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著十個團丁押著十個被五花大綁的人從后臺走出,一排溜站到臺前。田福賢像數(shù)點胡桃棗兒一樣不慌不忙地向臺下介紹:“這位是神禾村農(nóng)協(xié)副主任張志安,小名牛蹄兒,他跑到三原可沒有跑脫。這位是南寨村的李民生,倒是一條好漢,沒跑沒躲。鹿兆鵬跟黑娃眼兒明腿兒快都跑的跑了溜的溜了,把他的革命十弟兄三十六弟兄撂下代人受過……”田福賢點到最后一個人時停頓半刻:“這一位我不用介紹大家都認識。站在臺上的這一排死皮賴娃里頭數(shù)他年齡最高,這個棺材瓤子前一向好瘋張呀!”臺下通戲樓的磚砌臺階上走來一伙男女,有老漢老婆也有小伙兒媳婦,走上戲臺一下子跪倒下去,磕頭作揖哭訴起來:“田總鄉(xiāng)約饒了俺那不爭氣的東西吧!”“田總鄉(xiāng)約你權(quán)當是狗咬了你一口!”田福賢倒輕淡地笑著說:“你們快都起來!你們說也是白說。得由人家自己說。”那些求饒的男女一下子撲向自己的兒子或是丈夫,訓斥著呵罵著推搡著要他們說話,臺上臺下頓時紛亂起來。有兩個人跪下了。又有兩個跪下了。田福賢說:“哈呀,你們的聲兒大小了,臺下人聽不見。把他們四個弄到高處讓大家都能聽見他們說的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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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鄉(xiāng)民們現(xiàn)在才明白戲樓下邊臨時栽起的一排木桿的用途了。這四個人被團丁押解到木桿下站定,接著從桿頂?shù)跸聛硪粭l皮繩,系到他們背縛在肩后的手腕上,一聲“起”,這四個人就被吊上桿頂。從他們的雙腳被吊離地面的那一瞬起,直到他們升上桿頂,四個人粗的或細的媽呀爸呀爺呀婆呀的慘厲的叫聲使臺下人感覺自己也一陣陣變輕失去分量飄向空間。田福賢站在臺口對著空中的四個人說:“你們現(xiàn)在有話盡管說吧!”那四個人連聲求饒不迭。田福賢往下壓一壓手臂,團了們放松皮繩,那四個人又從桿頂回到地上。另外六個人中有三個見了撲通跪下了。田福賢站在臺口瞅著跪在腳下的三個求饒者說:“我那個碎娃子要吃辣子。我說辣子辣你不敢吃。那碎崽娃于硬要吃,你越是說不敢吃,他偏要吃。我哄不下他,就給他嘴里塞一圪塔辣子。他……再不要吃辣子了。你們光跪下不行,得上一回桿,得知道辣子辣。你不知道辣子辣,日后有個風吹草動,還會舊病復發(fā)。”這六個人依法兒被推到桿子下面,又依法兒被皮繩吊上去放下來……田福賢說:“這十個死狗賴娃當中還有三個人沒有話說。這三個人是好漢!賀老大你個老家伙,愛出風頭愛上高臺,今兒個讓你上到桿頂,你覺得受活了?碎娃子不知辣子辣,你這個棺材瓤子也不知道嗎?”賀老大在高桿頂上罵:“田福賢,我把你娃子沒當個啥,連我襠里的東西也沒當!”賀老大從空中“呸”地一聲唾向臺口,人們看到一股鮮紅的噴泉灑向田福賢。田福賢惱怒地撩起衣襟擦著臉上的血沫兒。臺下的前頭又起了騷動,鄉(xiāng)民們看見一塊血紅的肉圪塔在戲臺前沿蹦彈了三下,那是賀老大咬斷噴吐出來的半截舌頭。田福賢用腳踩住了它,狠勁轉(zhuǎn)動大腿用腳碾蹭了幾下。賀老大的嘴巴已經(jīng)成為血的噴泉,鮮紅的血漿流過下巴灌進脖頸,胸前的白色布衫以及捆扎在胸脯上的細麻繩都染紅了,血流通過黑色的褲子顯不出色彩,像是通過了一段暗道之后在赤裸的腳腕上復現(xiàn)了,從腳趾上滴下來的血漿再干透起塵的地皮上聚成一灘血窩。田福賢又恢復了他的紳士風度:“好,我看中硬漢子!”拉繩的團丁一撒手,賀老大從空中到地上,兩只粗大的腳在干土地上蹬著蹭著??罩杏猪懫鹉据喼ㄖL動的聲音,賀老大癱軟在地的軀體又被吊起來,背縛的胳膊已經(jīng)伸直,那是失節(jié)全部斷裂的表征。臺下已經(jīng)蹲下一大片男女,把眼睛盯著腳下而不敢揚頭再看空中賀老大刀那具被血漿成紅色的身軀。賀老大連續(xù)被了三次,像一頭被宰死的牛一樣沒有憤怒也沒有呻喚了。這當兒吊在空中另五個后著的農(nóng)協(xié)骨干一齊發(fā)出了求饒聲,每根桿下都跪著他們的父母兄弟和妻女。田福賢揮了揮手,這五個人被緩緩放回地面?!澳銈兙艂€這回知道辣子辣了?”田福賢用教訓他家那個碎崽娃子的口氣說著,又瞅著癱軟在腳下的賀老大的尸首發(fā)出感慨,“白鹿原最硬的一條漢子硬不起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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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戲樓后面的祠堂里,白嘉軒正在院子里辨識以前栽著“仁義白鹿村”石碑的方位。那塊由滋水縣令親筆題字刻成的青石碑被黑娃以及他的農(nóng)協(xié)三十六弟兄砸成三大塊,扔在門外低洼的路道上,做為下雨路面積水時供人踩踏而過的墊腳石。白嘉軒讓兒子孝文出面,請來了白鹿兩姓里頭幾個善長泥瓦技能的匠人,又有幾個熱心的中年人自覺前來打下手,把砸斷的碑石撿口來,用水洗去泥巴和污物,又拼湊成一個完整的碑面了。有熱心的族人建議說:“應(yīng)該請石匠來刻一尊新的?;ㄙM由族里捐?!卑准诬幷f:“就要這個斷了的。”經(jīng)過再三辨識,終于確定下來原先栽碑的方位。白嘉軒親自壓著木釘長尺子,看著工匠小心翼翼地撒下灰線,對孝文說:“尺碼一寸也不準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