江橋臺階上捧起一大捧雪,雙手顛倒著攥啊,攥啊,轉眼攥成了一個雪球。她笑著向喬祺舉起了它,想打在他身上。笑得一如小時候那般爛漫,那般無邪,而又那般調皮。喬祺看著她,也笑,但眼神兒里盡是憂傷。他竭力想掩藏,藏來藏去的,怎么也藏不住,結果全都集中在眼神兒里了。那是最后可藏的“地方”。
  
  “哥,你怎么了呀?”
  
  一個“呀”字,拖著一股嬌調;喬祺覺得自己看著的,仿佛又是從前那個鬼靈精怪但又特別懂事的小妹妹了。
  
  就在此時,就在此地,他真想將她一把拖入懷里,摟抱住她,親她凍紅了的臉頰。然而他竭力克制住了那一種非常強烈的沖動。
  
  他掏出了煙盒。
  
  他說:“沒怎么?!?br/>  
  “那你為什么不高興似的呢?”
  
  雪球從喬喬手中掉下,落在江橋梯階上,碎了。喬喬的話語,聽來有點兒惴惴不安,仿佛不但已經(jīng)認定喬祺不高興了,還進一步認定了是由于自己。一如小時候那般爛漫,那般無邪,而又那般調皮的笑靨,漸漸變成了一副端莊的表情。
  
  “我沒不高興。我只不過想起些從前的事?!?br/>  
  喬祺將煙叼在了嘴上。
  
  自從十年前喬喬知道了自己和喬祺并非親兄妹以后,二人之間的關系,就分明發(fā)生著變化了。那變化的實質是——他們都找不回從前那一種親愛的兄妹關系了。盡管那是虛假的,但是他們曾在那虛假的關系中互相親愛得多么真實,多么自然,多么幸福啊!而真相一經(jīng)裸露,親愛無所適從。尤其是,在“三十兒”的后半夜,在他的住處,在他那張單身漢的寬大的床上,與喬喬之間發(fā)生了情不自禁的性事之后,罪過感像一把鉗子似的鉗住了他的心。既對秦岑有罪過感,更對喬喬有罪過感。雙重的罪過感,無處可以進行懺悔的罪過感,使他恨死自己了。
  
  然而喬喬卻相反。
  
  在那一件雙方都情不自禁的事情發(fā)生之后,她的眼睛變得異乎尋常的明亮。它們看著從前的“大哥哥”的時候,無限地脈脈含情。幸福和快樂使它們明亮,同時也使它們喪失了以往的敏感,以至于使她沒有發(fā)現(xiàn)“大哥哥”的眼神兒里藏著些什么。
  
  能不能找回從前那一種又虛假又美好的兄妹關系她已經(jīng)根本不在乎了,覺得不那么重要了。她也不愿僅僅一味懷念從前了。
  
  她終于明白她要在自己和從前的“大哥哥”之間找到一種更新的東西,使它變成二人之間一種更新的關系。她要看著它,使它發(fā)生。并且,還要全身地細細地感受它。享受它。
  
  那是一個二十六歲的小女子,對這世界上唯一一個與她有過最親愛的關系的男人的愛啊!
  
  是的,她是為愛而不遠萬里回到中國的呀!
  
  對于喬喬而言,除了喬祺,她已不可能再愛上別一個男人。不管對方是什么明星、億萬富翁,還是某國王儲。
  
  如果她如愿以償,那么她將死而無憾。
  
  否則,她死不瞑目,并將懷著對她的命運的痛切詛咒而死。
  
  她從他的目光里發(fā)現(xiàn)了一種別樣的,在他們還是兄妹時,他看她的目光里從不曾有過的成分。她認為那是一個男人看一個親愛的小女子時的目光。這使她暗自慶幸,驚喜萬分。是的,她很慶幸自己已經(jīng)二十六歲了,在從前的“大哥哥”心里仍是親愛的。但是她不知道,她從他眼里發(fā)現(xiàn)的,并不是他企圖掩藏起來的全部“東西”。
  
  喬喬走到喬祺跟前,在他又要將一只手伸入兜里之前,她搶先將自己的一只手伸入他兜里,替他掏出了打火機。
  
  當他俯下身,低下頭,雙手攏著打火機火苗吸著煙時,她一眼看到了他左手背上的疤痕。那是當年被水獺抓傷留下的。
  
  他說:“陪我在這兒吸完這一支煙,行不?”
  
  如果現(xiàn)在他還是她的“大哥哥”,同樣的意思,從他口中說出的肯定是另一種話。話中肯定有“喬喬”或“小妹”二字;也不會說“陪我”,而肯定會說“陪哥”。
  
  她很能理解他的心理——他也明知自己和她的關系是再也無法一成不變地回到從前了。在他這一方面,首先就已經(jīng)回不去了。他還明知她也回不去了。她看出他實在是不知怎么辦才好。七天,不,六天半的時間里,他對她的態(tài)度一直處在矛盾之中。一忽兒他表現(xiàn)得是想回到從前;一忽兒他明知回不去了,于是企圖一肩撞碎那無形的屏障;一忽兒他又顧慮重重地放棄了企圖,似乎打算維持目前的現(xiàn)狀,但又對目前這種現(xiàn)狀感到沮喪。她自以為理解得很多,卻唯獨理解不到鉗住了他的心的那一種罪過感。
  
  喬喬是那么想幫他,可是不知怎么幫。
  
  她自己也同樣需要他的幫助,她深信他是看出了這一點的,然而同樣不知怎么幫她。
  
  她將打火機揣入他兜里后,握攏他的右手指,將他的手舉起來細看他的手背。
  
  她小聲說:“哥,這疤,再也去不掉了嗎?”
  
  她叫他“哥”時,那語調聽來仍是非常自然的。
  
  “是啊,永遠去不掉了?!?br/>  
  而他能不叫她“小妹”或“喬喬”時,似乎寧肯省略了不叫。
  
  “哥你這是怎么了嘛!人家口口聲聲叫你哥,你憑什么不叫人家小妹?。咳绻胰悄悴桓吲d了,你倒是說出來嘛!你三天前還不是這么冷淡地對待我的!……”
  
  喬喬生氣了,雙手成拳,在他胸膛上一通捶打。
  
  喬祺一言不發(fā),忽然伸出一只手臂,將喬喬摟在了懷里,摟得很緊,很緊。
  
  喬喬頓時一聲不響,小鳥依人。
  
  “你不住在原先的城市里了,你也不住在咱們的坡底村了,你換手機了,你一封信都不給我回!你成心讓我沒法兒和你再聯(lián)系!你想徹底把我忘了!你知道我不是你親妹妹了,你就該把我忘了嗎?我長大了不再是小喬喬了,你就該把我忘了嗎?我有了一個姨媽,你就該把我忘了嗎?!……”
  
  三天前,喬喬恨恨地聲討過他。
  
  他被聲討得理屈詞窮,內心卻叫屈不止。
  
  是喬喬的姨媽,當初要求他遠離喬喬的人生的。后來那要求變成了一種責令。
  
  她曾說:“喬祺,喬喬的另一種人生已經(jīng)重新開始了。你不適合再充當她的什么大哥哥了。該結束的關系就得盡早結束,你對她的付出,我會用使你滿意的方式償還你的?!?br/>  
  他問:“什么方式?”
  
