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三、弩
楚恃兮的案桌上放著三封信。來自遙遠帝都的勤王鐵券,來自九原的密信,和一封火漆封緘的私信。他不眠不休地坐在虛極殿中,看日升日落,風起云涌,一下一下按著食指的骨節(jié)。他的青絲如同一泓傾倒的水般瀉下,讓他的臉隱在一片輕霧的投影中,看不清神色,也看不清他的眼睛。
他知道,如今的他已經(jīng)掌握著天下的走勢。若可以,雄兵突出逐鹿中原,點燃爭霸的戰(zhàn)火;也可以,打開圍困著孤狼的匣子,讓那些鐵甲的洪流邁出引燃帝血的第一步。
就看他手中的竹筆,頒出怎樣的軍令。
但殿中不止他一個人,他的身側(cè)始終有個影子,他不動她也靜靜地斂著呼吸。他早已習慣她坐在身邊的角落里,一言不發(fā)地做一抹影子。他早已習慣有意無意地忽略她的存在,待記起時,抬頭仍是一樣的神色。他不知道有一天她是否會真得離開,就像他不知道若將雷城納入胸臆,是否就可以改變早已定下的結(jié)局。
他的眼光已轉(zhuǎn)到了她的臉上,她看著他,靜靜地點點頭:“小謠還活著,在他手里?!?br/> 楚恃兮想起那個有雙很大的眼睛的孩子,那里面蟄伏著兩只驚懼的小獸。她在孤竹王宮的門口看著千乘馬車,萬乘隆儀,靜靜地拽著他的袖子一言不發(fā)。他把她抱了起來,讓她趴在自己的肩頭,然后,把她放在最華貴的步輦上。
“父親,你會接我回來嗎?”她看著父母站在虛極殿高高的臺階上,紫色的華蓋將他們的臉遮得模糊,投下朦朧的陰影。她沒有哭也沒有掙扎,只是坐在大車里小聲地問。
“會的?!彼呦屡_階站在她的車前,所有的人都跪伏在地上。
她雖然坐在大車上,卻還是比他矮那么一截。他俯下頭在她耳邊說了最后一句話,然后重又回到高臺上,看著她大大的眼睛慢慢遠去,沒有哭泣也沒有掙扎。
其實她對父親一直很陌生,但父親那天講的最后一句話,楚軒謠一輩子都不會忘記。
眼前的燭光一息,燭花盤曲了一圈又一圈。楚恃兮回過神來,發(fā)現(xiàn)眼光在她臉上停留的時間太長了。她的眼睛越來越絕望,然后突然眸彩一縮,閃出冰冷的芒鋒。但聲音還是那么輕輕的。
她說:“恃兮,即使你破了雷城,得了天下,又如何?沒有了小謠你就沒有承嗣者,而毀掉了她的兒子,她能不恨你嗎?”她突然笑起來,獰利而冰冷,“還是你想讓她為你留下子裔繼任正朔?”
楚恃兮不語,怔怔地看著案桌上的三封信。
他不知道自己有沒有搏一搏的勇氣,若真得可以……
他重又低下頭思慮了良久,突然起身,一把拉開背后的輿圖,在晉域的北上方流利地畫上兩條線??勘钡哪且粭l自東向西,就在莫雷山山麓之下;向南的一條自西向東,與靠北的那一條相距不過三十里,中間隔著一道洋舟谷。他召來殿外一直候著的晉國三軍都指揮使****,簡單地吩咐道:“把蒼云峽那邊的西華輕殿軍放進來,走這條路。”他指了指靠南的那一條,復而又指指靠北的那一線,“這里,讓王域軍通過?!?br/> ☆
秦雍晗載著楚軒謠一路向南。黑色的斗篷隨風的嘯響,成了她耳里惟一能聽到的東西。她很累,累到可以在馬背上睡著,而秦雍晗依舊不肯歇息,一口氣跑死了兩匹馬。自從出了滎陽,他們身后時不時有追兵出沒。有時候他們就游蕩在地平線盡頭,黑色的盔甲閃著寒朔的冷光。
那天在銀杏林里頭他們就碰到了滎陽的城防,秦雍晗解決掉兩個就扭頭一路狂飆。他一邊策馬一邊俯在她耳邊說:“你的那個好哥哥出賣了我們?!?br/> 楚軒謠抓著馬鬃,不明所以抬頭看了看他的臉。他有些煩躁地一抽馬鞭:“下午那個?!?br/> 楚軒謠不明白地搖搖頭,秦雍晗也不多說,兩個人繼續(xù)沉默著趕路。
自滎陽一路向南,他們所見之處惟流民與稀草,越往南就越空曠無人。秦雍晗有時會停下來吃點東西,可楚軒謠什么也吃不下,腦子里一片漿糊。大腿內(nèi)側(cè)被磨出血來,火辣辣如同針砭一樣,可她懶得叫疼,只是瞇著眼看顛簸的地平線。
一路向南,越來越沉重的悶壓。
