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二十魚
　　一那是他邀請的，最后晚餐
　　偉邦與娓娓的最后一次晚餐是在一家偏僻的壽司亭里。
　　似乎是因為離港口很近，那家壽司亭里的生魚片總是顯得特別新鮮。
　　昏暗的燈光勾勒著店堂并不寬敞的線條，灰色的天花板猶然裸露著鋼筋水泥，壓得很低很低，讓高挑的娓娓乍一走進(jìn)店里就情不自禁地彎下了腰肢。
　　除了一些私密的包廂，就是一條長長的自助轉(zhuǎn)臺圍成一個長方形，一盤盤裝飾體面的壽司在轉(zhuǎn)臺上兜來轉(zhuǎn)去，五顏六色，煞是好看。長方形的中央空地是壽司師傅的工作臺，圍著海藍(lán)色圍裙的壽司師傅聽見推門的聲音后稍稍抬起了頭，他向著偉邦和娓娓道了一聲歡迎光臨，之后就重新低頭，從冰柜里取出一整條大大的三文魚來。
　　娓娓興奮了，她扯著偉邦的衣袖笑著說，“我要坐轉(zhuǎn)臺邊，我想看著壽司師傅切生魚片！”
　　偉邦卻沉默地偷偷抽回了袖子。他瞅了瞅店里，隨即沉聲答應(yīng)了。雖然那些私密的包廂似乎更適合他們今夜的談話，但也無所謂吧！
　　這是最后一次了，她愛怎么樣就怎么樣吧！
　　他隨著娓娓在自助轉(zhuǎn)臺邊上坐下了，正面對著壽司師傅。娓娓大聲地點了一盤三文魚刺身，壽司師傅對著她殷勤一笑，隨即握起一把鋒利的刀，朝著三文魚的頭部用力按下。他雪亮的刀子在魚滑膩的頭部進(jìn)出了幾下，那腦袋就和身子分開了。隨即他以萬分熟練的技巧，一手持刀，一手抓著魚身，三下兩下就把整條三文魚切成了華麗的薄皮。
　　興許是因為有觀眾的緣故，壽司師傅的刀子在半空中耍了幾個花腔才重新落在砧板上。隨即他把刺身裝盤遞給娓娓，娓娓高興得簡直象個孩子！
　　“嗨，真有意思！”娓娓掩不住滿臉的意猶未盡。
　　但偉邦卻面色泛青。他緊緊擰著眉，推開了娓娓夾給他的生魚片，說，“我真不知道看人屠殺一條魚有什么意思！”
　　“那是魚，又不是人。”娓娓卻不以為然，心滿意足地把刺身一片一片往嘴里送。
　　她的唇因唇膏而殷紅，分泌過剩的唾液輕易就浸濕了雪白的牙齒，一下一下撕扯著送到嘴邊的橘紅色肉片。面前的顏色過于鮮艷了，鮮艷得偉邦突然就覺得惡心。他趕緊轉(zhuǎn)開了視線，深深呼吸，眼神空洞地胡亂掃視著，卻是驀然之間竟對視上另一雙眼睛！
　　黑白分明，一眨不眨，那是一雙泛著淡青色光澤的眼睛，迷蒙得好似浸在霧里。偉邦渾身一顫，驚魂稍定后，才發(fā)現(xiàn)自己正愣愣地瞧著那只被壽司師傅丟棄在一邊的，死魚頭。
　　它正看著他呢，偉邦甚至可以感受到它濕潤的唇猶然還一張一翕著……
　　他不禁覺得毛骨悚然，卻是突然聽見身邊的娓娓笑了。笑意輕憐，卻也帶著說不出的諷刺，娓娓說，“瞧你，還真是一如既往地膽小呢……”
　　“而你，還是一如既往地殘忍……”偉邦陡然回過神志。因為是最后一次了，也因為受窘的尊嚴(yán)，偉邦毫不猶豫地說出自己的想法。
　　而娓娓的眼神卻瞬間暗淡了，她爭辯道，“難道喜歡吃生魚片的，就是殘忍？”
　　“不……你知道我說的并不是生魚片！娓娓，你一直都是個殘忍的家伙兒，你太殘忍……我們并不合適……”偉邦刻意擰著頭，不去看娓娓的眼神。但他也分明地感到一絲寒意，來自身邊，來自身邊的娓娓。
　　“我殘忍嗎……”娓娓不甘地又問。
　　“要我說實話嗎……有時候，我真覺得你簡直不像是個人……”偉邦拼命忍住寒意。因為他知道此刻他不能退縮，要擺脫這個女人，就要徹底地和她說清楚！
　　“是嗎……是嗎……是嗎……”
　　但娓娓的聲音卻漸漸地微弱了，到了最后一聲，簡直是氣若游絲般。她不再咄咄逼人地看著偉邦，好似認(rèn)命了一般。她凄涼地笑了幾聲，眼睛泛了死氣，隨即揚手，又為自己叫了一盤刺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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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那缸中的魚兒，會是怎樣的呢？