  她說:“還能什么方式呢?你明知故問嘛!有沒有喬喬這樣一個比你小十五歲的,毫無血緣關系的妹妹,對你究竟有什么要緊的呢?但是如果你獲得到了幾十萬美元的補償,那么你后半生的幸福不是全有保障了嗎?”
  
  喬喬的那一位姨媽,是她唯一的姨媽。也就是她母親當年那一位在縣劇團唱黃梅戲的姐姐。她跟隨一名唱黃梅戲的男演員去了美國。不久二人在美國分道揚鑣,各奔東西。后來她嫁給了一位從臺灣過去的老華僑。再后來她的老丈夫去世,她繼承遺產成了一位特別富有的孀婦。
  
  十年前,正是她親自回到中國,成功地一舉便尋找到了喬喬。
  
  她出示了喬喬母親的一封遺書,用指血寫的,托付她這位當姐姐的,有朝一日出人頭地有條件有能力了,一定要替她將女兒從高家再奪回來,并收為自己的養(yǎng)女。
  
  當姐姐和姨媽的已經(jīng)成了富孀的女人,萬萬沒有料到,自己面對的并非是高家人,而是一個戶口仍在農村的,說農民已不是農民,說音樂家又名不正言不順的高大男人。
  
  這男人高大卻一點兒都不威猛。非但一點兒都不威猛,反而還給她特別通情達理也特別容易對付的印象。
  
  那么高大的個男人,當時摟抱著喬喬哭得淚人兒似的。
  
  由于他不爭,法院在驗明一應證據(jù)后,將喬喬判給了非爭到她不可的華僑富孀。
  
  剛上高二才十七歲的喬喬,面對自己人生的重大抉擇以及亡母的血書,哪里還能有什么個人主張可言呢?當法錘敲下,她才明白自己在暈頭轉向之際,已糊里糊涂地表達了一種對大哥哥喬祺不利的態(tài)度。她那種表態(tài)不是因為覺得富孀姨媽才算是真正的親人,而是因為對方代表著她的亡母的遺愿。若作出相反的決定,對她實在是太難的一件事了。但若讓她從此便與“大哥哥”喬祺離別,則對她不但是太難的一件事而且分明是太冷酷的一件事……
  
  結果她也哭得淚人兒似的。
  
  法官見狀,頗為同情地說:“喬喬,如果你真的后悔了,我們是可以重審重判的。”
  
  喬喬就哭著說:“法官,求求你重判吧!……”
  
  一聽此言,富孀姨媽也掏出手絹,將一張整容過的臉一捂,嗚嗚哭了起來。
  
  她哭她那可憐的妹妹。當然,她并沒有哭訴出妹妹的死因,只不過口口聲聲哭道:“可憐的妹妹呀,你不應該呀!你撒手一去倒是省了心了,可你這個女兒不領我這個姨媽的情,我費盡周折找到她,圖的什么呢?……”
  
  喬喬一聽此言,不由得扭過頭去,淚眼相望。而喬祺,也就只能強忍心中的萬般不舍,將喬喬向她姨媽那兒一推再推。
  
  于是喬喬又身不由己地撲入姨媽懷中,與之抱頭痛哭。那時刻,在她,姨媽仿佛便是生母了。悲愴之狀,不必形容。
  
  連那位法官,也從旁看得頗為動容。
  
  喬祺呢,則拭盡淚水,連連向法官搖頭擺手,那意思是不要重審重判了。
  
  ……
  
  當日,喬喬仍隨喬祺回到家中。
  
  她一進家門,就撲倒炕上。身子一貼炕,就兩天兩夜沒起來過。
  
  她病了,比喬守義死后那一次病得還重。那一次是有發(fā)燒的病癥的,這一次什么病癥也沒有。這一次生病的是她的心,或可稱之曰“心靈中風,心竅梗阻”綜合癥。一點兒東西都不吃,連口水也不喝。
  
  喬祺急得像是一只迷失了回巢路線的螞蟻。
  
  雖然喬喬已經(jīng)有了屬于自己的新接蓋出來的屋子,但是她還沒養(yǎng)成一回到家里先進自己屋子的習慣。她總是先進以前熟悉了的老屋,有時得喬祺三番五次地攆她,才留戀不舍怏怏而去。就像小貓小狗還不習慣于有了一個新窩,盡管在主人看來那新窩比老窩舒適得多。
  
  兩個白天,喬祺一會兒屋里,一會兒院子里。在屋里則守坐喬喬一旁,反復相勸。在院子里則長吁短嘆,或大口吸煙。
  
  “喬喬,好小妹,你要聽哥哥的話。她不是別人,是你親姨媽呀!她代表的可是你母親生前的意愿??!美國有什么不好呢?現(xiàn)在許多人做夢都想去美國呀!……”
  
  橫勸豎勸,總之是如此這般的一些話。
  
  他一這么勸,喬喬就閉上了雙眼。
  
  或者,瞪大雙眼,目不轉睛地仰視著他,低聲說:“別人是別人,我是我。”
  
  “可是……”
  
  喬祺這一只迷惘之極的大螞蟻,想要尋找到的并不是回歸巢中的路線,而是一條能直達小妹妹喬喬內心里的路線。如果真有,他寧愿變成一只螞蟻,甚至變成一只比螞蟻更小的小蟲子,沿著那樣的一條路線直達喬喬內心,看看她的心哪兒出了問題,立竿見影地將那個問題解決了。倘能,縱然是變成一個只有在顯微鏡下才能看到的微生物,縱然一旦變成了就再也無法恢復為人,他也在所不惜。
  
  “哥,你不想要我了是不是?”
  
  喬喬口中一出此言,喬祺的眼淚便刷刷而下,心都難過得快要破碎了。
  
  “可是……”
  
  “可是喬喬覺得,她的大哥哥是不想要她了……”
  
  “不!不對!……”
  
  “那……你為什么不在法庭上爭我呢?你幾乎一句都沒爭……”
  
  喬喬將責任全都推到了他身上。
  
  “可是對方是你親姨媽呀!”
  
  “那你呢?對于我,難道一位我十七歲了才見著的大姨媽,會比你是更親的親人嗎?”
  
  “可是法庭是根據(jù)你最后的表態(tài)……”
  
  “你該爭不據(jù)理力爭,是我親姨媽的女人非爭到我不可,哥我不那么表態(tài),又怎么表態(tài)呢?
  
  “我不清楚你當時心里是怎么想的呀!再說我自己當時心里亂成了一團,完全沒有了主意……”
  
  “小妹,這么個結果,你也不能全怪哥哥呀!……”
  
  “法官說可以重審重判的時候,我看見你對法官擺手和搖頭了……”
  
  “小妹,我是為你將來的人生著想。我……我一個沒有穩(wěn)定職業(yè)的人,能和你富有的姨媽相比嗎?這么簡單的道理,你怎么就繞不過彎子來呢?……”
  
  “哥,你不會是為了我姨媽說的一筆補償吧?……”
  
  顯然,喬喬對他還心存猜疑。
  
  再怎么勸呢?沒法勸下去了。
  
  喬祺就只有走到院子里傷心哭泣去了。不敢大聲哭,怕被喬喬聽到。
  
  如此對話,反復多次。
  
  “哥,哥!……”
  
  只要喬祺在院子里待的時間長了點兒,喬喬就會在屋里叫他。她一叫他,他就趕緊抹去淚進了屋。
  
  “哥,坐我身邊……”
  
  于是喬祺坐到了她身邊。
  
  “離我近點兒……”
  
  于是喬祺坐得離她更近。
  
  “哥你哭了?”
  
