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只要一進(jìn)入夏天,就很愛下雨。從春末夏初,到秋風(fēng)漸起,整個夏天,上帝都似乎忘記了擰緊他后花園里的水龍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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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出餐廳的大門,我望著眼前淅淅瀝瀝的雨簾,翻了翻手邊的包,發(fā)現(xiàn)自己沒有帶傘。如果不是馬上就要參加一個重要的會議,我肯定無所謂地沖進(jìn)雨里了。在我的學(xué)生時代,我總是這樣濕淋淋地出現(xiàn)在每一個下雨的日子里。后來和簡溪在一起之后,就沒有再淋過雨了。因為每天早上,他刷牙的時候,都會習(xí)慣性地收聽當(dāng)天的天氣預(yù)報。每一個下雨的日子,他都會自然而然地從他的包里拿出一把素黑色的雨傘,我從來沒有告訴過他,當(dāng)我們倆站在路邊上,他在我頭頂輕輕撐開雨傘的那個動作,是那樣地迷人——很多個夢里,我的眼前依然是他握著傘柄的手,骨節(jié)纖長,皮膚白皙,他臉上的神情自然鎮(zhèn)定,同時又帶著理所當(dāng)然的寵溺,來自他身體的氣味,那種混合著干草清香和玫瑰沉熏的味道,將傘下小小區(qū)域里的空氣包裹得干燥而又舒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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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現(xiàn)在他已經(jīng)不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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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對現(xiàn)實吧。我對自己說,我現(xiàn)在要做的,就是昂首挺胸地邁進(jìn)雨里,然后去公司洗手間的烘手機(jī)下面蹲十分鐘,以便烘干我的頭發(f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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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時候,一把黑色的傘在我的頭頂上撐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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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轉(zhuǎn)過頭去,南湘濕漉漉的漆黑眸子看著我:“我送你過去?!彼穆曇衾锿钢奶郏晕液退@么多年的感情和默契,她也一定明白,我剛才不可自制地被簡溪的回憶給籠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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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宛如依然留在餐廳里,她不用上班,也沒有面試,所以可以一邊喝著下午茶一邊等雨停。她隔著玻璃窗沖我們揮手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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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著屋檐下仿佛珠鏈般的雨簾,我看著唐宛如清新飽滿的面容,第一次意識到,當(dāng)我們所有人都無可抵抗地走進(jìn)了如同眼前雨霧般龐大而潮濕的社會時,只有她,依然留在我們的學(xué)生時代,不用上班,不用早起,不用穿著高跟鞋在公司狹窄的過道里橫沖直撞,不用在另外一條叫做人生的道路上頭破血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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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們被大雨澆透,狼狽不堪時,她依然隔著玻璃朝我們微笑,干燥而舒適的空氣停留在她的周圍,呼吸回眸里、舉手投足間,依然是白衣飄飄的年代,青春無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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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很羨慕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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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南湘也一樣,因為我聽見了我身后一聲輕輕的嘆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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玻璃窗上劃過被風(fēng)吹成細(xì)線的水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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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走到公司的樓下,南湘正準(zhǔn)備和我告別,我突然想起來,于是對她說:“要么你現(xiàn)在和我一起上去,顧里也在,正好可以把你應(yīng)聘助理的事情定下來。你也知道,她刀子嘴玫瑰臉,鋼鐵牙豆腐心,現(xiàn)在去喊兩句‘顧里萬歲’,免得晚上回家看她翻一個小時的白眼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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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樣方便么?”南湘一邊收傘,一邊問我,“公然在整個公司的人面前開后門兒,別人不會說什么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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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說什么,一個臨時的小助理而已,誰在乎啊。”我說完這句話,就意識到自己無意中戳了南湘一刀,“我不是那個意思?!蔽铱粗舷婀挥悬c兒尷尬的臉,道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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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心里其實很不好受。因為這句脫口而出的話語背后,其實隱藏著我潛意識里的輕蔑——但是,我又有什么資格輕蔑呢?我也只是個助理。我和南湘的區(qū)別也僅僅在于,助理前面少了“臨時”二字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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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拉過南湘,推開寫字樓沉重的玻璃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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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再一次意識到了南湘的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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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進(jìn)寫字樓的大堂開始,一直到電梯里、走廊里、前臺處……所有路過的人都沖南湘投來了注視的目光,一半目光來自男人,是欲望;一半目光來自女人,是敵視。