　　壽司師傅繼續(xù)在娓娓和偉邦的面前揮舞著刀和魚，但那花哨的表演已然不能引起娓娓的興趣。
　　娓娓始終低著頭，卻突然問偉邦，語氣意外地溫柔，“你不吃一些嗎？”
　　“不用了，我不喜歡，覺得太腥?！?br/>　　“那才不是腥味呢！那是大海的味道，是原本自由自在的生物被突然剝奪了性命的味道阿！混合著震驚，不甘，掙扎和最后瀕臨死亡時的絕望！那味道活靈活現(xiàn)，簡直，可以稱之為是甘甜呢！”娓娓笑著，鮮紅的舌頭一卷，又興致盎然地吃起第二盤刺身。
　　偉邦聽著，不由得渾身顫栗。他甚至想提前告辭，永永遠(yuǎn)遠(yuǎn)地離開這個恐怖的女人。但突然，他聽見娓娓驚訝地說，
　　“恩？你瞧那里！在壽司師傅的工作臺邊上，竟有一個魚缸！”
　　偉邦一愣。他本能地順著娓娓所說的看去，果然在工作臺邊看見了一個精致的魚缸，清澈的水里只孤單單地養(yǎng)著一條魚，散漫地游來游去。
　　“那也是要給客人吃的魚嗎？”娓娓興奮地問壽司師傅。
　　師傅卻搖了搖頭，“那是觀賞魚，我從幼小的魚苗把它養(yǎng)得這么大，為的是飼養(yǎng)的樂趣。怎么舍得吃掉？”
　　“是嗎，是嗎……可真漂亮阿！”娓娓笑著，眼神卻著了魔般，再也沒有離開那條缸中的魚兒。一雙瞳孔甚至跟著魚兒左右地?fù)u曳，機(jī)械往復(fù)，顯得古怪而莫測。
　　她專心致志的模樣頓時令偉邦更害怕了。
　　他手腳發(fā)麻，甚至隱隱后悔著自己怎么會和這樣的女子交往？起初只是聽介紹人說娓娓在幼年時受過一些創(chuàng)傷，所以脾氣有些古怪。而現(xiàn)在看來，她簡直是可以稱之為可怖了！
　　“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
　　突然聽見娓娓嘻嘻笑開了，露出白白的牙齒，縫隙之間甚至還殘留著些許魚肉纖維，橘紅緊緊纏繞著慘白。聽見娓娓說，
　　“偉邦，你說那魚缸中的魚兒，會不會是個變態(tài)呢？”
　　“恩？”變態(tài)一詞從娓娓的口里說出來，偉邦簡直不寒而栗。但他又好奇心氣，問道，“為什么？”
　　“因為它天天呆在壽司師傅的工作臺邊，每天看著壽司師傅宰殺各式各樣它的同類，又看著它被解剖完畢的同類被人所吃掉。你說，它會不會崩潰？會不會成為一個變態(tài)？”
　　偉邦一驚，為娓娓的發(fā)現(xiàn)而唏噓不已。如此想來，真的很殘忍。偉邦看著那條魚，不由覺得心酸。
　　他說，“我想，會吧……大概會的吧……真可憐……”
　　但下一秒，他卻聽到娓娓又笑了。
　　“呵呵……呵呵呵呵……才不會呢！我告訴你！才不會呢！”娓娓肆意笑著，一雙美眸卻驀地瞪圓了！連聲音都高了幾度，她說，
　　“我告訴你，才不會呢！因為它是一條從小就養(yǎng)在魚缸里的魚苗，從小就只有它一個，它興許根本就不知道自己是一條魚，根本就不認(rèn)為自己是一條魚！每天在它面前被屠殺的，被吞吃的，它也不知道那些是它的同類！為什么呢？因為那些魚們都死了，而它卻好吃好喝地整天無所事事，所以它必定以為自己和那些死去的魚是不一樣的！它們不是同類！興許，它還以為，自己和殺魚的人類是同類呢！”
　　娓娓的口吻輕盈，卻頓時令偉邦渾身立滿了雞皮疙瘩。他瞧著娓娓說著說著，轉(zhuǎn)過頭對他燦爛一笑，他被那鮮艷的唇所驚嚇，下意識地猛然站起了身。
　　“要走了嗎？”娓娓斜眼看他，“那，我們一起走吧！我也吃飽了！”她說著，也跟著起身，舌頭輕輕一掃，舔去了齒縫之間的纖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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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風(fēng)好大，但可不可以陪我多走一些？
　　偉邦和娓娓走出壽司亭，從港口處吹來的海風(fēng)亂了他們的頭發(fā)。
　　那些咸咸的氣息竄進(jìn)偉邦的鼻孔里，他想到那是大海的味道，就情不自禁地想起娓娓之前所說的話，