  喬喬的目光那時特別溫情,語調也是。
  
  “嗯。”
  
  “大哥哥”不想隱瞞事實,也并不覺得羞恥。
  
  “哥你生氣了吧?我剛才說的是氣話。我知道我是在冤枉你。我是在故意惹你生氣。如果我跟我大姨媽走了,什么時候再有機會惹你生一回氣呢?……”
  
  眼淚也從喬喬的眼角流了下來。
  
  “小妹,我沒生氣……”
  
  喬祺那一顆將碎未碎的男人心,又多了一道裂紋。
  
  “哥,你要是真沒生氣,那你就親親我?!?br/>  
  “大哥哥”喬祺,便向她俯下身去。
  
  她在被吻時,不閉眼,也不眨眼。仿佛要將她的“大哥哥”吻她額頭時的表情,通過雙眼清清楚楚地攝入腦海,再印在心上。
  
  “哥,我保證,以后我會經(jīng)?;貒鴣砜茨愕?!”
  
  “哥相信?!?br/>  
  “你以后也要保證經(jīng)常到美國去看我?!?br/>  
  “我保證?!?br/>  
  “拉鉤……”
  
  喬喬首先伸出自己的一只小手指。
  
  于是喬祺也趕緊伸出自己的一只小手指。
  
  兩人的小手指緊緊鉤在一起時,喬喬莊嚴地說:“拉鉤,發(fā)誓。一百年,不后悔?!?br/>  
  喬祺點頭而已。
  
  “只點頭不行,哥你也要說一遍。”
  
  喬祺便也莊莊重重地說一遍。
  
  兩個白天里,每當喬祺傷心、委屈到了極點,幸而喬喬也頗善于反過來勸他一番。
  
  “哥,我今晚要睡在這間屋里……”
  
  “哥,我今晚還要睡在這間屋里,別讓我睡到自己屋里去……”
  
  “哥,睡不著。你握著我的手我就能睡著了……”
  
  兩個黑天里,喬喬都提出了同樣的請求,一副可憐模樣??蓱z得楚楚動人。
  
  “行……”
  
  “那就睡在這間屋里……”
  
  “把手伸過來……”
  
  喬祺對她百依百順。
  
  “哥,哥!帶我回家!……”
  
  夜里,喬喬多次喊醒過來;一手心汗,也將喬祺的手心弄濕了。
  
  第三天她姨媽親臨坡底村來看她。富孀從賓館包了一輛高級的出租車,是連車帶人從江上擺渡過來的。時光荏苒,歲月如梭,坡底村還叫坡底村。村里有人辦起了磚廠,“近水樓臺先得月”,大部分人家的土坯房被磚瓦房所取代,這是它作為一個村子最顯著的變化。當年的大小青年成了中年人,喬守義的同輩人都已經(jīng)成了老頭老太太,這是它作為一個村子的內在變化。這一種內在變化決定了坡底村對它當年的秘密不再負有繼續(xù)保密的責任了。新時代的人和以前的人們的一個很大的區(qū)別在于——認為替他人保守秘密是很可笑的事,倘竟長期地沒有任何利益可圖地替他人保守秘密,那么簡直就等于是特別吃虧的事了。坐著一輛很高級的小汽車出現(xiàn)在坡底村的女人,使坡底村當年的往事一下子變成一出特有看頭的戲了,而且沒鑼沒鼓的,直接就從中折開演了。如同一股龍卷風,誰家也沒危害,單單只將喬家的房頂、門窗、四壁摧毀了,使他們的家變成了露天舞臺,使兄妹二人變成了舞臺上的對角演員。
  
  “原來不是親兄妹,哈!哈!……”
  
  “難怪喬祺這小子三十好幾了還不結婚,嘻嘻……”
  
  “我親眼看見喬喬有一個星期天自己從學?;貋?,一進院子就躥到喬祺背上了,撒嬌作嗲地讓喬祺滿院背著她走!……”
  
  “我也親眼看見了,還親耳聽到喬喬問喬祺:‘哥,想沒想我?想沒想我!’……”
  
  “快別說了,臊死人了,那喬喬還怎么好意思在高中里冒充三好學生呢?……”
  
  “難怪只兩個人,還要單為喬喬接蓋出一間房來,把全村人都當大傻瓜騙哩!……”
  
  喬祺的同齡人,尤其那些成家了是丈夫和父親了,一心巴望將日子過得好點兒卻又缺乏能力沒有任何指望的男人;以及那些曾經(jīng)夢想喬祺娶她,請媒人遞話遭到他的婉言拒絕,親自向他表白同樣以失敗告終的女人,說起如上一些話來,心里感到非??旄?。
  
  看電視連續(xù)劇看多了,使他們對男女間事的想象力變得異常豐富,每一個人的想象力似乎都能達到編劇的水平。起碼是二三流編劇的水平。
  
  喬喬的姨媽是來當面告訴喬喬的——她的護照就要到期了,她必須回美國去了。她說她一回到美國,就會加緊在美國替喬喬辦理好一套去美國的手續(xù)寄來。
  
  喬喬說也不必那么急著辦,因為她還在讀高中……
  
  “喬喬,等你高中畢業(yè)了再去美國那可不行!那你還會找借口說你想考大學……”
  
  姨媽一點兒也不給喬喬商量的余地。
  
  “姨媽,我是想考大學的!”
  
  喬喬也不肯讓步。
  
  “為什么不可以在美國考大學呢?美國的好大學是世界著名的呀!清華北大倒也算在世界上多少有點兒名氣,但那考上得多難呢?一個省也考不上幾人呀!喬喬,還是到美國考大學去吧!喬祺先生……”
  
  “他是我哥!”
  
  “啊,我說錯了我說錯了,你別激動嘛喬喬,你哥告訴過我,說你聰明,學習又勤奮、努力,那么考上一所美國的好大學是絕對不成問題的。姨媽會在美國給你安排一位有水平的輔導老師,保證你的英語水平短時期內就會大大提高!而且,而且姨媽多希望你能早點兒去到美國和姨媽共同生活在一起?。 ?br/>  
  姨媽說著擁抱她,親她的左臉,又親她的右臉。
  
  喬喬低聲說,那也不必姨媽在美國辦手續(xù)。自己什么時候去,哥會替她都辦好的。
  
  于是姨媽的臉轉向了喬祺,一句緊接一句地問他:“你辦過出國手續(xù)嗎?沒出過國吧?沒辦過吧?那是很麻煩的,得到北京去辦。還得耐心等著審批下來,使館批不批還不一定。你辦能保證不誤事嗎?……”
  
  喬祺老老實實地承認,自己一次也沒出過國,一次也沒辦過出國手續(xù),一點兒也不知道究竟該如何辦。
  
  “可是我在美國替你們辦起來就容易多了也順利多了,只要從美國……”
  
  姨媽的話還沒說完,被喬喬打斷了。
  
  她急急地說:“姨媽你把剛才的話再說一遍!”
  