我忍不住側(cè)過頭打量著她,她的頭發(fā)淋了一點兒雨,顯得更加漆黑,一大把又濃又密,自然而微卷地披散在肩膀上,整張臉上完全不施粉黛,睫毛又軟又長,仿佛黑天鵝翅尖上的一根根細(xì)羽,她的嘴唇像清晨被露水浸泡后的粉紅色花瓣,飽滿欲滴,楚楚動人,她臉上那種與生俱來的柔光,永遠(yuǎn)讓她像剛剛從淡墨的仕女圖里走出來一樣,眸子漆黑,牙齒皓白,充盈著一種被月光沐浴后的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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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宮洺要求開會的時間還有半小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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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guī)е舷娉櫪锏霓k公室走去,推開玻璃門,藍(lán)訣從電腦后面抬起頭看著我,他已經(jīng)迅速地?fù)Q了一件衣服了,此刻的他穿著一件深褐色的襯衣,領(lǐng)口上兩條黑色的絲緞鑲邊,一看就是高級貨,至于那條經(jīng)典格子交錯的領(lǐng)帶,我沒吃過burberry也見過burberry跑。我嘆了口氣,同樣是助理,一個看起來就是住在城堡里的,而另一個看起來就是住在松江新橋鎮(zhèn)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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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里在么?”我看著藍(lán)訣那張雜志臉,問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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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房間里?!彼{(lán)訣微笑著,白色的牙齒在他深褐色的襯衣映襯下顯得特別性感,他整個人看起來像一塊誘人的巧克力。藍(lán)訣的聲音總是這么低沉,仿佛一把生了銹的木吉他,聽起來特別撩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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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南湘互相對看了一眼,彼此心領(lǐng)神會地笑了笑,然后轉(zhuǎn)頭齊聲對藍(lán)訣說:“neil讓我們代他向你問好?!?br/> ?
于是面前的這把木吉他刷地一下滿臉通紅。他拿起手邊的杯子,尷尬地喝著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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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心滿意足地轉(zhuǎn)身朝顧里的房間門口走去,剛走兩步,被藍(lán)訣叫住:“你看見門把手上的紅色標(biāo)記了么?說明他們在里面把門反鎖了,一般反鎖的意思,就是叫你別打擾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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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們?”我太陽穴一跳,“你說顧里不是一個人?不是宮洺吧?這光天化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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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還沒說完,就被身后的南湘打斷了:“你別鬧了林蕭,就算你小說電影看多了,你也應(yīng)該明白,即使是在電影里,一般情況下,主角也只會和高大英俊的保鏢、柔弱美麗的女仆,或者優(yōu)雅迷人的廚師啊之類的搞在一起,你聽說過和自己的會計出納搞在一起的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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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轉(zhuǎn)過身,看著南湘:“你說得很有道理?!比缓筠D(zhuǎn)頭問藍(lán)訣:“誰在里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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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顧源……你也知道,剛開始熱戀的男女,”他頓了頓,做了個含義一目了然的動作,“所以你最好還是別敲門?!?br/> ?
“得了吧,他們兩個還叫剛開始熱戀啊,都快燒得熄火了?!?br/> ?
我太了解顧里了,就算是在公開場合接個吻,對她來說都是一件挑戰(zhàn)底線的事情。倒并不是說她有多保守,而是她對性的要求太高。如果要她和顧源親熱,那么周圍的光線一定是提前兩天測量好的,身邊的蠟燭也得點上,床上的玫瑰花瓣必須新鮮芬芳,沐浴更衣,刷牙焚香,那陣仗看起來幾乎可以等同于把自己弄成一個貢品,刷得油亮亮地擺到案板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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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讓她在日正當(dāng)午的朗朗晴空下和顧源在公共場合搞起來,那難點兒。更何況,她曾無數(shù)次地對我說:“我敢肯定我的辦公室里有宮洺設(shè)置好的攝像頭?!北M管她已經(jīng)幾乎把地毯下面的泡沫墊子都翻起來檢查過了,當(dāng)年日本鬼子進(jìn)村搜地雷也沒她這么仔細(x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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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抬起手砰砰砰地敲門,房間里一片寂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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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轉(zhuǎn)過頭沖藍(lán)訣疑問地?fù)P了揚(yáng)眉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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藍(lán)訣沖我攤了攤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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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又敲了敲,還是沒人應(yīng)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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算了。我轉(zhuǎn)過身離開,路過藍(lán)訣的時候,我對著他那雙漂亮的眼睛說:“等下顧里出來了你就電話我,你告訴她,我有事兒找她讓她等我,我來這里,然后和她一起去開會?!?br/> ?
