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連第三周的周末晚點(diǎn)名時，普洱無比鄭重地向我們宣布了旅里將組織軍事技能大考核的消息。內(nèi)容主要是體能和隊(duì)列兩大塊，涵蓋單兵隊(duì)列、五公里、軍體拳、單雙杠及俯臥撐等九個項(xiàng)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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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普洱的臉上千年難得一見地綻放出神采，“同志們，知道我們的目標(biāo)是什么吧？”這是普洱慣用的修辭手法“設(shè)問”，因?yàn)樗麖膩頉]打算從我們口中得到答案，我們也從來不準(zhǔn)備“知道”——要是你知道了，那不說明你和連首長一樣高明，甚至比連首長更高明？人家楊修不就是這樣被曹操干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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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毫無懸念地得到沉默的答案后，普洱石破天驚地宣布了我們的目標(biāo)：干掉一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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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普洱的“干掉一連”說得是如此豪邁，以至于指導(dǎo)員忙不迭朝著一連的方向瞅了瞅，生怕一連人聽到了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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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緊接著，又是黑臉那招牌結(jié)束語“最后我說一句”：“這次除了炊事班和有衛(wèi)生隊(duì)全休證明的病號，誰都不許請假！是騾子是馬拉出來遛遛，誰要是裝熊包當(dāng)孬種，就從二連滾出去！大家有沒有信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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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俱樂部里響起了氣壯山河的回答，震得人頭皮發(fā)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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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這信心滿滿的回答中，我瞟見了豬頭一貫樂天的臉上難得的悲觀神態(tà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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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公里訓(xùn)練從第二天早上開始。值班排長剛把隊(duì)伍帶進(jìn)操場的煤渣跑道，普洱就一臉不屑地訓(xùn)斥道：“扯淡！打起仗來有得煤渣跑道給你們跑嗎？”隨后他命令排長調(diào)整隊(duì)伍向著大門口跑步前進(jìn)，目標(biāo)是五公里外的小鎮(zhèn)。普洱的借口冠冕堂皇，“你們這幫小子不是成天想出去嗎？就帶你們出去呼吸點(diǎn)新鮮空氣?！?br/>　　?
　　從旅部大門，到鎮(zhèn)上的“來一碗”牛肉粉館，走小路的話不到兩公里，而走大路，則剛好是五千米整，折合旅里的煤渣跑道十二圈半。可是煤渣跑道上的五千跟旅部到鎮(zhèn)上的五千米溝溝坎坎的山路豈能相提并論？“f1”方程賽跟越野車?yán)惸芤粋€速度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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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普洱不知從哪里弄來一臺破破爛爛直冒黑煙的速度比我們快不了多少的摩托車，一路攆在我們的屁股后面，把我們攆得狼奔豕突雞飛狗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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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們都給我聽好了！”普洱威風(fēng)凜凜地跨在他那臺銹跡斑斑的坐墊海綿鼓脹出來的摩托車上，向疲于奔命的我們宣布了他的獎懲規(guī)定：以后每天跑大路到鎮(zhèn)上，再從小路帶回，最快抵達(dá)終點(diǎn)——也就是牛肉粉館的，將獲得跟他共進(jìn)早餐——也就是一碗牛肉粉加一個荷包蛋的機(jī)會——連長請客；每天跑得最慢的那個，要負(fù)責(zé)將摩托車推回旅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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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同志們！為了牛肉粉，沖??！”黑臉話音剛落，摩托車就揚(yáng)起一陣濃密的黑煙，咆哮著向前沖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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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們笑歸笑，卻絲毫不敢怠慢。因?yàn)槲覀兌贾琅Ｈ夥鄣拿牢丁貏e是在食堂每天早上除了饅頭就是蘿卜榨菜豆腐皮的情況下；我們更清楚，要把那臺茍延殘喘的摩托車推回來，將是一件多么受煎熬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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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跑完五公里，在滿身疲憊、饑腸轆轆的狀態(tài)下，“來一碗”無疑是最刺激的誘惑和最高貴的獎賞，而推回摩托車則是最嚴(yán)厲的懲罰和最殘忍的侮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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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一天，值班排長得意揚(yáng)揚(yáng)地吃到了熱騰騰香噴噴的牛肉粉，而我們只有徒步帶回的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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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后來，伍班副也吃到了牛肉粉，回到宿舍還不停地“吧唧”嘴，他那低調(diào)的炫耀激起了我的斗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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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天，我也吃到了久違的牛肉粉。當(dāng)我拼盡全力以萬夫莫開之勢接近那鮮紅色的斗大的顯得既牛×又傲慢的“來一碗”三個字時，我感覺自己周身的血液都要沸騰了。我以大概十五米的距離甩開緊隨我后的也想吃粉的一班長，沖進(jìn)店里，在即將一頭扎進(jìn)老板煮粉面的鍋里之前剎住了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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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板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問道：“寬的還是細(x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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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瞟了普洱一眼，喘著粗氣無比豪邁地應(yīng)了一聲：“寬粉！不要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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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坐在旁邊的普洱仰起頭，定定地看了我大概五秒鐘，而后慢條斯理地挑出碗里的芫荽菜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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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時至今日，我依然能回憶起那天早上米粉的味道：大骨熬出的鮮香湯料，浸泡著剛出鍋的小拇指寬的米粉，上面漂浮著細(xì)碎的香蔥、芫荽，還有切得薄薄的大片鹵牛肉和煎得外焦里嫩的荷包蛋。那大約是我吃過的最好吃的牛肉粉。后來我曾有過無數(shù)次沖動，想再去“來一碗”吃一次，卻一直到我離開湘西也未能成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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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也許我覺得好吃，只是“失去的才是最好的”這種心理在作祟。因?yàn)槟谴沃?，又有好幾個人吃到了形式大于內(nèi)容、意義超越實(shí)際的“來一碗”，而我從那之后卻一次也沒再吃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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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天我吃完粉隨部隊(duì)帶回的時候，我突然意識到一個問題：這三天都是豬頭在推車。車掛著空擋，鑰匙攥在普洱手里，在平地還算好，遇上上坡或下坡就挺費(fèi)勁。我走過去的時候，風(fēng)子正推著摩托車的屁股在給豬頭幫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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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譏誚道：“怎么樣？米粉好吃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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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的臉剎那間紅了起來，電光火石間我想起了除夕夜我們在豬圈里富有黑色幽默的誓言：有福同享有難同當(dā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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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無比慚愧地把手搭在那輛破車的破坐墊上，對著豬頭說：“從明天起，要是再讓你推這個屌玩意兒，我就是王八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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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一早，我在兜里放了一根背包繩。普洱的摩托車“突突”聲一響起，我就拽著豬頭讓他緊跟著我?！安阶泳鶆螯c(diǎn)，呼—呼—吸—吸，就這樣！”豬頭保持著均勻的頻率和步速只堅(jiān)持了大約兩千米，就亂了方寸。我緊挨著他的身邊大喊：“還想推摩托車嗎？”豬頭一咬牙又堅(jiān)持了將近一千米，便叉著腰大口大口喘著粗氣，“媽的，槍斃了——朱爺我——算了！”他向我擺擺手，再也不肯前進(jìn)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