  “喬喬,跟姨媽說話要有禮貌,不要打斷姨媽的話,要聽姨媽把話說完了自己再說?!眴天骷皶r批評起喬喬來。
  
  當姨媽的,向喬祺投過了贊賞的一瞥。那一時刻,她對自己外甥女出身卑微社會地位難以確定的“大哥哥”,終于算是產生了一點兒好感。盡管她自己以前也是農家女,縣劇團的一名唱地方戲的普通演員,社會地位也算不上多么高貴。
  
  “我說,我在美國替你們辦起出國手續(xù)來那就容易多了也順利多了……”
  
  她重說了一遍說過的話。
  
  “那,我可以和我哥一塊兒去美國了?”
  
  喬喬的眼睛一亮。
  
  姨媽卻怔愣了。
  
  “喬喬,說什么呢?不許使姨媽為難!我到美國去干什么呢?我為什么要跟你一塊兒到美國去呢?我對你表示過也要去美國的意思了嗎?我……你簡直胡鬧!……”
  
  喬祺的話接近著訓斥。他有些生氣,也感到尷尬,臉都紅了。
  
  姨媽的目光,從喬喬的臉上迅速一移,盯視在喬祺臉上了。盯視了幾秒鐘,又緩緩轉向了喬喬的臉。她懷疑在喬喬和喬祺之間,發(fā)生過什么旨在于共同對付她的合謀。然而她善于察言觀色的經(jīng)驗又明明在告訴她,純粹是她多心了。
  
  受到喬祺的訓斥,喬喬低下了頭。
  
  她被傷害了似的嘟噥:“哥,如果你連送我到美國去都不愿意,那我從今以后不要你這個哥好了,我也更不需要什么姨媽了!我獨自一人漂流四方就是了,你們誰也不必管我了!……”
  
  “放肆!我白勸你那么多話了嗎?”
  
  喬祺竟吼了起來。
  
  喬喬一轉身,緊咬下唇,潸然淚下,立刻就會哭出聲似的。
  
  姨媽看出,喬祺是真的惱火了。而喬喬的話,也斷不可以全然當成兒戲。
  
  “好啦好啦,喬祺,你用不著發(fā)火。喬喬,你也別耍小姐脾氣。讓你自己去美國,我還真是挺不放心的。這樣吧,今天,咱們就三人當場對面作出個決定,到時候,喬先生陪你去美國,也省得我親自回中國來接你了!……”
  
  姨媽反而在喬喬和喬祺之間充當起調解者來。竟然有此機會,她暗自高興??偙人蛦虇讨g不斷發(fā)生矛盾與分歧,不斷由喬祺來調解的好。她這么認為。
  
  “我們三個人之間沒有什么喬先生,只有一個男人,他是我哥?!?br/>  
  喬喬似乎打定了主意要大獲全勝才肯罷休。
  
  “行行行,明白了,記住了,以后我也當他是你哥,高興了吧?”
  
  姨媽一再讓步。
  
  “他本來就是我哥嘛!”
  
  喬喬破涕為笑。
  
  那天她第一次主動擁抱了她的姨媽,并且與姨媽貼了貼臉頰。
  
  ……
  
  姨媽走出喬家的小院時,看到遠遠近近站著不少坡底村的人。他們或三個五個地聚在一起,或形只影單獨立一處。他們全都以研究的目光望著她,仿佛她是某一歷史事件中作用最為特殊的角色;而他們似乎皆意識到,自己正幸運地成為坡底村那一歷史事件的見證人。
  
  “諸位老鄉(xiāng)多謝啦,多謝你們多年以來對喬喬的關照呀!……”
  
  她作秀地微笑著和那些個陌生的農民打招呼。他們使她聯(lián)想到了自己所熟悉的那個農村的農民們。她和他們主動打招呼倒不是由于親近感,而是由于不安。他們的目光使她有些心慌。些個小孩子們圍在大人們身旁,一個個很有耐性地期待著發(fā)生點兒什么非同小可的事,于是有場熱鬧可看。最好是場面激烈驚心動魄的事,他們的眼對那樣的事流露出渴望來。
  
  喬祺和喬喬也感覺到了那一天村人們的異樣。喬祺立刻就明白了幾分,而喬喬困惑之極。
  
  喬祺對喬喬說:“小妹,你別出院子了,我替你送送姨媽就可以了?!?br/>  
  他說著,將萬分不解的喬喬推入院里,并關上了院門。
  
  喬喬呆立院中,環(huán)視院外的村人們,也已敏感到了他們的不友善和大不安分。
  
  “喬喬,別站在院子里了,進屋去吧。聽話,?。俊?br/>  
  喬祺不放心地在院外看著喬喬。待喬喬轉身進屋了,才若無其事地對喬喬的姨媽說:“我們村里的人愛看熱鬧,誰家來個陌生人他們也會覺得好奇,您別見怪?!?br/>  
  喬喬的姨媽強作一笑,司空見慣地說:“農村人都這樣。”
  
  她將她的挎包扯到胸前,用染了指甲的雙手緊緊按著,仿佛怕被搶奪了去。
  
  喬祺陪她走至車旁,替她開了車門。
  
  那女人坐入車里后,暗舒一口氣,降下車窗對喬祺說:“如果我有什么做得不對的地方,你多包涵。我覺得你是個難得的好人。沖著喬喬,我想我們以后也會發(fā)展出一種良好的關系的?!?br/>  
  喬祺說:“會的,會的。喬喬的人生中能及時出現(xiàn)您這么一位姨媽,我不但替喬喬,也替我的老師感到欣慰。”
  
  那女人卻說:“別提他,也別提他的父母。再提,我們的關系就不會良好了?!?br/>  
  汽車開走時,有人大喊:“喬祺,你不是東西!”
  
  喬祺循聲望去,見是一個叫留根的半大青年,而對方也正是自己當年替之逮住兩只水獺的那個孩子。他比喬喬大一歲,已經(jīng)十八歲多了,快長成一個結結實實的小伙子了。沒考上高中,在村里的磚廠做小工,每月能掙二三百元錢了。
  
  喬祺裝沒聽到,一轉身大步往家走。
  
  “你就不是個東西!整天拉琴吹管的也不是個東西!”
  
  背后,留根的話像一只仗勢欺人的狗似的追吠。
  
  喬祺不由得站住在自己家院門外了。他扭頭朝留根狠狠地瞪去,那半大青年迎視著喬祺的目光,一副有深仇大恨的樣子。而其他村人們,包括女人們,皆無聲地笑,用集體的笑對留根的公然羞辱加以慫恿。已經(jīng)因為沒看到什么熱鬧散去了的孩子們,又一個個跑到他們的家長的身旁,也望著喬祺笑。往日在他們心目中有點兒神圣不凡的一個村人,遭到公開的羞辱使他們暗覺吃驚,也暗覺開心。遭到了而沒表現(xiàn)出強烈的反應,還使他們有理由輕蔑似的。他們都覺得很快活。
  
  在村口,出租車停住了。幾個男女圍住車頭,顯然在告訴喬喬的姨媽一些什么事。喬祺有些不放心,正猶豫著要不要去替喬喬的姨媽解圍,他們中已有人發(fā)現(xiàn)了他在望他們,這才你拉我,我扯你地閃到了路旁。
  
  望著出租車又開走了,喬祺的腳終于邁進院子。他剛要進屋,門開了,喬喬和他相互堵在門口。
  
  喬喬滿臉通紅地說:“哥你讓我出去!……”
  
  喬祺輕輕將她推入屋里,關上了門,卻仍擋在門口,不許喬喬出去。
  
  “哥你讓我出去嘛!他憑什么?憑什么啊!”
  