藍(lán)訣點點頭,我剛準(zhǔn)備走,目光落在了他桌子上放著的檔案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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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企劃部剛送過來的?”我伸出手指著那袋資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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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是的,今天上午應(yīng)聘的畫展臨時助理?!彼{(lán)訣把檔案袋拿起來,遞給我,“正好你給宮洺主編送過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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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選定好了?”我一邊問藍(lán)訣,一邊回過頭沖南湘笑了笑,眨了眨眼睛,南湘的臉上洋溢著開心的笑容,我看得出來,她是發(fā)自內(nèi)心的喜悅,對她來說,這很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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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少能讓她可以毫不擔(dān)心地在餐廳里點一杯蜂蜜水。我突然想到剛剛那一幕讓我無法面對只能無聲回避的場面。我看著南湘發(fā)著光的臉龐,不由自主地也微笑起來,仿佛被感染一樣,心里充滿了午后陽光下的蜂蜜水般,暖洋洋甜蜜蜜的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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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打開檔案袋后,快樂沒了。那杯溫?zé)岬姆涿鬯?,變成了一杯帶冰碴的酸草汁,翻倒在我的心口?br/> ?
我看到南湘那頁紙上一個黑藍(lán)色墨水畫出的巨大的叉。筆畫非常用力,穿透劃破了南湘照片上美好臉龐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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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顧里給你的?”我望著藍(lán)訣的臉,他顯然不太想面對我,點了點頭之后,他就把目光挪向別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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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無法想象此刻自己的臉上是一種什么表情,但我想肯定不好看。我更不敢想象此刻南湘臉上是什么表情,我甚至沒有勇氣回過頭去看她,她站在我的背后,沒有說話,連呼吸聲都輕得難以捕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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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怎么可以如此鎮(zhèn)定?我只覺得自己背后站著一座落葉般的寂靜。像大雪初停后的龐然森林,所有的聲響和溫度都被沉甸甸的積雪帶走,剩下刺眼的白光四處泛濫,快要刺瞎人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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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思緒最后是被南湘的手拉回來的。那只纖細(xì)精致的手,輕輕地,在我的衣角上拉了拉,像是拉在我的心上。從她冰涼的手上傳來的,是放棄后的疲憊,以及失落后的平靜?!白甙?。”她的聲音像小心地吹掉瓷器上的灰塵一樣輕,但卻軟軟地劃開了我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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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是我哐哐砸門的聲音把南湘和藍(lán)訣都嚇住了。在這之前的任何時候,我在公司里都仿佛是踩著刀尖走路的小美人魚,忍氣吞聲,小心翼翼,活在顧里飛揚(yáng)跋扈的翅膀之下,仿佛被雞媽媽保護(hù)著的雛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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藍(lán)訣站在我身邊,企圖制止我,但是又被我的氣勢嚇住了,有點兒不知所措,只能站在一邊漲紅著臉,不斷地搓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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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密集而持續(xù)地砸著顧里辦公室的門,咚咚咚的聲音聽起來足夠發(fā)一封500字的電報了。敲了一分鐘之后,門輕輕地打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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門后面是顧源的臉,冷靜而蒼白,他看了看我,皺起來的眉毛下,雙眼里跳動著煩躁而不耐煩的光芒:“顧里現(xiàn)在沒空,等一下出來再說?!?br/> ?
我還沒來得及說話,顧源就一抬手,把門在我面前摔嚴(yán)實了——我目瞪口呆地站在門口,仿佛顧源摔的不是門,而是我的臉。我被這個無形的耳光抽光了所有的力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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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湘和藍(lán)訣站在我的周圍,他們都沒有說話,寂靜的空氣里,有種易燃性的東西在迅速膨脹著,無色無味地劇烈滲透著,整個房間仿佛被透明的微波持續(xù)加熱,隨時都會爆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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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低著頭沉默了半分鐘,然后抬起腳,暴雨般地朝門踹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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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直到很久之后的后來,我再回憶起這個仿佛被微波爐加熱后的初夏午后,窗外悶熱的雷暴雨,南湘頭發(fā)上傳來的熟悉氣味,藍(lán)訣閃爍的眼神,房間天花板上冰冷的白熾燈光,空調(diào)運(yùn)轉(zhuǎn)時嗡嗡的噪聲,一切都清晰得駭然,我經(jīng)常在想,那個下午,我的憤怒究竟來源于哪里,也許來源于顧源煩躁的目光,也許來源于南湘失落的眼神,但事實上,我心里明白,我的憤怒來自最后顧里拉開門時看我的目光,以及她對我說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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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來我終于明白了,也就是從那個時候,我們幾個人之間,那條不可逾越的天塹,終于以這樣的方式劃下了正式的深度,一刀,一刀,一刀。顧里說的每一個字,都仿佛盤古開天地時的巨大鐵斧,在我們彼此腳下的大地上,重逾千鈞大刀闊斧地砍鑿著。飛沙走石,雷霆萬鈞,哀鴻遍野,卻又萬籟俱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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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連綿不絕的大雨,灌溉了嶄新的峽谷,也隔絕了我們最后的退路與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