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三玉鐲記
　　1
　　丫鬟小環(huán)偷偷向夫人告密時，夫人綾羅猶然在悠閑地品著燕窩糕。小環(huán)在綾羅的耳邊竊竊私語了片刻，只見綾羅的一雙杏眼瞬間就瞪圓了。她丟下燕窩糕，捏著裙角輕手輕腳地隨著小環(huán)去了后廂房，隔著半掩得無比曖昧的門，飄了一對窺視的眼神到內堂里。只見丈夫閻生捉著丫鬟小釵的手，兩顆腦袋垂得絲絲入扣，正伏在案上磨墨寫字。小釵寫著，停筆休息片刻，從懷里取出一塊鵝黃的刺繡絲巾給閻生，閻生便接過，笑著擦了擦額角的汗珠，也收進懷里。
　　綾羅的臉剎那就白了。
　　2
　　小環(huán)裝得和夫人一起義憤填膺，心里卻不知有多得意。
　　夫人綾羅剛嫁入閻家沒多久，但脾氣驕縱蠻橫，著實不容易討好。更可惡的是，綾羅隨嫁帶來一個丫鬟小釵。那小釵是個啞巴，咿呀咿呀不會說話，本也不會討小環(huán)的厭惡。但始終多了個人就分薄了福利。逢年過節(jié)的打賞，因小釵的來到而變得微薄。
　　那小釵偏偏又生得楚楚可憐，雖然她的啞巴是咎由自取，但管家總會這么說，
　　“終究是個啞巴，就多拿一份去吧！”
　　小環(huán)恨得牙癢癢。
　　聽說那小釵陪嫁進來，已是戴罪之身。
　　事情要從閻家給綾羅下聘禮那時說起。閻家是聲名顯赫的大戶人家，相中了周家的女兒綾羅做媳婦，就送去了金銀綢緞做聘禮，另奉上一只千年難遇的羊脂白玉鐲給綾羅，以示誠意。閻家素來經營玉器，但倒賣多年也不曾遇到過如此光彩照人，如少女肌膚般晶瑩的玉鐲。
　　雖聽說，綾羅的家父曾經調侃，
　　“那玉鐲雖價值連城，可是送給綾羅了，又隨著綾羅一起嫁回到閻家！閻老太太真是精打細算！”
　　但不管怎么說，綾羅能嫁入閻家已是福澤了。那段時間，周家上上下下都積極籌備著婚事。
　　豈不料，天就忽然降下了橫禍。
　　吉日前的五天，那只羊脂白玉鐲不翼而飛了。
　　3
　　“聽說周家老爺急得團團轉呢！丟了閻家定親的玉鐲，這豈不是對閻家人的大不敬呢？閻家有錢有勢，得罪不起！于是周老爺命家仆翻箱倒柜地找，都快把房梁都拆了，依舊找不到?！?br/>　　小環(huán)好似說書先生一般，得意洋洋地盤腿坐著，向其他丫鬟們說著當年的倒霉事，
　　“不過找著找著，竟找出一條線索來！
　　那只玉鐲原本被綢緞包得層層疊疊，放在月老廟的寶物柜里，想受受香火，庇佑綾羅婚后早日開花結果。吉日前七天，綾羅命丫鬟小釵和管家去月老廟取回來，廟祝給小釵驗完了確是其鐲之后，小釵才收下了，回到周家又鎖進柜子里。
　　期間沒有人開過柜子。而吉日前的五天，綾羅打開柜子想欣賞下，只取出層層疊疊一堆綢緞，扒開了，哪里有什么玉鐲？
　　‘冤枉啊……’小釵面對空空如也的綢緞包袱，嚇得直流眼淚。她只是一個小丫鬟，平素一點積蓄都沒有，家中還供養(yǎng)著父母弟妹，這玉鐲怎賠得起？
　　但她是最后一個接觸玉鐲的人，當時陪同的管家又證明廟祝的確是把鐲子包進了綢緞，親自交給小釵。
　　玉鐲憑空消失，小釵無言以對。
　　哪里還容她亂喊冤枉？
　　最后是周老爺下了斷言，
　　‘瞧小釵你也不是偷雞摸狗之輩，興許是你看管不嚴，從月老廟回來的途中遺落了懷中的玉鐲也沒察覺，回家只鎖了個空包袱進柜。但即使不是刻意，也是犯下大錯。玉鐲關乎小女綾羅的幸福，死罪可免，但活罪難逃，就……”
　　“就怎么？”其他丫鬟好奇地問。
　　“不就是割去了小釵亂喊冤枉的舌頭嗎！”小環(huán)嘻嘻地笑起。
　　其他丫鬟被嚇到了，想那成日跟在綾羅身后，低眉順眼的啞巴丫鬟居然有這么可憐的一段背景，不禁唏噓。丫鬟春蘭問，