  喬喬兩眼淚光閃閃,企圖將喬祺從門口推開,沖出家門。
  
  “喬喬,聽話。哥不跟留根一般見識,你也別跟他一般見識。一句話兩句話的,忍一忍不是就過去了嗎?”
  
  喬祺雙手捧住喬喬的臉勸她。
  
  “他才不是東西呢!在中學時他就給我寫那種不要臉的紙條,我都沒向老師匯報他!有次你不在家,他還闖到咱家來糾纏我呢!當年只不過給他面子,收過他幾支鉛筆,他反而有了什么借口似的!哥當年要不是你幫著,就他能逮住兩只水獺嗎?!……”
  
  喬喬說著說著,眼淚流下來了。
  
  喬祺不禁將她摟在了懷里。他明白小妹不告訴他,是怕他找留根去算賬。
  
  “小妹,那也沒什么嘛。好看的女孩兒長成大姑娘的過程,你說的事兒是免不了的??!”喬祺這么勸時,心里意識到,從前的小妹,真的快長成一個大姑娘了。而且,真的更加懂事了。他忽然又將喬喬從懷里輕輕推開了。因為他的胸膛,剎那間對喬喬那隆起的胸脯產生了不同以往的敏感的反應。它竟是那么富有彈性,像有一對小球和自己的胸膛緊壓在一起。
  
  “好啦好啦,哥怎么說的?惡言惡語,人一忍它,它就變成耳旁風。來來來,咱們看看你姨媽帶來了些什么禮物!……”
  
  喬祺的臉紅了。他內心里其實并沒產生什么敏感的想法。使他臉紅的只不過是他胸膛的一種反應。然而那使他暗覺可恥和惶惑。他想從門口離開。
  
  喬喬卻不愿被從懷里推出去。她反而用雙手摟抱住了他的腰,習慣地依偎在他懷里。
  
  他說:“放開我喬喬。你聽,灶上燒著的水快開了。”
  
  而喬喬說:“那就讓它開。”
  
  他又說:“聽話,多大了?還這個樣子,好嗎?”
  
  喬喬低聲說:“好。”
  
  喬祺無奈了,只得由著她那樣。
  
  喬喬又說:“以后,我想這樣,都沒機會了?!?br/>  
  她的話很傷感。
  
  喬祺情不自禁地低下頭,吻了吻她的頭發(fā)。
  
  喬喬仰起了臉。
  
  她問:“哥,是因為我嗎?”
  
  他明白她在問什么,佯裝不懂,反問:“什么因為你不因為你的?”
  
  喬喬打破砂鍋問到底地說:“村里的人,還有留根?!?br/>  
  喬祺說:“不是因為你。怎么會是因為你呢?他們是因為……大概是覺得我傲氣點兒吧?”
  
  “不。哥一點兒都不傲氣,遇見了誰都客客氣氣的……”
  
  “喬喬,別胡思亂想的了。”
  
  “哥,對不起……”
  
  喬祺頓覺眼中一熱,忽然想哭。喬喬哪天一走,坡底村這個費心營造的家里,就只剩下自己一個人了。而喬喬將去美國一事,已成定局,只不過早一天晚一天罷了。連村人們都不念鄉(xiāng)情了,幾乎集體地背叛了他對他們往日的友好。為什么呢?不論憑什么不憑什么,凡事先得有個為什么??!他心中結成老大一個疙瘩。本是兄妹倆從父親口中學來的,聽后彼此說來說去的,就像一句共同的口頭語一樣,自己已對妹妹說慣了也聽妹妹對自己說慣了的“對不起”三個字,今日聽來,竟有點兒永別之語的意味了似的!
  
  他頓時感到那么孤獨。
  
  他不由得再一次低下頭去,見喬喬仍仰著臉,眼里也又淚汪汪的了。
  
  “哥,我知道……是因為我,他們才對你那樣的……”
  
  眼淚在喬喬眼中漸漸溢滿,緩緩滴下。她的模樣,看去也真像就要和他永別了似的悲傷。他感覺到她的雙臂,將自己摟抱得更緊了。
  
  “還瞎說!”
  
  他也想摟抱一下喬喬,可連手臂都被喬喬緊緊地摟抱住了。抽了一下,竟沒抽出來。
  
  于是在喬喬額上又親了一下。
  
  “哥你怨我嗎?”
  
  “為什么要怨你呢?你也沒做錯什么事?!?br/>  
  “那,我去美國以后,你會想我嗎?”
  
  “會啊,當然會了!”
  
  “你要是想我,你會到美國去看我嗎?”
  
  “這我們不是都說好了嗎?你要是想我,你就回中國來看我。我要是想你了,我就到美國去看你?!?br/>  
  “我回到中國來看你,那還比較容易……”
  
  “我到美國去看你,也不會是什么難事啊!”
  
  “不,對哥哥不那么容易。我指的是錢。聽說到美國的一張機票很貴很貴……”
  
  “我會每年先攢下一筆錢,存著不花。什么時候想喬喬了,什么時候就立刻買張機票去看你!”
  
  “那你也做不到,不是說辦齊了手續(xù),最快也得兩個月嗎?”
  
  “人是有預感的呀。如果預感告訴我,就快想你了,那我就提前兩個月辦手續(xù)。哥是那么傻的人嗎?會非等到想你想的不行了才去辦出國手續(xù)嗎?”
  
  “聽你的話,好像你一年只會想我一次似的……”
  
  “當然不是那樣!喬喬,聽我說,我會經(jīng)常想你的。但是你必須明白,無論哥多么想你,最多也只能一年去美國看你一次,這一點哥不愿騙你!”
  
  “那,這樣行不行?如果我特別想你了,就讓我姨媽替你在美國辦好手續(xù),還讓她把買機票的錢預先寄給你。那樣你不是又省事,又省錢,又可以經(jīng)常到美國去看我了嗎?是我姨媽使我們分開的,所以她也得承擔點兒義務呀!再說,她不是個有錢的女人嗎?而且還是美金……”
  
  喬祺終于從喬喬的摟抱之中使勁抽出了自己的胳膊。
  
  他雙手捧住喬喬的臉,表情極其嚴肅口吻也極其嚴肅地說:“喬喬,小妹,你給我聽好,你給我牢牢記住——你剛才的話,跟哥說說是可以的,但是我絕對不允許你跟你姨媽流露剛才的意思!一次也不行!一句也不行!而且,我還要求你,必須將你那想法從你頭腦中清除掉!如果連這一點你都做不到,我就只能當我以后沒你這個妹妹了,也不會到美國去看你了!……”
  
  喬喬的臉,漸漸變得蒼白了。她那雙大眼睛里充滿了危機感。眼淚又從她眼中流出來了,順著喬祺的手指流到了他手腕那兒,在他手腕那兒一滴一滴落在光滑的水泥地上,滴滴有聲。喬祺看出喬喬被他的話和他極其嚴肅的樣子嚇住了。他心軟了。但他又認為他的話是非說不可的,也是喬喬非牢牢記住不可的。
  
  他加重語氣問:“記住沒有?”
  
  喬喬不回答。
  
  “記住沒有?”
  
  喬喬被他捧住著臉頰的頭,勉強點了一下。
  
  “點頭不算!回答我的話!”
  