時常聽到馬蹄聲在天盡頭轟隆隆地馳過,來回穿插與奔馳著,或者有黑穗長槍騰在馬背上,近到可以看到穗子的漂蕩。越來越多次,秦雍晗攬著她跳下馬隱在半人多高的黑草下,拉著馬韁捂住她的嘴。
她從來不知道當皇帝還得玩那么刺激的。一直以為皇帝都是坐坐龍床,摟摟美女,斗斗外番使節(jié);或者高坐金臺看四方來朝,威風凜凜。她轉(zhuǎn)過頭看看秦雍晗,散亂的發(fā),被汗水沾污的臉,短短的髭須也邋里邋遢地竄出來了,但看著前方的眼睛里有鋒利的決絕,就像一匹流竄的孤狼。他也很緊張,卻粗喘著氣努力要緩下心神。
感覺到她斑駁的眼光投在自己臉上,他溯著她的視線尋找那片膠著的來源。楚軒謠輕輕轉(zhuǎn)過頭,把他捂得過緊的手抓開。
他愣了愣,退開一些坐在地上,卻聞到了她發(fā)上清爽干凈的味道。他們身側(cè)的馬蹄聲若遠若近,像是急遽的浪潮拍打著緊滯的心房。風過,黑草倏倐地摩挲著兩人的頭頂。
躲了半個對時左右,秦雍晗才小心地探出頭去張望一番。天色白晃晃的,淡而陰慘,有些灰蒙夾雜在里頭,壓得人窒息。他拍了拍她的頭示意她起來,轉(zhuǎn)身去牽那匹馬。楚軒謠胸口發(fā)悶,勉強站起來,不料眼前一黑,直挺挺地倒了下去。秦雍晗聽到背后“砰”的一聲,張皇地回過身,她已是軟塌塌得虛弱不堪。他取下水袋,托著她的脊背灌了些水給她。
涼意把昏沉漸漸驅(qū)散,她試著睜開眼,又重新看到了肅殺的天空。頭頂,秦雍晗無奈地嘆了口氣,“歇一晚吧。”
她瞇了瞇眼睛:“我只是起得太急了——從小就貧血,不礙事的?!彼p笑著撐著他慢慢坐起來,嘴唇青白得要和臉色混為一氣。向他要了些烙餅,勉強過著水吞下去一點。
秦雍晗突然間火大起來,一腳把烙餅踹飛,背對著她迎風而立,卻什么都說不出來。他的四肢百骸直到心臟肺腑都突然間刻滿了無力,那是他從來不曾有過的感覺。
楚軒謠低著頭靜默了片刻道:“走吧?!?br/> 兩個人繼續(xù)穿行在荒原上,他說再過一兩日就到了。楚軒謠身體一直都沒有好過,成日里都在咳嗽。秦雍晗思慮可能是在帝陵受了太重的寒氣,而且一路鞍馬勞頓,以前虬結(jié)的病根就忽地爆發(fā)了。有時候她看到西華的斥候就死命憋著,待到無人時才解脫般瘋狂地咳起來,臉上騰起一抹醉人、卻同樣令人心寒的潮紅。秦雍晗只能解下披風裹著她,握著她冰冷的手,把水袋擱在她的額頭上??墒沁@樣的小憩也不能多,不過片刻又得連日連夜地趕路。
座下的馬蹄聲漸漸混濁起來,斥候的出現(xiàn)卻越來越頻繁。有一刻他腦中突然蹦出一個念頭:丟下她吧,一個人走會更快些,也許到了西界關她也活不下來……他的手突然猛地一抖,楚軒謠睜開眼,斑駁的眸子欲睡似醉。
丟下她。他想。
他們已經(jīng)過了德水了。
如果丟下她……
他穿過她軀側(cè)的手輕顫著,猛然間回攬過她的腰,握著馬韁的手又是狠命的一抽。
☆
就這樣趕到第三天早晨,他們已經(jīng)能夠看到連綿的營帳在天邊勾出的龐大線條。白茫茫如同浪尖一般,時不時有跳騰決蕩的馬匹在周圍視線里出沒。他們已經(jīng)靠近了西華左路軍大營,那么離西界關確實也不遠了。
秦雍晗強打起精神——三天兩夜沒闔眼,他也到了極限,可是他皺著眉頭不敢放松??墒侵皇遣[著眼一愣神的功夫,左后方突然出現(xiàn)了一個斥候什隊。座下的馬也已經(jīng)疲憊不堪,近到可以聽到有人在喊站住,他乖乖勒馬,用斗篷把楚軒謠整個人裹起來推下馬。
楚軒謠迷迷糊糊中眼前一片漆黑,然后腦子一陣鈍痛,在軟濕的土地上滾了幾滾。她聽到他在上面說:“待會兒不要睜開眼睛?!辈贿h處,蠧蠧的馬蹄聲壓垮了黑草的混音。
她俯在高高的黑草下一動不動。要上演十八禁了,她想,不過她已經(jīng)過了十八歲,可以看暴力鏡頭。
不一會兒,那些危險的嘈雜就追上了他們,馬噴出的熱氣簡直可以吹動她的發(fā)梢。她聽到當先的斥候在盤問秦雍晗,而秦雍晗勒著馬有意無意地向右邊跳了幾步——她知道這是為了不讓馬踏到自己。然后秦雍晗那很欠扁的嗓音說出很欠扁的話,再接著就聽到孤篁的鳴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