　　“小環(huán)姐，那小釵已經討了夫人一次厭惡了，這次居然又勾引少爺，豈不是罪該萬死？”
　　“誰知道呢……”小環(huán)的話還沒落音，就聽見幾個丫鬟鬧鬧哄哄地沖進來，
　　“不好了小環(huán)姐！夫人趁著今天少爺出門，捉著小釵在柴房動私刑呢！”
　　4
　　小環(huán)嚇了一跳，趕緊跑去柴房看了。只見柴房的門緊閉著，里面不斷傳來夫人綾羅的咒罵聲，和小釵微弱的嗚嗚聲。
　　小環(huán)覺得事情鬧大了，卻又有些竊喜。不料房里的夫人越罵越激動，
　　‘?！?br/>　　竟好似操起了刀子要向小釵泄憤。
　　小環(huán)這才徹底慌神了，怎么就要鬧出人命了？眾人在柴房門口不顧身份地大叫著‘請夫人高抬貴手’，但綾羅似乎不為所動。
　　柴房里的動靜更亂，小釵命懸一線。
　　恰好這時，少爺閻生回來了，聽見亂哄哄的鬧聲，也湊到柴房邊瞧熱鬧。他一聽是妻子捉了小釵，趕緊下令拿了斧頭劈開房門。
　　閻生剛一腳踢進柴房，就瞧見房里銀光一閃。血劍了一圈，一聲壓抑到無聲的慘叫。
　　綾羅竟砍下了小釵右手的三根手指，從懷里取出一條鵝黃刺繡的絲巾，笑著抖了抖，包起手指。
　　就是右手握住毛筆的，那三根手指……
　　……
　　小釵痛得昏倒過去，閻生頓覺妻子是夜叉魔鬼，趕緊叫人抬了小釵去就醫(yī)。但不知是小釵生無可戀還是怎么，竟沒治好，居然當夜就喪命西去了。
　　閻生聽了家仆來報，頓時痛心不已。他不料自己只是教丫鬟寫幾個大字，竟給那弱質女流招惹了殺生之禍？
　　他痛心疾首地對綾羅說，“你何必咄咄逼人到如此田地？小釵已經是個啞巴，那幾日她在房中收拾，我正點算著十只剛收來的古董玉鐲。小釵瞧我入賬瞧得入迷，我又見她比劃了半天，才知道她是想學寫字，就隨手把賬本上的幾個字‘十只玉鐲’教她寫一寫……別無他意，你又是何苦？”
　　綾羅聽了，心下一顫，
　　“你這是怪我了？原本那小釵你也說不喜歡的！是她丟失了給我的陪嫁玉鐲，才害得我過門快一年了，你娘始終對我有隔閡。怎么？處得久了，見小釵皮光柔滑，就心軟了？”
　　閻生頓覺得妻子無理取鬧，又恨她兇殘，便漸漸疏遠了她，悄悄給了銀錢讓人好好葬了小釵。
　　5
　　那些怪事，卻是發(fā)生在小釵死了不久之后。
　　先是閻生的母親忽然臥病在床，好似鬼上身一般病得奄奄一息，成日睜著一對混濁的眼睛，喊，
　　“作孽啊作孽啊……”
　　閻生有些怕了，綾羅卻不以為然，
　　“不知是哪個多嘴的丫鬟把小釵的事情告訴老夫人了，才把她嚇壞了，無礙?！?br/>　　可又過了幾日，老夫人的病不見好轉，反而閻家宅子怪事連連。偶爾在半夜，丫鬟會在瞥見窗外飄過一個白色的身影，搖曳著消失。那模樣竟有幾分似小釵。又或者三更時分，會從已是空屋的小釵房里聽見低低的哭泣聲，含含糊糊好似沒有舌頭……
　　丫鬟家仆都嚇壞了。說是那小釵死得冤枉，成了鬼魂來伸冤了。
　　綾羅雖也有幾分怯，但始終撐著面子不理不睬，倒是閻生為母親著急，硬是不顧綾羅的反對，請了個嶗山道士來做法，
　　“姑且就試試看，若真是小釵，看她想要什么？”
　　那道士來了之后，環(huán)顧閻宅，說兇氣甚重。有一縷怨氣始終飄飄灑灑，不得善終。
　　綾羅隱隱打了個冷顫。
　　道士在院子里開壇做法，神神鬼鬼，好不玄乎。
　　綾羅站在閻生的身邊，手腳不自覺地發(fā)抖。直到道士一道劍氣滅了神壇上的燭火，他轉身，哀哀道，
　　“那女子竟如此悲慘。她名叫小釵。”
　　閻生一聽，趕緊問，“她要什么？”
　　“她要她的，手指。”
　　6
　　閻生這才想起，給小釵下葬時那三根斷指早就不見了。
