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六蝴蝶
一
突然發(fā)現自己孤身站在渾然一體的黑暗中,好似身體化為了天地之間最渺小的一片蜉蝣。
就這么安心地隨著黑暗的輪廓飄然而去吧,哪怕摸了摸背后,自己只有殘破的一半翅膀。
卻是驀然之間,眼前劃過一道刺目的金色,剪刀一般撕開了昏天昏地的幕布。
那是一只巨大的蝴蝶,從我的頭頂翩躚而過。它優(yōu)雅地煽動著兩片旖旎的翅膀,左右對稱的奇妙花紋,如月如鉤,迷惑著我的雙眼。
每次看見這只蝴蝶,我便知道自己正浸淫在夢里。
從它翅膀上撒下的細碎磷粉瞬間明亮了我的夢境。
視野好似被洗滌,我往往回過神志,發(fā)現自己又一次站在那棵家鄉(xiāng)的大樹下。
面前站著的,是世間的另一個我,穿著何其美麗的碎花裙子,手里抓著一只白色的網兜,臉蛋在樹木的陰影下顯得斑駁而奇異。
我突然覺得呼吸困難,見她仰起頭沖著我微微而笑。
那只巨大的蝴蝶從空中緩緩飛落到她的掌間,竟驀地變得渺小。伴隨著她越發(fā)燦爛的笑容,蝴蝶掙扎著揮動美麗的翅膀……
二
醒來的時候,身邊猶然是一片黑暗。只從窗簾的縫隙里透出一點凌晨的光暈,絲絲縷縷,就好似窗外飛舞著無數金色的蝴蝶。于是眼睛不由看得酸痛,索性就閉眼養(yǎng)神地呆呆坐在床邊,直到清晨的光點燃了整個城市的色彩,我的姐姐興高采烈地推門而入,
“恭喜!二十歲生日快樂!”
三
沒錯,今天是我的二十歲生日。
同時,也是我姐姐的二十歲生日。
一個女子長到了二十歲,感覺總是多了一份甜美多了一份嬌俏。
二十歲的女人是世間最美好的東西之一了吧,好似是一朵玫瑰徐徐綻開了花瓣,好似隨時都可以披了婚紗挽著某個人的手臂走進禮堂。
連媽媽都說,二十歲了,聽著都讓人遐想。可是這份遐想卻往往帶著妄想的成分,粉飾了某位二十歲女子真實的模樣。
媽媽的話中帶刺,我不是聽不出來。
可是裝模作樣早已無法糊弄這個執(zhí)著的中年婦女,捂著耳朵也能聽到她絮絮的嘮叨,
“都是二十歲的女孩子了,你可不可以打扮得稍稍女孩兒味一點?不要總是穿運動裝剪短頭發(fā),學學你姐姐,穿裙子戴首飾,踩踩高跟鞋,難道不好嗎?小心交不到男朋友!”
姐姐聽了,羞澀地低了頭。那一抹掛在臉頰的紅暈和她身上的粉色連衣裙真是相得益彰。
我卻疲倦地搖了搖頭,聽著這樣的話題總是覺得恐慌。于是敷衍地從嘴里冒出一連串的‘好好好,我知道了……’,卻被媽媽抓了個正著。
媽媽趁勢說,“晚上是你們倆的生日派對,可不準你穿著球鞋去參加。頭發(fā)剪短了沒法彌補,去買條裙子總可以吧!”
我張了張口,總覺得喉頭堵塞。但媽媽卻是不由分說,拿了信用卡交給姐姐,不一會兒就把我們姐妹倆推出了家門。
姐姐挽著小巧的手提袋站在門前等我穿球鞋。她長長的直發(fā)掃過我的鼻尖,癢癢的,讓我情不自禁地凝視著她烏黑的長發(fā)。
姐姐忽然笑著說,“怎么?你也想留長發(fā)了?”
我趕緊惶恐地挪開視線,“不會,短發(fā)才自在嗎!”
