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3章
清晨,張廣泰一開院門,卻見小芹穿著下夜班時(shí)的工作裝,頭發(fā)被露水打濕了,臉色蒼白,困倦無神地蹲縮在門旁,身左身右放著兩坨香椿樹根,他吃了一驚:“小芹!怎么?你在這兒蹲了半宿?”
小芹拎著兩坨樹根站了起來,默默地點(diǎn)點(diǎn)頭,接著吞吞吐吐地說:“我一下班,我姐見了我就哭……我問她什么,她都不說……”
“進(jìn)屋再說,秋天露水寒氣重,小心著涼?!?br/>
進(jìn)屋,張廣泰坐在椅上,低頭沉思。他的一只手臂放在桌上,手握成拳,虎口朝上立在桌沿那兒,仿佛隨時(shí)會起拳猛地朝桌面擂下。
聽了小芹的話,成民忍不住地說:“爸,要不我去看看?”
張廣泰問他:“你不是今天要正式開課嗎?”
成民遲疑地說:“農(nóng)村的課,沒那么正規(guī),讓學(xué)生等……”
張廣泰抬起頭,目光威嚴(yán)地朝成民看去,成民話沒說完就低下了頭。
張廣泰說:“你已經(jīng)去過黃家兩次了,暫且不要再去了。你去次數(shù)多了不好,何況你今天正式開課。”
王玉珍問:“那,我去?”
張廣泰的目光緩緩?fù)蛩?,猶豫著。王玉珍急了:“都聽你的呢,你倒是說話呀?!?br/>
成才霍地一下站起來:“那就讓我再去一次吧!我不信他黃家還變成了狼窩虎穴!”
張廣泰的拳往桌上狠狠一擂:“混賬!”
成才悻悻地又坐下了,一時(shí)屋里的人都靜靜地看著張廣泰。
張廣泰取過一張紙,沉著臉卷了支煙,慢慢點(diǎn)上。
王玉珍看著他急了:“你啞巴了呀?這眼瞅著快到八月十五了……”張廣泰豎起了一只手掌,示意不要打擾他想問題。
王玉珍火燒火燎地說:“看,看,還不許我說話了,真急死個(gè)人!”
成民忍不住說:“爸……”
張廣泰這才看著成民說:“你不便再去,成才是更不能去了?!?br/>
王玉珍埋怨道:“那,還在家里穩(wěn)坐著?你倒是趕快親自去一趟呀!”
張廣泰抽了口煙:“臨到我該去的時(shí)候,我自然就去了。這么著,你去一次吧。將那城里稀罕的菜,摘上它一籃子,帶去。見了親家的面,先說是順路給他們送點(diǎn)兒菜?!?br/>
成才不高興了:“還給他們送菜?!”
張廣泰狠狠瞪他一眼,成才不吭氣兒了。
“那我這可就去了???”王玉珍提個(gè)籃子,匆匆去了。
成民問:“爸,我也去學(xué)校了?”
張廣泰點(diǎn)頭,成民也走了。
成才哼一聲,也悻悻地回到自己屋,甩手把門關(guān)得震天響。
屋子里只剩下張廣泰和小芹師徒二人了,張廣泰疼惜地說:“小芹……”
“嗯?”小芹又不安又慚愧。
“幫師傅把那兩棵香椿樹根栽上吧。刨都刨出來了,你也大老遠(yuǎn)地拎來了。不栽上,干死了,怪可惜的?!睆垙V泰說著,站了起來。
師徒二人在院子里刨了兩個(gè)坑,把樹根放進(jìn)去,埋好土,只露出上面的斷茬,小芹往里面緩緩澆水。
“小芹,師傅心里有點(diǎn)兒怕……”
小芹停止了澆水,默默看著張廣泰的臉,那意思是:“還有您怕的人,您怕的事嗎?”