  喬喬用自己的雙手,將他的雙手拽了開去。
  
  她說:“你把我的臉捧得那么緊,我還能說出話來嗎?你這么兇干嗎呀!……”
  
  她哭出聲了,猛轉身想要離開他。
  
  喬祺一把抓住她的手,又將她扯入自己懷中了。
  
  灶上的水早就開了,他也沒心思去灌到暖水瓶里。
  
  他摟抱著喬喬仍問:“說,記住沒有?”
  
  “記住了……”
  
  喬喬偎在他懷里哭得分外傷心。
  
  ……
  
  喬喬不再到學校里去上學了。
  
  是喬祺陪著喬喬到學校里去與同學們和老師們告別的。無論是同學們還是老師們,還沒有任何一個人知道他們不是親兄妹。老師們都有些因為失去了喬喬這么一名他們普遍喜歡的學生而感到遺憾。喬喬的同學們則都很羨慕她。從有的同學的眼神里看出,還挺嫉妒她的。
  
  “喬喬,永遠也別忘了你哥哥對你多么好?。∷粺o權,二無錢,居然能使你到美國去上學,可想而知,他為了辦成這樣的一件事該費多少精力多少心!”
  
  一位五十多歲的女老師當著喬祺的面對喬喬諄諄教導。
  
  喬喬虔誠地點頭不已。
  
  而喬祺,不便解釋什么,只有苦笑。
  
  兄妹二人走出校園時,一名男生追上了他們,交給了喬喬一個筆記本。
  
  他說:“全班同學都簽名了,留做紀念吧!”
  
  說完一轉身跑入了校園。
  
  喬喬翻開筆記本一看,密密麻麻各種字體的簽名,簽滿了前三頁。
  
  喬祺說:“小妹,你看你同學關系多好啊!哥為你感到高興?!?br/>  
  喬喬卻說:“我寧愿和羨慕我的那幾個女生換一換,讓她們中的誰頂替我去美國,做我有錢的姨媽的外甥女,而我自己還留在坡底村做你的小妹妹。永遠,永遠,永遠……”
  
  她惆惆悵悵地接連說了三個“永遠”。
  
  喬祺摸了她的頭一下,不以為然地說:“你怎么長大了,反而常說傻話了呢?即使沒有你的一個姨媽出現(xiàn),即使你不去美國,你也不能總是做我的小妹妹?!?br/>  
  喬喬認真地問:“為什么不能?除非是你不想做我的大哥哥了!”
  
  喬祺說:“你沒聽明白我的話。我的意思是,你不能總做我的小妹妹。小妹妹那是會一年年很快長大的。再過幾年,你就根本不再是一個小妹妹了!”
  
  他的話也惆惆悵悵的,把“小”字說出特別強調的意味。
  
  “不是小妹妹又怎么了呢?”
  
  喬喬同樣也把“小”字問出特別強調的意味。
  
  “不是小妹妹……”
  
  “說呀說呀,不是小妹妹怎么了怎么了?……”
  
  喬喬瞪大雙眼看他,伶牙俐齒口吐連珠似的反問。喬祺感到,她是真在困惑,很急迫地希望獲得一個令自己信服的回答。
  
  “不是小妹妹嘛……就不好玩了……”
  
  話一出口,喬祺大窘,臉立刻紅了。他沒想到自己憋了半天,會在小妹的追問之下憋出那么一句可笑的話。那話并不能代表他真正要表達的意思?;蛘叽_切地說,有幾分他要表達的意思,但不全是。而主要的意思,他又覺得自己連一點點也沒說清楚。也有些說不大清楚,更有些不能說得太清楚。
  
  “哥你說的什么話嘛!你怎么連和我說話都變得這么不認真了??!……”
  
  喬喬當然不滿意他的回答。她雙手抓住他的一只手連連搖晃,看來是非要他再給出一個令她滿意的回答不可。她還像小女孩兒似的左左右右地扭著身子,使貼胯而垂的書包在她身上拍出啪啪的響聲。
  
  喬祺正不知如何是好,喬喬那一名男同學第二次跑出了校園。他跑到喬喬跟前,不好意思地說,筆記本上還少一個簽名。少的不是別人的簽名,正是他自己的簽名。
  
  喬喬不好意思起來,趕緊從書包里掏出筆記本遞給那男同學。
  
  當對方簽名時,她紅著臉小聲說:“千萬別告訴同學們??!”
  
  對方還給她筆記本時,眨著眼問:“什么事啊?”
  
  喬喬臉更紅了,羞羞地說:“就是你看到的唄!”
  
  對方又眨著眼說:“我也沒看到什么??!”
  
  喬祺笑道:“我妹指的是,她剛才正跟我耍嬌,不成想被你看到了?!?br/>  
  “那算什么耍嬌?。∥覀儼嗟呐?,一個個都可會在父母面前耍嬌了!一旦耍起嬌來,那叫個黏!她剛才那不算耍嬌?!?br/>  
  那男生一本正經(jīng)地更正著喬祺的話。
  
  喬喬的臉還紅著,她小聲說:“那不一樣啊,他們不是對爸爸媽媽嘛……”
  
  那男生卻已將目光轉向了喬祺,將喬祺從頭到腳從腳到頭審視地看了兩遍,由衷地脫口說出一句話是:“喬喬,全班女生都說,你有這樣一個大哥哥真好!”——說完,轉身朝校園里跑去。
  
  喬祺又笑道:“你們這些孩子呀,都是高中生了,分別了也不知道互相道聲再見。喬喬快喊聲再見!”
  
  喬喬經(jīng)他提醒,叫著那男同學的名字,沖他背影喊了聲“再見”。
  
  那奔跑著的男生,腳步一下子停住了。他一動不動地站立了幾秒鐘,才緩緩轉過身,揮著手大聲喊:“喬喬再見!”
  
  喬喬將筆記本貼胸按著,神情又是一陣迷惘和惆悵……
  
  過了江橋,喬祺一邊響亮地吹著口哨,一邊輕快地蹬著自行車。喬喬那一名男同學說到他的話,竟使他忘了大大小小不愉快的生氣的失落的事,有點兒飄飄然地得意起來。仿佛生活并沒有發(fā)生什么重大的將使他陷入空前孤獨的改變,而且以后也不會發(fā)生似的。
  
  “哥,別吹了,吹得人心里煩?!?br/>  
  坐在自行車后,雙手摟著他腰的喬喬,聲音細小地發(fā)出了請求。
  
  喬祺的口哨聲戛然而止。他的好心情一下子被破壞了,思想又回到現(xiàn)實。這個當了十七年“大哥哥”的男人,不得不再次向自己承認,他太怕失去了他的“小妹妹”了。失去她以后的日子里,那一份孤獨是他一想就有點兒不寒而栗的。
  
  喬喬問:“哥,剛才我班上的那名男同學的話,你聽到了嗎?”
  
  喬祺反問:“他說了好幾句話,你指的是哪一句呢?”
  
  他以為小妹指的是那句使他得意了一陣的話。
  
  喬喬卻說:“就是那幾句關于耍嬌的話唄!我們班的女生都愛耍嬌的,這下你知道了吧?”
  
  喬祺回答:“是啊,知道了。”
  
  喬喬又說:“和她們相比我根本不算愛耍嬌,也由那名男生當著你的面證實了吧?可你以前總是板著臉訓我:‘多大了?多大了?’所以,你是訓得沒有道理的。你對我的要求未免太高了。如果你想要求我十全十美,那我怎么能做得到呢?”
  
