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大奔駛出普仁醫(yī)院的時候已經(jīng)晚上十點了。虞仲夜剛剛探望過林思泉,恰有網(wǎng)媒記者過來,一見明珠臺的一把手也在,便央求著拍兩張照片。老陳同在病房里,替素來不喜出鏡的虞臺長擋了駕,自己配合地做出擺拍的架勢,笑呵呵地說明珠臺最近新聞多,還請各位“筆下留情”。提前打聲招呼是必須的,都是媒體人,也都知道媒體人大多有個毛病,當面聊天時往往熱絡得能叫你爸爸,一旦回頭動筆就愛斷章取義,不知所云。
躺在床上的林思泉對著鏡頭微笑,氣色瞧著不錯,看似心平了,氣順了,那些沉甸甸的過往也都散如輕煙了。
駛出普仁醫(yī)院的這條路特別崎嶇,路面坑坑洼洼,路燈也不亮。老林踩足油門,大奔被夜色浸在里頭,像獸一樣在黑暗中躥行。
老林說:“虞叔,審計局的趙局今兒托人來說,這回新入臺的南嶺是他親戚,讓您提點提點,照顧照顧。”
“南嶺?”虞仲夜對這名字印象不深,反應了小半拍,“想起來了,那個眉眼有點像駱優(yōu)的實習生?!?br/>
“難怪看著面熟,這一說我也覺得像,不過失之毫厘差之千里,駱少更精神?!崩狭中χ鴨枺澳X得這個新人怎么樣?”
“急功近利,小家子氣?!泵髦榕_是行業(yè)魁首納川之海,多的是小溪小流擠破頭要往里匯聚,一年到頭,也多的是哪里的領(lǐng)導托明珠臺臺長“照顧”自己的親眷,虞仲夜顯得困倦,眼皮也沒抬一下,“他跟趙立峰是哪門子親戚?”
“南嶺應該不是親戚,但他還有個同胞姐姐,被趙局瞞著老婆,養(yǎng)在外頭呢?!崩狭趾龅匾恍?,“南嶺的姐姐我碰巧也見過,不過這事兒還是聽王局的司機小段說的?!彼緳C間最愛聊這種八卦,老林這點格外好,光聽不說,還能跟別的司機打成一片。
“哦?”虞仲夜的聲音微微揚起,似乎來了興趣,“你見過?”
老林一五一十地答:“姐弟倆一個模子里刻出來的,都颯得很?!?br/>
“趙局都快退休了還有這份興致,身體倒是不錯?!庇葜僖馆p笑,“那南嶺要真想在這行干出點名堂,就讓他先從《明珠連線》或者《東方視界》的出鏡記者干起吧?!?br/>
“不過聽小段的意思,南嶺不想跑新聞,嫌苦,嫌累,嫌沒大出息,他想問問《如果愛美人》里還有沒有露臉的機會,實在不行,他穿插在節(jié)目里念個廣告也可以?!?br/>
虞仲夜皺眉:“寒窗苦讀十來年,還拿了雙學位,就為了念廣告?”
“只能說人各有志,也不是誰都跟刑……”老林適時打住,怕這個名字萬歲爺眼下還聽不得,小心翼翼地岔開話題道,“其實駱少才是真的不容易,一結(jié)束《新聞中國》的播音,立馬趕飛機出國錄影。也虧得他年輕,才能這么兩頭照應兩頭跑,沒日沒夜地拼命?!?br/>
“確實不容易。他在東亞多做娛樂與綜藝,原來怕他突然轉(zhuǎn)型不適應。不過現(xiàn)在看來是我多慮了,《如果愛美人》再錄兩期就換人吧,文娛中心有的是能唱會跳的綜藝主持人,《明珠連線》還得交給他。”
“駱少那點心思,不比林主播差了哪里……”老林想嘆氣,又不敢嘆得太大聲。駱少爺對虞臺長那點心思,他這個司機算是半個知情人。想起那回,虞臺長為了數(shù)字化改造的項目去廣電“領(lǐng)罪”,跟人拼酒拼到胃病復發(fā)不省人事,駱少爺這么個金鑲玉嵌的天之驕子,就這么默默守在一旁,一臉的迷離愛慕。倒令人不忍心看了。
“小孩子難免動歪了心思,再說,我跟老爺子沒法交代?!瘪槂?yōu)那點心思虞仲夜當然不是不知道,但知道了也當不知道。他有陣子常去拜望駱優(yōu)的外公,跟還在位子上的老爺子下下棋聊聊天,當時駱優(yōu)還小,水靈靈、嫩生生的一個少年,老是黏前黏后,一口一聲“叔叔”。也不知哪一天起,突然就死活不肯叫了。
還是年輕好,能為理想靈魂激蕩,能為愛情五體篩糠,人到了這把歲數(shù)這個地位,能入眼的人、能上心的事,早就已經(jīng)不太多了。
“那個南嶺不是什么網(wǎng)絡紅人、十大歌手么,”臺里臺外煩心事扎堆地來,虞臺長根本沒心思惦念別人那份心思,“那就辦個主持人大賽吧。奪冠以后就讓他名正言順地去《如果愛美人》里念廣告,順便也為節(jié)目造造勢?!?br/>
舊樓不斷推倒,新樓不斷重建,整座城市也跟著上下躥騰,一再拔高。城改項目一個比一個勞民傷財。高架路橫貫東西,密如蛛絲,周圍高樓林立,直聳云霄。這座城市被它們織成了一張網(wǎng)。多少人就迷醉在這張大網(wǎng)里。
窗外的道路開始開闊,視線穿透迷蒙夜景,虞仲夜看出大奔行駛的路線不對,問:“這是去哪里?”