“我不是怕別人,我是怕我的壞脾氣,哪一天忍不住了,會做出什么讓人笑話的事。”
“我覺得師傅的脾氣很好。認(rèn)識您的人,也都這么認(rèn)為?!?br/>
張廣泰苦笑:“那是因?yàn)槲液芫脹]發(fā)過壞脾氣了。所以呢,無論你,還是成才,都不要攪到我們兩家的關(guān)系里邊去。具體說,是不要參與你姐和你成民哥的婚事問題。那是兩家大人的事,更是你姐和你成民哥的兩個(gè)人之間的事。你和成才呢,還是孩子,說話辦事,沒深淺,沒分寸。成才昨晚干的事兒是他不對。”
小芹忍不住說:“我看也沒什么錯(cuò)?!?br/>
張廣泰嚴(yán)肅地說:“不對就是不對,我已經(jīng)教訓(xùn)過他了。不對的事說破大天,那也不能說成是對。你不許說他對。你如果像他那么胡鬧,我也會照樣訓(xùn)你!聽明白了?”
小芹不吱聲,張廣泰板起臉更加嚴(yán)肅地說:“師傅問你呢!”
小芹這才不情愿地答道:“明白了?!?br/>
張廣泰撫摸了她的頭一下:“這才對。我也是為你好,你們畢竟是父女,別因?yàn)閮杉以趺礃恿耍[得你們父女不和。”
小芹澆下的水,從坑里溢出,溢向師徒二人的鞋。
張廣泰又打了她后腦勺一下:“你這是怎么幫的忙?行了,你去把你那張臉給我好好澆澆干凈吧!”
新新居門外,黃吉順連連鞠躬地送幾位吃客:“幾位走好,要是不嫌棄店小,歡迎下次光臨!”
這時(shí),王玉珍恰挎著竹籃到了門口。黃吉順故作意外,客氣有余真誠不足地說:“呀,是您!進(jìn)城來了?快里邊請,里邊請!”
“想進(jìn)城買點(diǎn)兒東西,順路看看你們?!蓖跤裾鋵⒒@子放在了桌上。
黃吉順沖屋里大叫:“嗨,你出來一下,看誰來了!”
于鳳蘭聞聲從屋里走出來:“嫂子,您來了?!?br/>
王玉珍笑問:“早想來看看你們,這陣子一直沒得空。生意好吧?”
于鳳蘭也笑:“就這么忙著,來了吃的鍋上忙,沒來吃的案上忙,也沒顧上去看看你們?!?br/>
“昨晚,成才來給我搗亂了一陣,我們爺倆還逗嘴皮子?!秉S吉順說著笑了。
“成才就是個(gè)不成器的東西,以后你可多管教他點(diǎn)?!?br/>
“他那個(gè)擔(dān)子,弄好了也是個(gè)抓錢的路。廣泰大哥還下地?”黃吉順故意做出一副居高臨下的架勢。
“村長說叫他盤個(gè)爐子,打點(diǎn)家用的鐵器?!?br/>
“哎,這更是個(gè)路,將來可以往開工廠發(fā)展。”
“他哪有你這個(gè)本事。”
“我也是瞎鬧?,F(xiàn)在越鬧事越多,這不是,區(qū)聯(lián)社叫我擔(dān)任個(gè)主任,唉,這新新居也得照看著?!?br/>
“有人嗎?還賣不賣啦?”外面有人來吃飯了。
黃吉順正中下懷:“這不是,想閑會兒都閑不住。我得忙去,你們聊,你們聊。”
于鳳蘭對王玉珍:“我們屋里坐吧?!?br/>
兩個(gè)人進(jìn)了屋,王玉珍輕聲問:“怎么不見大翠?”
“不舒服啦?!庇邙P蘭敷衍道。
“噢,我看看她?”
“不用,哪有老的看小的?”
“嗨,孩子病了,我這婆婆要看看,你這親家母還不讓看?”
“瞧你說的,見外勁兒的!我先去看看她睡著還是醒著。”于鳳蘭尷尬地推托。
“你要不說她病了,我倒也不必非看她一眼。可你既說她病了,我出來到你家里了,不看上孩子一眼,那我心里會不是滋味的?!?br/>
“這……”
“走吧,怎么著你也得陪我看上孩子一眼??!”
二人進(jìn)了大翠姐妹的屋里,見大翠背朝門躺著。
于鳳蘭小聲說:“看,睡著吧?”
大翠忽然轉(zhuǎn)過身來:“嬸兒,我沒睡?!?br/>
“孩子聽到我來了?!蓖跤裾渥叩娇贿呑拢p聲問,“翠,怎么不舒服了?”