姐姐于是笑得更美,“說得也是,你自小就和我不一樣呢?!?br/> 我聽了,也跟著笑。
陽光燦爛的天際,似乎飛過一只金色的蝴蝶。
四
走到大街上,我總是抑制不住連連的哈欠。一團團渾濁的氣流在喉頭進進出出,臉上都糾結得立起了不少皺紋。
姐姐于是擔憂地問我是怎么了?我尷尬地笑了笑,總也說不出我又夢見了我和她的童年往事。
她倒也不再追問,溫柔地抿了抿嘴,似是體貼地看出了我昨晚沒睡好。路過一面巨大的玻璃墻時,她拉著我硬是停住了腳步,指了指玻璃墻中反照出我的和她,她語帶責備地說,
“瞧你,哪怕是短發(fā)也要好好梳理阿!”
說罷,就伸手幫我整理翹起的頭發(fā)。
我順從地站定,任由她幫我整理亂發(fā),自己倒是看著玻璃墻愣愣地出了神。
倒映在玻璃墻上的我和她,有些朦朧,好似兩片剪影。于是模糊了衣著和發(fā)型,模糊了一切外在的修飾,只剩下兩個隱隱戳戳的輪廓,看上去竟是如此相似。
只有在這種時候才會清晰地發(fā)覺,我和她是一對孿生姐妹呢!
臉龐的輪廓就好似同一個模子鑄的,連身高都相差無幾,她才能輕松地幫我整理亂發(fā)。
姐姐瞧我忽然發(fā)呆,就停了手,笑著問我在想什么?
我于是呆滯地瞧著她,看著她隱隱與我相似的臉,不禁就脫口而出,“姐姐,我們是一對孿生姐妹阿!”
她聽了,似是有些不明所以地皺眉,“是阿,只相差幾分鐘,我很幸運地成了姐姐!不過可惜,雖是孿生,在愛好和品位上卻不怎么相似呢!”
我聽了,不禁吞了下口水,執(zhí)著地問她,“我們并不相似,你覺得可惜嗎?”
興許是我的表情太過凝重了吧,姐姐看著我,逐漸露出驚訝而茫然的神色。
她張了張嘴,卻似乎不知該回應我什么。姐妹兩人竟為了這個看似隨口的問題僵持良久,彼此久久地瞧著對方的眸子,越看就越是迷離。
直到我忍受不了沉默的氣氛,主動拉起她的手,故作輕松,
“我隨意問的,別在意……去那邊逛逛吧,那里有很多你喜歡的牌子?!?br/> 姐姐這才松了口氣,眼底露出迷惑的神色,卻也不再多問什么。
五
姐姐說,其實我從小就是個奇怪的孩子,總是說些奇怪的話讓她哭笑不得。
我于是笑著回她,“那我問了奇怪的問題,姐姐又是怎么回答我的呢?”
姐姐笑了笑,憐愛地瞧了我好幾眼,卻沒再繼續(xù)這個話題。
那時的我正跟著姐姐在她喜歡的店鋪里轉悠。
姐姐喜歡的牌子多是典雅的淑女風格,我隨著她在一堆長裙和蕾絲中走來走去,眼前竟?jié)u漸恍惚。下意識間,伸手取下一件罩著白紗的連衣裙,卻驀地見姐姐正淺笑著望向我,手里不禁一松,裙子掉在地上。
姐姐幫我撿起,“這件倒不錯,也符合媽媽的要求,去試試?”
我有些掙扎,總覺得姐姐的笑容刺眼。奪過裙子想掛回架子上,那軟軟的料子卻粘在手里,怎么也甩不掉。姐姐見了,于是笑意更濃,不由分說地把我關進了更衣間里。
當我身著白紗地重新站了出來,覺得渾身別扭,卻被咯咯笑著的姐姐徑直拖到鏡子前。
被迫直視鏡子里罕見的自己,雖然短發(fā)和裙子多少有些不搭,我卻意外地發(fā)現,從來只穿運動裝的自己居然也有纖細白皙的四肢,露在連衣裙外,竟是一種說不出的柔媚。
那鏡中的人是誰?我不禁看得癡了。
直到聽見身后傳來鼓掌的聲音,規(guī)律的一下下,卻嚇得我猛然心驚。是姐姐,正瞇著眼打量鏡子里的我,隨即嘴角扯到了腮幫子,她夸道,
“沒想到我妹妹也是這么漂亮的!”