“好久沒跟虞叔喝點小酒了,順便找老戰(zhàn)友聚一聚,后來才想起來我一個司機哪能酒駕啊,所以趕緊約了別人?!崩狭诸D了頓,又不自然地嘿嘿一笑,“刑主播這會兒還在明珠園里趕節(jié)目呢,我想著把他叫出來,至少肚子里墊點東西,再回去熬夜拼命也不遲?!?br/>
“老林,你膽子是越來越大了?!庇葜僖孤曇舻统?,也聽不出是高興還是不高興。
“其實刑主播的表我前些日子就派人撈出來了,但表已經(jīng)爛了,爛得不能修也不能看了,我怕他睹物傷神,也不知道該說不該說……”
老林跟了他這些年,從來不會這么不知分寸,也從來不敢這么多事。虞仲夜見老林吞吞吐吐,猜他醉翁之意不在酒,微微闔了眼睛,問:“有事情?”
老林支支吾吾:“倒也不是什么大事兒……”
虞仲夜不喜歡這么顧左右而言他,直接問:“多大的事情?”
“子不教父之過,還是我家那不爭氣的東西,大學考不上,讓他當兵又嫌苦不肯去,他要是能有少艾一半出色,我也不至于愁成這樣。這不,跟著一群不三不四的朋友出入夜總會,把里頭一個小姐給打傷了,我就想,能不能勞煩虞叔跟李局打個招呼,這么小的年紀留下案底實在不好……”
虞仲夜不耐煩地“嗯”了一聲,他的目光已被一個蹲在街邊的身影吸引——
刑鳴來早了,等人等得無聊,跟街邊一個擺著象棋殘局的老頭兒杠上了。
也多虧刑宏教育得嚴,刑鳴打小涉獵廣泛,圍棋水平業(yè)余五段,象棋、國象、橋牌這類的智力運動也算得上是觸類旁通。他看見幾個人圍著下棋的老頭,有踟躕不前的,有躍躍欲試的,想當然地以為是棋托行騙——揭秘街頭騙局本是《明珠連線》的一個選題,但臺里沒批準,一直只是備選,一來嫌象棋運動不算普及,可能難以引起觀眾共鳴;二來臺里的法治節(jié)目做過類似的選題,再往深里挖掘似乎是不太可能了。
走近了才發(fā)現(xiàn),這個擺殘局的老頭兒跟那些動輒下注千兒八百的江湖騙子不一樣,心不黑,手不辣,一局棋明碼標價才收十塊,大晚上的在這么熱鬧的地方擺攤,純屬打發(fā)閑余時間,下下棋解悶子。
刑鳴觀棋片刻,基本排除了對方是詐騙團伙的可能,職業(yè)病沒了,棋癮反倒上來了。
初中的時候翻過殘局棋譜,對常見的江湖殘局略有研究,刑鳴小試身手,執(zhí)紅棋先行,結(jié)果干凈利落地輸了兩盤,毫無招架之力。表面上又冷又傲不好親近,實則擰巴得很,比誰都愛較真,愈輸愈不甘心,愈輸愈不服輸,于是不敢怠慢,全情投入。眼看盤面上紅棋已占盡先機,幾步就能置黑棋于死地,刑鳴完全沒意識到有人已經(jīng)來到他的身后。
那人俯下身,握住他執(zhí)棋的手,領(lǐng)著他落下一個棋子。
手背與對方掌心接觸,一陣熟悉的通電似的感覺登時傳遍全身,刑鳴哆嗦一下,耳根子也跟著微微發(fā)燙。
“炮三平四,”這一招棋與自殺無異,將紅棋的優(yōu)勢瞬間消解,老頭說,“將了?!?br/>
刑鳴懊喪,回過頭,仰起臉,看見虞仲夜。
老頭被這年輕人胡攪蠻纏一晚上,早累得腰酸腿疼兩眼昏花,嚷嚷著“路燈壞了,棋盤都看不見了”便起身收拾板凳,打算走人。刑鳴爽快地遞了兩張百元大鈔上去,粗粗一算,自己輸了十來盤,算了,也不要對方找零了。
每回都是一著不慎滿盤皆輸,待老人走遠,刑鳴棋癮未消,一邊跟著虞仲夜回到紅色大棚底下坐著,一邊不死心地嘀嘀咕咕:“虞老師還來的真是時候,我差點就贏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