大翠坐起,望著王玉珍,忽然撲抱住她,失聲痛哭。
王玉珍滿腹疑惑地看于鳳蘭。
“這……”于鳳蘭不知說什么好了,卻罵起大翠來,“大翠,當(dāng)著你嬸兒,你這是來的哪一出?”
成才在大柳樹街上焊壺,看見曲彥芳走過來,他招手讓她過來,附在她耳邊低聲說了幾句。
曲彥芳一仰頭:“嗨,我去!保證給你打聽清楚。”說罷,大步南去了。
從新新居出來的王玉珍心事重重,腳步匆匆地往大柳樹村走,在小橋上正遇見曲彥芳。
“嬸,探聽清楚了?”曲彥芳沖問。
“什么事兒???”王玉珍不解地看著她。
“還能什么事?你們張黃兩家的親事唄!大翠到底真假病了???”
“你聽誰說的?”王玉珍的臉色更不好了。
“我成才哥告訴我的,他還求我?guī)椭ヌ铰犔铰犇兀 ?br/>
“這個(gè)成才!哎,彥芳啊,我們兩家的事兒,你一個(gè)孩子家可千萬別往里摻和,???再說也沒什么事兒?!?br/>
“嬸,你可別不當(dāng)回事兒!戶口那一家伙,給你家造成的麻煩還小么?今兒,我要替你兩肋插刀了!”曲彥芳大搖大擺好漢模樣地走下橋去了。
“彥芳,嬸求求你了!”
“不用求!我自愿的!”曲彥芳頭也不回。
一進(jìn)自家院子,王玉珍就沒好氣地說:“你還有心思弄這個(gè)!”
張廣泰兩手泥,在盤鐵匠爐子,看著她張張嘴,卻什么也沒說。
王玉珍把空籃子放下,自言自語道:“也不知彥芳去了,會是個(gè)什么結(jié)果。”
張廣泰生氣地將一團(tuán)泥一摔:“關(guān)她一個(gè)孩子什么事?我非告訴她爸,讓她爸狠狠批評她不可!你也是的,怎么就不能攔住她?”
“我白去了一趟,什么也沒探聽出來……”
“那你就指望別人家孩子為我們探聽出什么來?”
“那我還能指望誰?指望你?你不是在這兒盤爐子呢嗎?”
“你怎么知道我心里邊就沒在想?”
“那你就想吧!再三天就是八月十五了!黃家那邊給咱們來個(gè)無聲無息,你卻在自家院兒里盤爐子!我也不知這事兒該怎么辦好了,你就在這兒慢慢想,好好盤吧!”王玉珍進(jìn)屋去了。
張廣泰想了想,一腳將盤了一半的爐子踢塌了。
曲彥芳大搖大擺進(jìn)了新新居,黃吉順迎住她,躲不起也惹不起地問:“彥芳,稀客稀客?!?br/>
“什么稀客干客的!你少給我來這一套!”
“不是稀客,是貴客行了吧?想吃點(diǎn)兒什么?”
“什么都不吃,才不給你面子呢!”
“那,有事兒?”
“我要見我大翠姐。”
黃吉順敏感地問:“你……見我們大翠干什么?”
“怎么?你家大翠一變成城里人,就成仙啦?凡人見不得了?我爹叫她上大柳樹去給學(xué)生上課!”
“上大柳樹給學(xué)生上課?我怎么不知道?”黃吉順一本正經(jīng)地裝糊涂。
“天下事都要你知道?”
于鳳蘭走出來忙插話道:“大翠病了?!?br/>
黃吉順也忙附和:“是,是病了。”
“什么???”
“大半是感冒了?!庇邙P蘭扯謊道。
“啊啊,感冒了,她感冒了?!秉S吉順趕緊附和幫腔。
“我們大柳樹村的小學(xué)教師病了,我更得代表我爹看望看望她了!”言罷,曲彥芳邁步就往里便走,“大翠!大翠!我是曲彥芳,我代表我爹來看望你!”
黃吉順急得直抹汗:“這個(gè)小姑奶奶,我拿她可真是沒辦法!”
于鳳蘭見曲彥芳叫著到了大翠屋門外,急說:“她不在那屋!”
