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不怠看熱鬧不嫌事大,卻也正合劉鈺的意思。
大順的事,只要錢足夠,以大順的體量和財富,不求全面變革,變個大號沙俄完全沒問題。大號的沙俄雖然被戲稱為帝國主義最薄弱的環(huán)節(jié),但最薄弱也是帝國主義,足夠讓世界天翻地覆了。
來到這個世界已經(jīng)兩年,劉鈺從一些只言片語和故事中也大約明白了八十年前的種種事件。
李過留下了老五營、孩兒軍、三舍法實學這個基本盤,本來應該是想在小范圍內以三舍法振興實學,培養(yǎng)足夠的人才,最后完全不用那些士紳。
但可惜他死的早,很多想法來不及實施,只能留下了許多遺訓,用種種矯枉過正的辦法穩(wěn)住局面,不要再出現(xiàn)大批士紳投降剃發(fā)的鬧劇。
只要多活二十年,應該會有一場天翻地覆的變革。只可惜李過一死,所有的變革都只是起了個頭。
等到李來亨繼位后,劉鈺祖上等那些勛貴們的實力太強,李來亨雖然沒有屠戮功臣,靠時間熬死了眾人,但為了保持平衡,終究還是讓文官作為制衡勛貴的力量。
之后逐漸平定了天下,可格局已經(jīng)定死,再難發(fā)動一場全面的變革,更因為用“保天下”而非“順天倡義”這樣的意識口號,使得“注經(jīng)”的解釋權又重新跑回到了文人手里。
整個明末的大解凍和反思,破而未立,西方文化的沖擊,讓大順沒辦法再沿著過去的路繼續(xù)往下走了。
如今仗還要打,錢還是不夠,靠著當年矯枉過正的余蔭,總算是養(yǎng)出了一股子上國自信,卻也因為這種自信招致了變革的阻力。
當年那一針興奮劑,使得神州陸沉三百年的慘劇消解。卻也因為李過死的太早,留下了太多問題。
當年的妥協(xié)和偷稅的慣性、李過希望開啟民智鼓勵結社議政……這幾件事又把大順往明朝的境地去拉。
如今大順這條船,走到了轉折點。如果再不變革,那就只能淪為另一個明末,固定下來道路,一路滑向滅亡。
盛世之下,矛盾太多,只是被隱藏了起來。
康不怠的提議,等同于是讓劉鈺主動揭開這個爛傷疤,把當年未完成的變革大大方方地講出來:武德宮學子去江南為官,這是一招幾乎可能招致半邊天下大亂的言論,朝中沒人敢談。
可既是劉鈺要耍無賴,那他就該賭一把大的。
劉鈺不明白那些幕后的人到底想干什么,但就像是康不怠所言,幕后的人有個必然的軟肋,踢一腳這個軟肋,會對劉鈺大為有益:這是個瘋子,惹急了是真敢玩命說瘋話的瘋子,若不能一下子掐死,就不要招惹。
至于敵視和反對……武德宮出身,加勛貴子弟,加西學精通,加反對天主教,債多了不愁,虱子多了不癢,本就是要被敵視的,又有什么可怕的呢?
康不怠為劉鈺準備了引誘國子監(jiān)學生上鉤的話術,告訴劉鈺,只要用這些話引誘他們,把他們的原話記下,剩下的事交給他即可,他就能揮毫借題發(fā)揮,寫出一篇讓朝堂轟動的上書文。
記下了康不怠準備套話的話術,劉鈺去了自家后花園,找了幾棵月季。
拿出牛嚼牡丹的蠻勁兒,連拔了幾棵上等月季枝條,拋去了上面的刺。
脫下來勛衛(wèi)的錦服,船上了戎裝,袒露著右臂和半條膀子,把成捆的荊條背在了后背。
但他也沒有直接步行去,而是坐車一直到了國子監(jiān)的門口,趁著街上無人,這才從車上跳下。
剛一進國子監(jiān)的門,前幾日斗毆中幾個挨過打的監(jiān)生立刻發(fā)現(xiàn)了劉鈺,驚呼一聲,就往后跑。
劉鈺卻把荊條一背,露著膀子,搖晃著進了國子監(jiān)的大門。
拉著一個要跑的監(jiān)生,很正規(guī)的施禮之后,問道:“那日被陳震陳長公一番言辭所激,回去之后越想越是不對,我應該是錯了。今日特意前來,找陳震負荊請罪。請問,那陳震如今何處?”
要跑的那個監(jiān)生怔了片刻,再看看劉鈺的打扮,有些不太敢相信。
這個當日連續(xù)扇人大嘴巴的蠻子,居然來請罪?
那日驕狂如斯,若不是不敢進國子監(jiān)的大門鬧事,只怕當日武德宮的那群瘋狗就要沖進國子監(jiān)打人。
可看看劉鈺背后的荊條,手里提著的禮物,腰間也不見火槍和刀,已然是信了八分。
國子監(jiān)生都要住宿舍的,京城居大不易,很多外地的學子雖說家里也有錢,但一般也都是住在宿舍內。
指點了一下陳震所住的宿舍,劉鈺道了謝,也不管眾人驚詫的目光,便朝那邊走去。
他剛走了一步,就聽到剛才問路的那人在后面呼朋引伴。
負荊請罪的故事,他們都知道,哪怕是朝鮮、琉球的國子監(jiān)生,也都聽過??墒乾F(xiàn)實里卻還是第一次見到。
一時間沒有在上課的國子監(jiān)諸生蜂擁而至,全都出來看熱鬧,一個個對劉鈺指指點點。
更有幾個當日挨了打的,只覺得揚眉吐氣,心道世間自有公道,這劉鈺雖是公爵之子,可也怕這公道之力,今日這不是就來道歉了?
雖說未必是真心的,可國子監(jiān)生和武德宮生員斗了這么久,這還是第一次有武德宮生員來道歉的事。而且還不是私下道歉,乃是復古風以負荊之禮而來,日后武德宮的生員只怕再也抬不起頭。
也有一些老成之輩,心道:春江水暖鴨先知。想來是朝中要狠狠處置劉鈺和武德宮的學生。他既是翼國公之子,應該是提早得到了消息,怕日后的責罰,故而今日來請罪。
可就算是惺惺作態(tài),國子監(jiān)儒生的體面也是給足了,那就不好再阻礙。只要看看熱鬧就好。
人越來越多,幾個琉球來的學子還跑到劉鈺身邊,看看劉鈺袒露臂膀的模樣,心道天朝上國,果然尚有先秦遺風。
劉鈺只當看不到,心道一群沙雕,今日笑,明日有你們哭的時候。
他也不覺得有絲毫丟人,走到哪里,那里的人便讓出一條路。更有幾個跑的快的,已經(jīng)跑到了陳震的宿舍中。
“陳兄!陳兄!那劉鈺效廉頗舊事,負荊而來,來與你請罪了!”
宿舍里,臉還腫著的陳震聞言,骨碌一下坐了起來,以為自己聽錯了。
“你說什么?”
“那劉鈺來道歉來了!就在外面,馬上就要來了。剛才還在那說,聽了你當日的當頭棒喝,讓他茅塞頓開,回去后越想越覺得自己做的不對,故來請罪。如今也不避眾人,就在外面,連琉球、朝鮮的學子也都在那看呢?!?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