  喬祺反駁:“那名男生是由于沒看到你在家里跟哥哥耍嬌的樣子!冷不丁從背后躥到我身上,賴著不肯下來,非得背你走幾圈兒。有時候晚上睡覺還得握著你一只手,他如果知道了這些,那就該對你作出另外的評價了?!?br/>  
  “怎么了怎么了?別的女孩兒可以和爸媽耍嬌,我就不可以和自己的大哥哥耍耍嬌了?那要你這么一個大哥哥干什么呢?”
  
  喬喬的聲音提高了,振振有詞。
  
  喬祺笑道:“不講道理,也是耍嬌的一種表現(xiàn)?!?br/>  
  喬喬反唇相譏:“那你有次睡不著,還讓我握著你的一只手呢!”
  
  “先別說我,這會兒只說你。喬喬,你還真得認真對待這個問題。以后到了美國,和姨媽住在一起了,你一定要改一改。如果你也在姨媽面前耍嬌,她可能不太習慣你呢!……”喬祺的話,仿佛諄諄教誨。
  
  忽然他剎住了自行車。他看見村里一個叫楊廣勤的老漢,背著雙手,從黃土崗那邊慢慢悠悠地走到路上。老漢也望見了他,在路中央站住。
  
  喬祺說:“喬喬,下車?!?br/>  
  待喬喬蹦下車,喬祺支穩(wěn)車,讓喬喬在原地等他,自己單獨朝廣勤老漢走去。他看出老漢是在等他,似乎有話對他說。
  
  他走到老漢跟前,恭敬地問:“大爺,干什么去了?”
  
  老漢臉上毫無表情地說:“去看了看你父親,想他了。埋你父親骨灰的那塊土上,都長草了,我替你拔盡了?!?br/>  
  老漢說著,將背在身后的雙手伸向了喬祺。那雙黑瘦的老手被草汁染綠了。老漢的目光中不無譴責。
  
  喬守義的骨灰,并沒有像喬喬所愿望的那樣,供在家中。村人們說,還是入土為安。最終,喬祺依了大家的主張。
  
  喬祺摸摸脖梗,慚愧地解釋:“這些日子,因為喬喬的事,心里亂極了……”
  
  老漢低聲問:“知道村人們對你的態(tài)度為什么變了嗎?”
  
  喬祺搖頭。這也正是他想詢問個究竟的。
  
  “不是村人們不對,是因為你自己太讓大家犯猜疑了!喬祺,你為什么三十幾歲了還不結婚?憑你,還娶不上個女人嗎?喬喬一年年快長成個大姑娘了,你到了早該結婚的年齡又遲遲不結婚,你不是成心讓大家犯猜疑嗎?都是農民,不是圣賢。猜疑了,就要背后議論。越背后議論,越猜疑!就是這么個理!實話告訴你,自從喬喬上了高中,村里就有些閑言碎語了!所以呢,喬祺,趕快抓緊時間給自己物色個女人,和她結了婚吧!你結婚了,喬喬以后從國外回來看你,大家還會當你們是兄妹的。對你好,對喬喬也好。要不,我們些個曾和你父親關系親密的老人,都不知該怎么替你辯護!就這話,你自己思量思量吧!……”
  
  老漢說完,依然倒背了雙手,慢慢悠悠地順路朝前走去。
  
  而喬祺,愣愣地呆在了原地。
  
  喬喬推著自行車走到他身旁,疑惑地問:“哥,他跟你說了些什么?”
  
  喬祺搪塞地回答:“他關心咱們,問你走前,有沒有什么可幫忙的事兒。”
  
  他朝喬喬轉過了臉,看出喬喬沒信。張張嘴,想圓幾句話,一時又不知再說什么好。而喬喬,雖然沒信,卻也再沒問什么……
  
  接下來的日子,喬祺有時帶喬喬到大草甸子四處去玩兒,有時帶她進城去逛。不管多么難得的演出機會,一概回絕。往年,他是絕不允許喬喬到大草甸子去玩兒的。怕她被蟲叮了,被蛇咬了,掉進水泡里了,或被什么古怪之物驚著了嚇著了?,F(xiàn)在,喬喬要離開,喬祺希望她對坡底村周圍的水水土土留下深刻的印象。采野花、釣魚、逮青蛙、捉蝴蝶、找野鴨蛋……還從村里牽出一匹馬,讓喬喬坐在身前,和她一塊兒騎著在大草甸子上奔來馳去。那是些喬喬最開心的日子,她都快玩瘋了。而在城里,則主要帶喬喬看電影,看文藝演出,逛書店,陪她吃遍一切她想吃的東西;或在大街小巷沒有什么目標地走,就自己所知,給喬喬講點兒或可曰之為“史”的事情……那也是喬喬喜歡的??傊?,“大哥哥”整天陪著她玩兒、逛,使她覺得特別滿足,特別快樂。
  
  喬喬的姨媽將出國手續(xù)寄來了。
  
  怕誤事,喬祺沒讓她往村里寄,而是讓她寄給一個朋友。
  
  那天,喬祺將手續(xù)從城里帶回,一進家門就對喬喬大聲說:“小妹,你看!出國手續(xù)收到了!”他盡量顯出高興的樣子。
  
  喬喬卻沒接。
  
  她嘴角微微一動,似乎也想顯出高興的樣子,盡量笑一笑。
  
  然而她的努力失敗了。
  
  她的雙手一下子捂在臉上,轉身無聲地哭了。
  
  喬祺急忙說:“是咱們兩個人的手續(xù)?。∧阋虌尮徽f話算話。想不到哥沾了你的光,也可以陪你去一次美國了!……”
  
  喬喬這才破涕為笑,一把將大信封奪過去看……
  
  喬喬的姨媽想得很周到,同時匯來了五千美元。否則,喬祺就得借錢了。五千美元,使兄妹倆顧慮全無,一人一個房間住在一家條件較好的賓館里,不著急不上火地耐心期待簽證批下來。喬喬的姨媽在信中提了兩點要求:一,不許在國內給喬喬買穿的,她要在美國親自為喬喬買全。二,不許住三星以下的賓館飯店。至于為什么,沒有說明。兄妹倆經(jīng)過一番商議,決定遵守第一條,決定對第二條陽奉陰違。
  
  在北京的幾天里,該參觀之處,該玩兒的地方,喬祺基本上都帶著喬喬去參觀了,去玩兒了。其實也說不清是誰帶了誰了。因為在北京喬祺時常分不清東西南北,暈頭轉向。說是喬喬帶著他四處參觀四處玩兒,反而更符合事實一些。
  
  那幾天里,喬祺格外高興。他內心里也每每涌起一陣陣滿足感,幸福感。如果不是因為有喬喬這么一個妹妹,他不一定哪一年才會來到北京呢!來了也舍不得花錢住進一家條件較好的賓館里呀!更不要說,幾天以后還將和小妹妹一起乘上飛機去美國了……
  
  “哥沾了你的光”一句戲言,對于喬祺似乎具有了“事實勝于雄辯”的意味。
  
  然而也有時候,一片陰霾漫上心頭,像墨汁滴在棉朵上,將滿足感和幸福感污染得無法清除。
  
  北京——這是老師高翔的出生地啊!北京有老師的小學母校和中學母校啊!還有老師從前的家啊!十七年了,老師的父母都還健在嗎?倘都健在,他們還會肝腸寸斷地思念起他們的兒子嗎?失去了唯一的兒子,以后的晚年,他們又是如何度過的呢?思念起他們的兒子時,他們也會聯(lián)想到他們家那個忠心耿耿的老女傭的女兒嗎?聯(lián)想到她時仍憎恨她嗎?抑或自己們也因當年之事萬分追悔?他們如果知道,他們的親孫女,唯一的親孫女,唯一的第三代已在北京,他們又會做何想法呢?是會相攙相扶地來到賓館希望一見繼而希望領走呢?還是心如鐵石明明知道了也無動于衷?……
  