“那么她肯定就在這一間屋了!”曲彥芳回頭沖于鳳蘭和黃吉順一笑,推開門闖了進(jìn)去。
于鳳蘭推了推黃吉順:“聽聽她們說什么!”
黃吉順反而推她:“你去!我不合適!”
“看你怎么收場!”于鳳蘭也進(jìn)了大翠的屋。
曲彥芳歪在大翠炕沿上,輕聲問:“你怎么啦?”
大翠只流淚,不說話。于鳳蘭在旁邊說:“感冒了,不愛說話,難受。”
曲彥芳摸摸大翠的頭,疑惑地說:“不燙手啊,沒感冒。你們打她了嗎?”
黃吉順在門外接話說:“彥芳,這么大的姑娘,我們怎么會打她呢?”
曲彥芳問:“罵她了?”
于鳳蘭忙道:“沒有。好好的,罵她做什么?”
曲彥芳又問:“是她生氣了吧?”
于鳳蘭搖頭:“好好的,生什么氣?也沒有?!?br/>
曲彥芳詫異地說:“這怎么回事?中邪了?”
黃吉順在門外說:“沒有,彥芳彥芳,她就是病了?!?br/>
曲彥芳眼珠一轉(zhuǎn):“嬸兒,你先出去一會兒好不好?我要單獨(dú)和大翠姐說幾句話?!?br/>
于鳳蘭出去不是,不出去也不是,喃喃道:“這……”
黃吉順急了,色厲內(nèi)荏地說:“彥芳,你這丫頭太過分了!你有什么資格在我家里……”
曲彥芳打斷他:“我是一個(gè)小丫頭當(dāng)然沒資格啰!是大柳樹村的黨支部書記兼村長同志讓我代表他來的,要不我走?讓他親自來?”
黃吉順一愣,連忙擺手:“別別別,小姑奶奶,有什么話你只管對我女兒說,只管說!”他將同樣發(fā)愣的于鳳蘭扯了出去。
曲彥芳不卑不亢地說:“勞駕把門關(guān)上。”
門一關(guān)上,黃吉順的耳朵立刻就長在了門板上,于鳳蘭也一樣。
曲彥芳看著大翠,小聲說:“大翠姐,我看出來了,你生了重重的心病了。今兒是八月十一,再三天你要出嫁了,有什么惱人的事兒都窩在心里可不好?!?br/>
大翠不說話,卻又躺下了。
曲彥芳趴在她耳邊又說:“要不要我替你給張家的人捎些什么話兒?聽說你病了,他們一家可著急上火的了?!?br/>
黃吉順、于鳳蘭在外面沒聽到屋里面說什么,最后只能狐疑地目送曲彥芳走出店門。
“她怎么摻和進(jìn)來了?”于鳳蘭不解地問。
“曲國經(jīng)插手了?不會呀!他怎么會插手?”黃吉順指指大翠的門,“把她叫起來!”
“到底要出事?!庇邙P蘭敲了敲大翠的屋門,叫道,“翠兒!……”
“走漏風(fēng)聲?”黃吉順沉思著說。
“什么風(fēng)聲?”
“說你傻你還不認(rèn)賬,大翠的事!張家知道了!”
“他們怎么會知道?”
“是小芹!這個(gè)吃里爬外的渾丫頭!一定是她去給他們說了?!秉S吉順氣呼呼的,咬牙切齒。
“小芹什么也不知道??!”
“你們鬧騰一夜,她不去說?”
“這可怎么辦?”
“你看看吧,一會兒張家準(zhǔn)還會有人來!”
“成民?”
“我想,不會是成民。”
“張廣泰?要是張廣泰親自來了,我可不知該怎么說!”
“我看你是心里邊怕他吧?”黃吉順鄙視地看著她。
“你不怕他?”于鳳蘭反問。
“我一沒偷他的,二沒搶他的,我有什么好怕他的?他又憑什么值得我怕他?新中國,朗朗乾坤,光明世界,我一個(gè)有戶口本的城里人,又是城里,在自己開的店里,怕他?”
“可咱們明擺著理虧?!?br/>
“胡說!咱們理一點(diǎn)兒都不虧,他們張家也一點(diǎn)兒都不理直!”
“你還心里揣著明白裝糊涂,說那心虛嘴硬的話!”
