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二掩蓋
　　一
　　我第一次見到她時，正值陽光爛漫的五月。
　　她穿著一襲白得肅殺的病號服，背對著我斜斜靠在滿是鐵欄桿的窗邊，背影單薄得宛若一張皮影。一頭長及膝蓋的黑頭亂糟糟地晃在腦后，似是很多年都沒有好好打理過的模樣。卻是一轉(zhuǎn)身，露出一張蒼白卻精致的臉孔。她看見我，略帶疑惑地笑起，漫不經(jīng)心地展示著兩只酒窩，竟是一深一淺，右邊的那只就好像曾經(jīng)用筆尖狠狠戳過一般深刻。
　　“你是新來照顧我的醫(yī)生？”
　　她歪著頭打量我，卻依舊站在窗邊，站得離我遠(yuǎn)遠(yuǎn)的。還戒備地?fù)芘约旱拈L發(fā)，好似要把整張臉蛋都埋起來。
　　于是在我看來，就好像是一個精美的頭顱被包裹在一團(tuán)黑黢黢的亂麻里。
　　我點(diǎn)了點(diǎn)頭，回答那只美麗的頭顱，“是的……但確定地說，是藥劑師。我并不負(fù)責(zé)你精神上的治療?！?br/>　　她聽了，卻滿不在乎地笑了笑，“他們都說我是精神病人，可他們又統(tǒng)統(tǒng)都拿我沒辦法。這真是矛盾，所以我自己并不這么認(rèn)為！既然他們誰都拿我沒轍，那不就意味著我根本沒病？我根本不是一個精神病人，我只是比較孤單罷了。不過在這個世界上，有誰不曾體會到孤單的滋味？從來不曾孤單過的人，才是病態(tài)的人?！?br/>　　“你說得很有道理。不過我也說個道理給你聽，從來沒有精神病人會承認(rèn)自己是精神病人。那些自稱是精神病人的，往往只是些處心積慮的正常蠢貨罷了?！?br/>　　她聽了，笑得更歡，終于肯走得離我近了些，“我還挺喜歡你的，比起之前的那些都有趣。那些護(hù)士沒有警告你別和我說話嗎？”
　　“有?！?br/>　　“那你還說？”
　　我沉默了片刻，凝神看著她身后的窗戶，“……今天的太陽很刺眼，我大概有些被曬暈了吧……”
　　說實(shí)話，的確如此。
　　至今回憶起來，那一天的記憶就是白得刺目的陽光，和架空在黑色亂麻上那顆白得刺目的腦袋。那一日的記憶在我的腦海里，就好似一張曝光過度的照片。
　　有時候甚至覺得，拿起照相機(jī)向著她拍一張，背景如果是一堵白墻的話，那我得到的就是一張純粹的黑白照片了。黑的亂發(fā)，白的病號服，白的四肢，白的腦袋，甚至連嘴唇都是慘白色的。整張臉上除了一雙眼睛，大概就只有那兩只酒窩，一深一淺，打出分明的陰影吧。
　　稍稍熟稔了些，我和她的話也越發(fā)多了。我常常在為她測量血壓時與她閑聊，她會把冰冷的手伸出鐵柵欄，伸到我的面前，手指上留著十分修長而尖銳的乳白色指甲。
　　阿，忘記提了。我與她之間始終隔著這么一道鐵柵欄。這個東西的存在往往能在我茫然失神時猛地提醒我，對方，她，是一個被世人確認(rèn)的精神病人。
　　“藥劑師先生，從你的表情看得出，你似乎又在想一些不太禮貌的事情了?！彼毖劭粗摇?br/>　　“……阿，抱歉……”我有些尷尬，下意識地回避著方才自己的真實(shí)想法，“……我只是在想，你的酒窩很漂亮，只可惜，一深一淺，顯得很古怪?！?br/>　　“很古怪嗎？人的左右腳也會有大小，一雙眼睛也會有差異，相比之下，酒窩就不算什么了?！?br/>　　“左右腳的差異有鞋子可以掩蓋，一雙眼睛也可以考眼鏡或者化妝術(shù)輕易彌補(bǔ)。酒窩似乎就麻煩了些。”我為她測完血壓和其他一些指數(shù)，一切正常，就如常地為她調(diào)配藥劑。
　　“那你的意思是，哪怕是再不堪再丑陋的東西，只要能想方設(shè)法地掩蓋住，就不成問題了？”她饒有興趣地問我。
　　“雖然聽著很刺耳。但很可惜，現(xiàn)實(shí)就是如此?！?br/>　　“藥劑師先生，沒想到你的想法居然如此陰損。”她嘻嘻笑著，好似這是一件很有趣的事。而她的態(tài)度多少讓我感到不滿，我于是冷漠地看著她，
　　“其實(shí)不單單是腳的大小，甚至是你……整個你……不也正是一個企圖掩蓋的例證嗎？”