　　他趕緊捉著綾羅問，綾羅慘白著臉，
　　“我哪知道。”
　　“我分明見你用絲巾包了手指去的！”
　　“我說那小釵是淫婦！借寫字勾引漢子，就……就包了斷指去，去到院子，丟給狼狗吃了……”
　　綾羅的頭都低下來，閻生倒吸一口冷氣。
　　而人死落葬，就講究個死有全尸。閻生就丟了殘酷的妻子在一邊，把道士請到一旁，詢問還有什么法子不？
　　道士吐納一番，說，“那冤鬼小釵說，自己的手指就在附近。只要能找回來，放進她的棺木中，她便可以放心地往生?！?br/>　　閻生大喜，趕緊又封了一包厚厚的銀錢給道士，讓他再次開壇做法，尋找小釵被狗叼去的手指。
　　……
　　尋找斷指的法事，一日只可以進行一場，不然太耗靈力。那道士說。
　　于是第一日，那道士在院子中擺了個更張揚的陣勢，取了羅盤出來，一番聽得令人毛骨悚然的念咒后，他忽地發(fā)步疾奔，沖出院子，在不遠處的一塊大石頭邊停住了。
　　閻生和綾羅緊緊追著去了，家仆用鐵鍬趕緊挖開大石塊四周的松土，沒挖多久就挖出一截白瑩瑩，硬邦邦的小東西來。
　　閻生大喜，還以為是小釵被啃食殆盡的指骨。卻不料挖出來一瞧，竟是一截斷了的玉鐲。
　　玉色晶瑩，好似少女的肌膚一般。
　　那分明就是一年前，閻家給綾羅下聘的玉鐲。
　　……
　　“究竟是怎么回事？”閻生驚得連連問道士。
　　道士卻說，“不會錯的！玉鐲找到的那一刻，閻宅的怨氣也輕了不少！”
　　“可那分明是一截斷鐲，不是小釵的手指啊！”
　　道士答不出來，但固執(zhí)道，“小釵要的，就是這個！”
　　道士的話令身邊的綾羅驚嚇不少。當年小釵就是因這手鐲被割了舌頭，之后手鐲失蹤，怎會在今日借著小釵手指的身份，借尸還魂地出現(xiàn)？
　　但，當天夜里，閻宅真的變得風平浪靜。雖然閻生不敢相告實情，只告訴病重的母親，道士找到了小釵想要的東西。老夫人頓時精神了許多，甚至可以下床走幾步了。
　　閻生大喜過望。
　　但道士卻說，“小釵要的，還沒有找全。”
　　……
　　隔天，道士依舊開壇做法，在院中擺了與昨天一模一樣的法陣，取了羅盤在院中一番翻舞。
　　隨即驀地睜大了眼，好似靈光乍現(xiàn)，他領著閻生和綾羅往宅子的后花園奔去，做一簇雜草旁停下了。
　　家仆趕緊挖開了松土，這次當大家又見到一段晶瑩的白玉短鐲時，已不那么驚訝了。
　　7
　　那夜，綾羅與閻生在房中相望許久，彼此都久久沒有睡意。
　　閻生把玩著這兩天挖出來的斷鐲，拼在一起，
　　“好似還是差了一截?！?br/>　　綾羅陰郁地點點頭，“老夫人又好了些。最近也沒有怪事發(fā)生了。倒不如不要再做法了？”
　　閻生卻斜眼瞧著妻子，“你怕什么？小釵的冤魂都說了，找齊了放進她的棺木里，她就能安心往生了去。道士說，還沒找齊?，F(xiàn)在放棄，遲早娘的病要復發(fā)的。”
　　綾羅無言以對。
　　沉默久了，閻生才又說，
　　“你說，為何我們想要挖小釵的斷指，挖出來的卻是這些玉鐲？這玉鐲不是早就丟失了嗎？”
　　綾羅咬著嘴唇，“我怎知！”
　　又見閻生古古怪怪地瞧著自己，綾羅這才荒亂地胡扯起來，
　　“可能，這玉鐲是小釵怨氣積聚的癥結……當初若不是她丟失了玉鐲，也不至于變啞巴，現(xiàn)在也不會沒了命……”
　　“所以才想帶著這玉鐲一起下地府嗎？”閻生若有所思，“可這玉鐲怎么又斷了呢？”
　　這下，綾羅不說話了。
　　……
　　夜深了，終究閻生還是抱著被褥決定去另間房睡。自從小釵死了之后，他對綾羅也多番冷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