黃吉順將手中抹布一摔:“事情到了這般田地,你怎么還不和我一條心?!心里揣著明白裝糊涂,那就對了!聰明人都這樣!我可告訴你,在張家人面前,理虧也要裝出一點(diǎn)兒都不理虧的樣子!只要裝得好,理虧也不理虧了!”
于鳳蘭愣愣地看他,分明對他那套邏輯一時(shí)繞不過彎來。
黃吉順想了想說:“肯定地,一會來的會是王玉珍。兵來將擋,水來土囤。張廣泰來時(shí),我親自出面應(yīng)對!王玉珍來了,是你的事兒!”
于鳳蘭為難地說:“可我,我怎么對人家親家母說??!”
黃吉順恨恨地說:“還親家母!到水落石出之時(shí),就該說開門見山之話。從現(xiàn)在起,兩家就沒有什么親家不親家的關(guān)系了!”
成才看見曲彥芳回來了,急忙問她:“見著了?”
“大翠的眼腫得睜不開了!”
“為什么哭?你問了?”成才一頭霧水。
“當(dāng)然。什么都不問我去干什么去了?”
“那,我嫂子怎么說?”
“她反反復(fù)復(fù)只說一句話——讓你們張家的人不必為她著急上火,讓你們家要有從長計(jì)議的準(zhǔn)備。”
“這是什么話?都八月十一了!”
“我看,你們兩家這門親事,玄?!?br/>
“連你也有這么一種感覺?”
“那你當(dāng)我是傻子??!其實(shí)全大柳樹村的人,看在眼里,都暗暗替你們張家著急呢!”
“彥芳,好彥芳,我再求你——把你剛才的話,快去當(dāng)面告訴我爸!”
“你自己怎么不?”曲彥芳撇撇嘴。
“我不敢。”成才倒是老實(shí)。
曲彥芳想了想,說:“那我也不敢。我是晚輩,那不是我該告訴大人的話。”
“那,求求你去告訴我哥。”
“你自己怎么不去?我是你通訊員嗎?”
“我這不是忙得走不開嘛!你去,我給你打個(gè)發(fā)卡子,帶只小蝴蝶的?!?br/>
“說話算話?”
“騙你死了變個(gè)蛤蟆?!?br/>
曲彥芳一揚(yáng)手:“怎么說的呢?重說一遍!”
“說錯(cuò)了,說錯(cuò)了。騙你,我死了變個(gè)蛤?。 ?br/>
曲彥芳滿意地笑笑,轉(zhuǎn)身走了。
大柳樹村小學(xué)依然破漏如故,不過西墻多了一片黑干泥,上面寫著“中國共產(chǎn)黨”“社會主義”。孩子們趴在矮木板上寫字,成民正在木板間踱步。
曲彥芳在窗外向成民招手,成民愣了愣,走了出來。
曲彥芳在成民耳邊低聲說了一陣悄悄話,成民聽完,誠摯地說:“知道了,謝謝你。你告訴我父親母親沒有?”
曲彥芳搖搖頭。
“你剛才跟我說的話,千萬不要也去跟他們說,啊?”成民矜持地笑笑,轉(zhuǎn)身走向教室。
“哎!你……”
成民站住,轉(zhuǎn)過身子。
“你不信我的話?”
“信啊?!?br/>
“那你根本不當(dāng)一回事兒?”
“怎么會呢?”成民苦笑。
“那你倒快去黃家呀!成才的意思,是要你親自去向大翠問個(gè)明白啊!”
“我這不是正在上課嘛!我得把課上完??!”
成民走入教室,引領(lǐng)同學(xué)們一句句讀課文:“人有兩件寶,雙手和大腦;雙手能做工,大腦能思考?!?br/>
新新居廈下,于鳳蘭收拾餐具,黃吉順抹桌子眼望大柳樹,思忖片刻,對于鳳蘭說:“我說,已經(jīng)到了這一步了,這層窗戶紙?jiān)缤淼猛逼?,晚不過早,早點(diǎn)和他們講明了倒好,不要挨到大后天,八月十五,吵吵鬧鬧的,來過節(jié)的聯(lián)社委員們,吃瓜不甜,喝酒不香,招人家說笑話,更不能讓曲國經(jīng)插進(jìn)來。那老家伙,辦不了好事?!?br/>
“怎么捅破?”