　　“那是大海的味道，是原本自由自在的生物被突然剝奪了性命的味道阿！”
　　念及于此，他不禁狠狠縮了縮肩膀。
　　“怎么了？你很冷嗎？要不要靠得近一些呢？”身邊的娓娓見了，不禁擔(dān)憂地問他。
　　那份關(guān)心的口吻在暗夜里竟意外顯得尤其溫暖，而她那雙在夜色中忽閃忽閃的大眼睛，一時之間甚至亮過了天際的星星。
　　偉邦的心驀地柔軟了。他發(fā)現(xiàn)還是會有某些時刻，令他深深感受到娓娓的魅力。
　　也許是離別的情愫作祟吧，當(dāng)偉邦想起這是他們最后一次見面，心里居然還是涌起了眷戀和不舍。他于是越發(fā)動容地看著娓娓星辰般的眸子，越發(fā)動容地欣賞著她眼中漸漸凝結(jié)的霧氣。
　　隨即他深深明白了，娓娓愛他！娓娓很愛他！
　　但這個事實卻驀地令偉邦不寒而栗。他的腦海中迅速閃過所有關(guān)于娓娓的驚駭影像，他下意識地倒退了半步，片刻之前胸腔里涌起的絲絲柔情也陡然被掐滅了。
　　他命令自己回到現(xiàn)實中！
　　今夜，是他和娓娓的最后一次！
　　“我不冷！”他冷漠地回絕了娓娓。而娓娓見了他驀然轉(zhuǎn)冷的眼神，也好似什么都明白了一般。她，垂了頭。再次抬起時，已帶著難以言語的決絕的笑容。
　　“可是，我很冷啊……”她說著，不顧偉邦的抗拒硬是挽住了他的手。她笑著，笑容卻漸漸凄涼，“偉邦，既然是最后一次的話，請和我一起，好好地走完最后一段路吧……”
　　偉邦抗拒的動作停止了。
　　因為她說了‘最后一次’，他信她。
　　娓娓不論如何，總是信守諾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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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挽著他的手臂，沿著偏僻的公路行進(jìn)，用兩個人緊緊依偎的體溫抵御著深夜的寒冷。
　　明明已經(jīng)走到了公車站，但娓娓卻苦苦哀求偉邦，一次一次地用‘最后一次’令他心軟，令他不甚情愿地和她繼續(xù)走下去，走了一個小時，又一個小時。
　　清冷的夜風(fēng)在空曠中肆虐穿梭。衣擺和頭發(fā)被風(fēng)挑逗得狂亂，肆意地舞著，一時之間模糊了兩人的視線。偉邦的雙腳機(jī)械交替著，他的耳邊是呼嘯的風(fēng)聲，和娓娓帶著海水氣息的淡淡呼吸。可忽然，那咸咸的呼吸聲猛地靠得近了一些！是娓娓的身子挨近了他，她忽然說道，
　　“偉邦，這就是愛情啊……”
　　“什么？”
　　“我說，這就是愛情！兩個人，在寒風(fēng)凜冽的深夜里，哪怕不說一句話，但他們彼此緊緊挨著，走在一起。一個小時又一個小時地過去了，一段小路又一段小路地過去了……偉邦，這就是愛情阿……”
　　可我并不是自愿的??！偉邦輕聲嘀咕著，他懇求她，“娓娓，我們別再往下走了。這里太偏僻，周圍連個人影都沒有。前面似乎已經(jīng)沒有公車站了，天太黑，我們趕緊往回走吧！”
　　但娓娓卻笑了，在暗夜中裂了唇，露出白森森的牙。偉邦竟恍惚地覺得，那上面居然還牽連著沒有吞噬干凈的魚肉！
　　娓娓笑著，說，“往回走阿……時間若是也能往回走就好了……這個世界上，有很多事情發(fā)生得何其冤枉。而明明是那么冤枉的事情，卻注定了還是會改變一生……比如，海里自由自在的魚兒，何其冤枉地就被抓了起來，被按上了砧板，成了一片片地被進(jìn)了人類的嘴里……”
　　“可也有幸福的例子啊……”偉邦說，“那條魚缸里的魚兒，不就是從此吃喝無憂？也許是少了點自由，但就像你說的，它從小就如此生活了，它不覺得自己是一條魚，它也不會覺得沒有自由?！?br/>　　“可是，哪怕它真的認(rèn)為自己不是一條魚，但它的生活就算是幸福嗎？”娓娓說著，更近地靠在偉邦的身上。偉邦甚至覺得自己的手臂一熱，竟是娓娓的淚落在上面。
　　“娓娓……你怎么了……”偉邦不由擔(dān)心地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