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安堂。
陸明玉抱著畫軸急匆匆離開后,在外面守了許久的蘭嬤嬤悄悄走到內(nèi)室門前,挑開一絲簾子,看到里面朱氏側(cè)對她坐在書桌前,微微低頭看手里的畫。四十歲的女人,臉蛋白皙細(xì)膩,淡妝輕掃,柔美溫婉,之前還哭得肩膀顫抖,現(xiàn)在只是眼圈隱約泛紅,嘴角竟然是翹著的,好像沉浸在什么美好的回憶里。
蘭嬤嬤一看就能猜到朱氏在想什么。
這個鄉(xiāng)下出身的村姑,最快樂的回憶就是與老爺相識那陣子,她剛來寧安堂伺候時,夫妻倆還和和睦睦的,每當(dāng)老爺上朝當(dāng)差,朱氏要么乖順地給老爺做針線,要么去院子里賞賞花逗逗狗,更多時候會單獨坐在窗前,托著下巴淺笑。
笑得幸福甜蜜,跟此時一樣。
默默看了片刻,蘭嬤嬤輕輕咳了咳。
朱氏抬頭,對上蘭嬤嬤戲謔的目光,她飛快卷起畫軸,笨拙解釋道:“阿暖畫了一幅畫,我瞧著還挺好看的?!?br/>
蘭嬤嬤對畫里的內(nèi)容并不好奇,隔著幾步欣慰道:“還是四姑娘會哄人,早知道老奴也畫幅畫了,何苦勸得口干舌燥臨了還一點都不管用?”
朱氏人上了年紀(jì),臉皮卻還薄得很,低下頭,紅著臉乖乖給人打趣。
“好了,您開心就好,多大點事也至于哭,老爺那么喜歡您,肯定不會真那么做的?!闭{(diào)侃幾句,蘭嬤嬤扶起朱氏,往梳妝鏡前引,“來,老奴再給您重新打扮下,一會兒要擺飯了,別讓小丫鬟們瞧出來?!?br/>
朱氏點頭,坐好了,見蘭嬤嬤要拿那盒涂上后臉蛋會顯得更白的胭脂,朱氏看看鏡子里的自己,低聲嘆道:“算了,以后就這樣簡單打扮吧,不用折騰了,阿暖說得對,我這樣的出身,打扮得再富貴別人也知道我是什么來歷,保持原樣還能得個返璞歸真的夸贊,況且我自己瞧著也順眼。”
她只想讓蘭嬤嬤幫她遮掩泛紅的眼圈,這么大年紀(jì)了,叫丫鬟瞧出她哭過,肯定要笑話。
蘭嬤嬤動作一頓,目光在鏡子里與朱氏的碰上,朱氏居然沒有像以前那樣因為拒絕她而心虛躲閃,反而朝她笑了笑,儼然已經(jīng)下定了決心。腦袋里轉(zhuǎn)了幾個彎,蘭嬤嬤毫不掩飾自己的驚訝,“四姑娘小小年紀(jì),還懂得什么叫返璞歸真?”