我聽了,卻連呼吸都梗塞。
聽營業(yè)小姐也跟著贊嘆,“這位小姐穿得很漂亮,比起運動裝,她更適合裙子!你們是一對孿生姐妹吧,剛才看著還不像,現在都穿著連衣裙,活脫脫象一對娃娃!”
姐姐點頭,也附和著笑,一雙眼睛更加專注地上下打量我,直看得我的手腳發(fā)涼。
索性趕緊低了頭,“我還是不喜歡,再看看別的吧!”說罷,就想往更衣室鉆。
霎時,腰帶被一只手輕輕拽住。姐姐的聲音從我的背脊滑進耳朵,
“何必再看別家?這條已經不錯!買下吧,你穿著多好看……阿……瞧,腰帶的背面還繡著一只金色的蝴蝶呢……”
我莫名一顫?;仡^錯愕地看著姐姐,見她的手指正輕輕撫過腰帶上的刺繡。
她不斷微笑著說,
“金色的蝴蝶啊,很久沒看見過了……”
六
覺得頭暈目眩,閉了眼,是一大片蝴蝶從眼前掠過,撒下無數金色的磷粉,幾乎將我淹沒。
掙扎著張開眼,發(fā)現不知何時,自己已和姐姐坐在餐廳里。姐姐正喝著奶茶,而我的面前是可樂。
姐姐見我拼命晃著腦袋,擔憂地問,“好些了沒?知道你幾乎不穿裙子,會不習慣??梢膊恢劣诓铧c昏倒阿!嚇死我了。”
我勉強一笑,“好多了。昨晚沒睡好,都是夢,所以有點累而已。”
“夢?什么夢?”姐姐似是饒有興趣。
“阿……沒什么……”我卻陡然語塞,刻意躲閃著目光。卻無意瞧見身邊的購物紙袋里那只隱隱約約的金色蝴蝶。莫名地,我竟忽然有了勇氣,抬起頭,說,
“我夢見了我們小時候。在鄉(xiāng)下,那時我們總是一起玩?!?br/> “小時候阿……”姐姐聽了,放下杯子思索著笑起,“小時候的事情我也不太記得了。只恍惚記得鄉(xiāng)下的小河,河邊有很多長著青苔的石塊。還有鄉(xiāng)下的田地,一到收獲的季節(jié)就會飄出很清新的味道。還有鄉(xiāng)下的那棵大樹,我們總是在樹下聊天。還有鄉(xiāng)下的那些蝴蝶……”
“你還記得那些蝴蝶嗎?”我不禁瞪圓了眼睛。
“怎么不記得?兩片金燦燦的翅膀,左右兩邊的圖案是一樣的,如月如鉤,很奇妙的感覺。我們那時常常比賽撲蝴蝶,我抓蝴蝶的本事總是比你厲害一點?!?br/> “你是姐姐,理所當然比我厲害?!?br/> “是阿,我是姐姐。所以從小,也理所當然地認為自己比你厲害??墒情L大了,仔細想想,我們是孿生姐妹,我只比你大幾分鐘而已。想來那時候總是拿姐姐的權威壓你,你啊,當時一定很討厭我吧!”
“不會阿……”我心虛地趕緊低下頭,因為知道自己藏不住涌動的心事。
看不見姐姐的表情,她的聲音于是更清晰了,在耳邊幽幽縈繞。她說,
“看見那條裙子上的金色蝴蝶,其實我也隱隱回憶起我們的童年。我阿,似乎從很小的時候就開始臭美,喜歡穿漂亮的裙子,哪怕只是和你出門去撲蝴蝶,也總是希望自己是最漂亮的,要比那些蝴蝶更漂亮……”
“姐姐你從小就很漂亮了……”我黯然地笑了笑,“……小時候,我一直一直很向往你……哪怕你只比我大幾分鐘,可是我總是覺得,姐姐就是姐姐呢!”
“是嗎?我也隱隱記得,那時的你也很喜歡穿裙子阿,后來怎么忽然就不穿了?還突然吵著鬧著開始剪短發(fā)。本來和我一起學畫畫呢,也忽然放棄了?吃的喝的,口味也似乎一夜之間就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