  每當喬祺這么想時,若喬喬恰在身旁,他就會目不轉睛地,不被她覺察地端詳她,欣賞她。于是暗暗驚異她是那么秀麗,那么陽光,那么清純無邪又那么楚楚動人!她是如此漂亮的一個小妹妹,自己以前怎么一直漠視了呢?難怪!難怪!難怪他們一起走在北京的街道上或與坡底村一江之隔的那一座城市的街道上時,許多行人總是回頭看著他們!他曾以為是在看他。他知道自己是那類可以被稱為“一表人才”的男人。是的,他清楚這一點,也早已得意又矜持地習慣了這一點。后來他恍然大悟,人們不是看他,而是在看他的小妹。起碼,不僅僅是看他。如果他獨自一個走著,或出現(xiàn)在什么地方,從未吸引過那么多的目光!于是他也明白了,自己的滿足感、幸福感,不僅僅是因為沾了小妹的光來到了北京,而且即將去往美國,還因為小妹是如此秀麗可愛的一個小妹?。?br/>  
  ……
  
  當二人坐在機艙里,先后系上安全帶后,心情都不禁有些激動起來。畢竟,都是第一次乘坐飛機,第一次出國。
  
  喬喬的姨媽家在芝加哥郊區(qū),是一幢前后有院子的三層別墅。前院很大,有游泳池,有花圃,有修剪得整整齊齊的夾道樹墻;后院沒什么特別美觀之物,無非是近百棵松樹組成的一片林子,以及一幢小木屋和狗舍。狗舍如同一般動物園囚禁猛獸的鐵網(wǎng)籠子,狗窩在舍內。姨媽家養(yǎng)著三條狼犬。那小木屋是養(yǎng)犬人住的。養(yǎng)犬人是一個魁梧的禿頭的中年黑人,樣子挺令人懼怕的,其實心地很善良。他有兩方面的任務——一是飼養(yǎng)三條狼犬,訓練它們絕對服從他的指令;二是天黑后將它們從犬舍里放出來,自己肩背一支雙筒獵槍,帶著它們在前后院巡邏,保衛(wèi)別墅,具體說是保衛(wèi)姨媽的安全。別墅是姨媽的亡夫留給她的遺產之一。而她并不喜歡住在郊區(qū),尤其不喜歡住在芝加哥的郊區(qū),更不喜歡住在那幢據(jù)說有一百多年歷史的別墅里。從外觀看,它很古老。砌成它的每一塊巨大的石頭,似乎都在散發(fā)著古老的氣息,盡管在美國,在芝加哥郊區(qū),有一百多年歷史的別墅比比皆是,它的歷史還遠算不上多么古老。別墅的正面暴露凹凸不平的石頭的部分并不多,它的正面幾乎全被爬藤茂密的葉片覆蓋住了。喬喬和喬祺初到時,正值秋季。許多葉片鑲上了金邊,許多葉片開始變紅。深綠之間,金金紅紅,還有一朵朵白色的花開著,使別墅的正面非常爛漫,如同披了一身美麗的羽毛。別墅的門窗卻是改造過的。窗是永遠不銹的鋁合金的那一種;門是一寸多的硬松木拼成的,雕著花,上方有監(jiān)視器。別墅的內部卻是極現(xiàn)代化的裝修,處處都體現(xiàn)著奢侈。一層住著一名廚師、一名女管家、一名女傭,都是中國人,且都是姨媽從家鄉(xiāng)的農村和縣城百里挑一挑來的。雇他們工錢便宜,也使姨媽覺得可靠。二層空閑著。姨媽獨自住三層。喬喬和喬祺來了以后,喬喬住在三層,房間在姨媽房間的隔壁。所謂姨媽的房間,不僅僅是臥室,還與衛(wèi)生間、洗浴室、化妝室、健身房和書房、客廳在一起。書房里的書一排排一架架,但姨媽從未抽下一本看過。她喜歡看的是時尚雜志和小報,女傭或廚師每天為她從外邊買回來。喬喬的房間也有不小的洗浴室,也有陽臺。喬祺一個人住二層。二層有一間放碟的小放映室。但姨媽沒在二層看過碟。長久空蕩無人的二層曾使她心里害怕,連上下樓梯經(jīng)過二層時也會加快腳步。喬祺住在二層后,姨媽有次對他說:“喬祺,我覺得我多了一名忠實的保鏢,現(xiàn)在住在這里的感覺好多了。”
  
  是的,姨媽很不情愿住在那幢別墅里。她總想把它賣了,然后在紐約市區(qū)買套大面積的公寓房,帶著女傭、女管家和廚師住過去。但她又不可以那樣做。她的亡夫在遺囑里對她有要求,那就是她必須終生守住在別墅里。否則,將取消她的一概繼承權。這些關于姨媽的事,喬喬是從女傭、女管家和廚子口中聽到的。她講給喬祺聽了,他嚴肅地訓了她一通,告誡她以后再也不許向任何人詢問關于姨媽的任何事。喬喬說她沒詢問過,是他們主動對她講的。喬祺要求她以后再遇到那種情況,就立刻轉身走開。
  
  女傭們還說,姨媽從沒到后院去。那片松林無論白天夜里都使她心生莫名的恐懼,總想將它們伐光了。但遺囑里同樣有規(guī)定,院墻范圍內的一切,只有維護的義務,沒有改變更沒有破壞的權力。至于姨媽的亡夫為什么將偌大的一幢別墅和幾千萬美元的遺產留給姨媽,而又在遺囑中立下一條條苛刻的前提,就不是女仆們的頭腦能猜得到的了。據(jù)他們說,姨媽有次不無幽怨地對他們承認,連她自己左思右想也不明白。
  
  姨媽不喜歡三條狼犬。確切地說大狗小狗什么樣的狗她都不喜歡。所以她也不喜歡那名養(yǎng)犬人。但是姨媽明白,她在別墅里的生活最離不開的,是養(yǎng)犬人和三條兇猛的狼犬。她不喜歡養(yǎng)犬人但對養(yǎng)犬人最好,常以各種名目賞給他紅包和價格不菲的禮物,并一再囑咐他要將三條狼犬飼養(yǎng)得更雄壯一些,訓練得更勇敢一些。但喬喬和喬祺卻很快就和養(yǎng)犬人交上了朋友,而且和三條狼犬也廝混得稔熟起來。喬祺一句英語都不會說,三條狼犬也只服從英語指令。喬喬充當人和人之間的翻譯、人和犬之間的“傳達器”。不久三條狼犬也能聽懂喬祺的中國口令了,令養(yǎng)犬人大為詫異。白天喬祺和喬喬經(jīng)常溜到后院,進入犬舍,和三條狼犬打得一團火熱。出來時,要相互摘盡衣上的犬毛,還要往身上噴些喬喬揣在兜里的香水,以防喬喬的姨媽從他們身上發(fā)現(xiàn)犬毛,或聞到異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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