“這簡單,給他們明說,退婚。”
“幾天前還親家親家地叫著,眼珠還沒轉(zhuǎn)過來就說退婚?”
“那又怎么了?天下的事都這樣。你去給他們說。”
“我可沒有那厚臉皮!”
“原來沒有,練練就有了。不是說嗎,人人都得學(xué)習(xí),這也得學(xué)習(xí)。去吧?!?br/>
“你為什么不去?”
“你又為什么不去?你去了,看他們的意思。行了,沒說的,以后兩家人見著了,還保持個(gè)客客氣氣的態(tài)度。如果他們說不行,我這兒還有個(gè)退還步。去吧。”
“還想落個(gè)好朋友?不打我們個(gè)頭破血流才怪呢!”于鳳蘭擔(dān)心起來。
“他敢!”黃吉順把胸脯一挺。
“怎么不敢?”
“看你這點(diǎn)兔子膽兒?!?br/>
“不是膽的事,怎么跟他們開這個(gè)口啊!”
“我給你說,這事,你要說它復(fù)雜,它就復(fù)雜,你要說它簡單,這也很簡單。到那兒,給他們說一聲,打個(gè)招呼就行了。有什么了不得?他們成民,小學(xué)教員,一表人才,還怕找不著個(gè)農(nóng)村老婆?”
“你就不為大翠想想?”
“給你說了多少遍?我就是為大翠,才走這步棋??烊グ桑 ?br/>
“這可真是難死人!”于鳳蘭嘆口氣,坐下了。
“快去??!”黃吉順催促她。
于鳳蘭三步一抬頭兩步一回首地到了張家門前,遲遲疑疑,站住了。向門前望一望,低了頭,沿張家房轉(zhuǎn)了一圈,又回到院門前,再次向院里望一眼,又繞張家院墻走。
院里,張廣泰在盤被他踹塌了的爐子,王玉珍急走過來:“我看見于鳳蘭在咱房后往東走了?!?br/>
張廣泰不信:“瞎說,你看錯(cuò)眼了。”
王玉珍急切地說:“真的,不信你出去看看?!?br/>
張廣泰出了院門,正好看見于鳳蘭沿院墻從東走來,忙叫:“老弟妹!你怎么在這兒?”
于鳳蘭停住了,張廣泰迎了過去:“怎不進(jìn)家?”
于鳳蘭尷尬地笑了。王玉珍從后面上前拉于鳳蘭:“快快,進(jìn)家!”
于鳳蘭慚愧地連連搖頭:“我還有什么臉進(jìn)你們的家?”
王玉珍聽話茬不對,敏感地一怔,但仍舊說:“看你說的,怎么沒臉了?快進(jìn)家?!?br/>
張廣泰兩手泥,不知該怎么是好:“對對,快進(jìn)家?!?br/>
于鳳蘭被請進(jìn)張家院,看見了院西墻下的爐子:“張哥盤爐子?”
張廣泰說:“村長叫我盤個(gè)爐子,干點(diǎn)農(nóng)業(yè)上的活。”
于鳳蘭不安地說:“咳,不進(jìn)家了,就在這給你們說說吧?!?br/>
王玉珍拉她:“進(jìn)家坐,我給你燒壺水,泡碗茶,咱們喝著,慢慢說。”
于鳳蘭說:“不啦不啦,在這說吧?!?br/>
“這哪像親家登門呀?”王玉珍硬拉于鳳蘭進(jìn)了房。
張廣泰說:“我燒水,正好盤了爐子?!?br/>
于鳳蘭坐下,嘆了口氣:“自打成民回來,說在大柳樹教小學(xué),大翠表面上也有說有笑,可是沒人的時(shí)候,偷偷嘆氣,抹淚,一天一天變得不愛說話。昨晚我問她,她就是哭,不說為什么,我們倆琢磨,多半是為成民的工作她不滿意。”
王玉珍疑惑地說:“不會吧?前幾天他們倆還有說有笑。”
于鳳蘭又嘆了口氣:“我們大翠那孩子,重情義,寧肯自己受委屈,也不愿別人難過。她是要成民自己退下去,可成民不知道,這不是,病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