　　“我？整個我？”她驀地瞪大了眼，譏諷且不服輸?shù)氐芍摇?br/>　　“是的。”我克制不住地笑了，把調(diào)配好的藥劑裝進(jìn)瓶子里。這是一種特制的鎮(zhèn)定劑，為她而專門調(diào)制，也是我時不時來這里的目的，“長期需要服用特殊鎮(zhèn)定劑的女人，不正是企圖用藥物掩蓋自己的瘋狂嗎？”
　　“我說過，我不是精神病人！”她咬牙切齒道。
　　“瞧，你又在企圖掩蓋了?！蔽衣柫寺柤?，提著包離開了。
　　自從那次，可以說是不歡而散之后，我隔了很久才再一次去病房為她配藥。
　　那一日，恰好又是一個陽光明媚的日子。
　　只見她一如既往地站在滿是鐵欄桿的窗邊凝神向外眺望，似是聽見腳步聲才姍姍地回過身子。白色的腦袋深陷在長長的黑發(fā)里，那一日她的心情似乎特別好，笑容也不可思議地有些嫵媚。
　　“你來啦……你終于來了阿……自從那一日之后，我每一天每一天都在等你……從清晨等到日落，從日落等到清晨……可是護(hù)士小姐說，說你上次配給我足夠的鎮(zhèn)定劑，所以暫時不會來了。我聽了，心就像是破了一塊似的……你說，這是不是心痛呢？你是不是在生我的氣呢？……還是原諒我吧，我總是很孤單，所以不習(xí)慣有人肯陪我說話?！?br/>　　她逆光站著，輪廓顯得有些模糊。而那般夢囈似的喋喋不休的她是我所不熟悉的，而確實(shí)，那時的她給我一種說不出的奇異感覺。似她又不似她。我被自己的感知所迷惑了，索性先答道，
　　“我沒有生氣。只是純粹地因?yàn)闆]有必要才沒有過來。而事實(shí)上，你怎么樣都與我無關(guān)。所以無論你說什么做什么，我都沒有必要生氣?！?br/>　　她聽了，卻施施然地笑起。欠了欠身子，從背光處緩緩地走到我面前，猛地緊緊貼上鐵柵欄，呼吸涼涼地噴在我的臉上。她深深地，張揚(yáng)地笑著，
　　“藥劑師先生，你還記得上一次你對我說過什么嗎？……掩蓋……你說我整個人就是掩蓋的例證……可是今天的你還不是一樣？你方才的那番話，不也正是一個掩蓋的例證嗎？”
　　“我？掩蓋？”我緊緊擰著眉，難以置信地看著她近在咫尺的臉。
　　“你說過，精神病人從來不會承認(rèn)自己是個精神病人。那么我是否可以以此類推，認(rèn)定真正關(guān)心我的人是不會承認(rèn)自己正在關(guān)心我，而是會說一些，例如‘我怎么樣都與他無關(guān)’之類的話咯？”
　　“你的推理漏洞百出?！蔽也桓吲d地反駁。
　　“無所謂，我高興就好?！?br/>　　她說完，又笑了。更加肆意地笑，故意湊近了笑給我看。這一次，我終于確定自己沒有看花眼，我面前的她，臉頰兩邊的酒窩竟然變成一樣深淺的了。
　　雖然訝異，但為了一股不服輸?shù)木髲?qiáng)，我努力強(qiáng)裝著鎮(zhèn)靜，低頭準(zhǔn)備起醫(yī)藥器材。盡量用平靜的口吻說著，
　　“先測量下血壓。以我上次留給你的鎮(zhèn)靜劑量而言，你消耗得太快了。我擔(dān)心你的身體會有損傷。把手伸出來……”
　　她依言，乖巧地把左手伸給我。依舊是白皙得看不見血管的手，但這一次，原本修長而尖銳的食指指甲卻破損了一大塊，邊緣坑洼。我不禁皺眉，
　　“指甲怎么了？”
　　“我還以為，你會更關(guān)心我的酒窩……不過，也沒差別罷了。”她呵呵笑著說。
　　“你！”當(dāng)我反應(yīng)過來，背脊頓時涼了一片。
　　下意識地想要抽身，卻被她的左手猛地拉住我的衣袖。她的目光緊緊鎖著我的臉，繼續(xù)說著，
　　“沒錯，酒窩，我用指甲挖深了，挖得左右一樣深了。努力地挖，狠狠地挖，掏心掏肺地挖，為了你而挖。撕開了皮，撥開了肉?；謴?fù)了好長一段時間呢，不過幸好，那段日子你也沒來看我，不然我的模樣會讓你失望的?！?br/>　　“……不疼嗎？”我瞠目結(jié)舌地問。
　　“有一點(diǎn)。所以我歇斯底里地逼著護(hù)士給了我雙倍分量的鎮(zhèn)定劑，這樣，疼就變成了癢癢的。整個人都飄飄然得好舒服?！?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