朱氏露出一個特別自豪的笑,“是啊,阿暖跟她爹娘一樣聰明?!?br/>
她長在鄉(xiāng)下,沒有讀過書,進(jìn)京后閑暇較多,每天學(xué)一點,總算會幾個成語了。輪到一雙子女,女兒像她,讀書有些吃力,但女紅一點就透,溫溫柔柔的,在閨秀里面人緣不錯,兒子就厲害多了,比丈夫還聰明,才十一歲就中了秀才……
可惜兒子命不好,出門時撞上路邊孩子扔石灰粉玩,生生壞了兩只眼睛。
想到傷心事,朱氏嘴角的笑容收斂起來,垂眸自我安慰,“阿暖聰明,要是個小子,過幾年也能考秀才了……”
蘭嬤嬤識趣地先幫朱氏梳頭,等朱氏過了這股傷懷勁兒,她才微笑著道:“老太太,四姑娘的話乍一聽有點道理,但她畢竟是個孩子,不懂大人們之間的彎彎繞繞。您要是個七品小官的當(dāng)家夫人,化淡妝是應(yīng)該的,出門做客比您身份高的見到了,會夸您本分,可您是尚書夫人,威風(fēng)了這么多年,突然素淡起來,那些最愛議人是非的太太們準(zhǔn)以為老爺冷落您了,才叫您沒了耀武揚威的底氣。老太太,一旦有了這種傳言,不但您會讓人瞧不起,恐怕四姑娘也會被旁府的姑娘們輕視,哎,如果三夫人是老王妃親生的就好了,那樣有三夫人給四姑娘撐腰,您也能輕松些。”
朱氏聞言,早上丈夫冷聲訓(xùn)她的情景忽然浮上心頭。
是啊,她已經(jīng)被丈夫冷落了,沒了里子,要是連面子都沒有了,往后還怎么給孫女撐腰?
再看向鏡子,朱氏眉尖兒蹙起,咬咬唇,如之前每次動搖一樣,在蘭嬤嬤的提醒下迅速堅定起來,“那就……”
話未說完,忽見門簾挑起,一道高大魁梧的身影走了進(jìn)來。
朱氏的話硬生生卡在了嗓子眼,難以置信地望著那邊的丈夫。
她坐著,再震驚也只是渾身僵硬,坐得依然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蘭嬤嬤卻只覺得一股徹骨的寒意一直從腳底竄到脊骨,再直奔心口。她握著眉筆的手瑟瑟發(fā)抖,老爺什么時候來的?老爺聽到了多少?
眼看陸斬越走越近,蘭嬤嬤嚇飛的魂魄還沒回來,但多年的本能驅(qū)使她穩(wěn)穩(wěn)放下眉筆,立即朝男人行禮,“老爺?!?br/>
得到提醒,朱氏慌張地站了起來,顧不得還披散著的長發(fā),繞過椅子準(zhǔn)備見禮。
陸斬目光從她泛紅的眼圈掃過,及時上前握住她手,聲音遠(yuǎn)遠(yuǎn)比平日溫柔,“我早說過,在我面前不用講究這些虛禮?!?br/>
朱氏或許無法理解丈夫冷峻臉龐下隱藏的心事,但夫妻這么多年,她能根據(jù)陸斬的聲音變化猜測他心情。他這么溫柔地說話,是不生氣了嗎?可早上還那么冷,她也沒做什么,他怎么就變了?
朱氏想不明白,她鼓足勇氣抬頭,不安地打量丈夫。
怯生生的眼神,這么多年幾乎沒有變過。
除了幼時雙親離世,除了當(dāng)年兒子眼盲痛苦他束手無策,陸斬這輩子沒有落過淚,但此時此刻,看著妻子雖然貌美卻早已不復(fù)年輕豐韻的臉龐,陸斬眼底不受控制地泛酸。二十年了,他一直以為她變了,一直怪她不聽勸,今日他才明白,是他做得不夠好,才糊里糊涂浪費了二十年,過去的二十年,他與朱氏本可以過得更好。
“下去吧?!庇喙鈷吡搜鄱ㄔ谀沁叺奶m嬤嬤,陸斬平靜道,話里殘留一絲因朱氏才有的溫柔。
聲音入耳,蘭嬤嬤松了口氣。她與周老姨娘一樣,原來都是老爺身邊的丫鬟,原夫人死后,老爺將周老姨娘收了房,她繼續(xù)做丫鬟,不久朱氏進(jìn)門,老爺安排她伺候?qū)Ω唛T大戶一無所知的朱氏。所以蘭嬤嬤很熟悉老爺?shù)钠?,老爺如此心平氣和,肯定沒聽到她剛剛對朱氏的勸說。
欠身,蘭嬤嬤低頭退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