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已酣,便以盞碟為鼓,筷箸為槌,拍著桌子做鐵板,一群祖上都是老陜的年輕勛貴子弟嚎叫著一曲曲秦腔,以作送別。
刺熊虎戳華雄泗水關(guān)前,斬顏良誅文丑威名震顯,得兄信奔河北相會桃園。
倘若是曹阿瞞統(tǒng)兵來擋,青龍刀管教他命喪疆場。
京城里陜西人太多,使得京片子的味兒都帶上了陜西音,傳唱千年的秦腔如今也是京城唱的最廣的戲。
唯獨就是大順得了江山后,對底層宣傳是“復(fù)李唐”,這秦腔里薛平貴和王寶釧的《紅鬃烈馬》便不得唱了。
誰叫《紅鬃烈馬》里薛平貴“大登殿”,借西涼兵破長安、當皇帝,這分明是在影射南明聯(lián)虜平寇有理、吳三桂是功臣嘛。
戲不準唱了不說,還扣了個漢奸的帽子。
也算是大順的第一場“蚊子獄”了,牽連甚廣,以致不少山東唱梆子的、河南唱豫戲說評書的,都不得不另尋別的唱本。
不得唱平貴寶釧紅鬃烈馬,別的本子卻也多。
這群“都有光明未來”的大順后浪們,唱完了過五關(guān)唱和氏璧,一直唱到夜深了,這才都散了。
幾日后使團出了城,劉鈺田平等人一并去城外長亭送別,使團人群中卻有個讓劉鈺大感意外的人。
其余人或是呼朋引伴飲酒作別,或是泣涕漣漣以為自己被流放,唯獨陳震獨自坐在亭外的一塊石頭上。
沒有人送別,也沒有人和他說話。
臉色有些蒼白,手指被夾棍夾過的傷還沒有好,一股濃濃的田七的藥味。
劉鈺大感詫異,指了指遠處孤零零的陳震,問身邊熟人道:“怎么回事?他怎么跟著了?”
那人拱拱手道:“陛下仁慈。叫他跟著出去看看,做使團的經(jīng)歷執(zhí)事。我也不知道陛下怎么叫他跟著。怎么,守常兄是還沒出氣?你且放心,哥幾個心里有數(shù),少不得打他幾頓?!?br/>
劉鈺頗為意外,笑道:“算了吧。別找事了。陛下讓他跟著,自有深意,他渾身是傷,萬一打死了,豈不擔責任?”
對陳震他沒有太多的情緒,甚至連恨都算不上。身份差距太大,著實沒資格讓劉鈺恨。
很明顯就是個中二青年,被人推出來鬧事的,劉鈺也不過是借陳震一用,嚇唬一下真正在背后主使的。
眼看他孤零零的一個人坐在那,劉鈺便走過去,還是唱了個喏。
怨氣填胸,禮不可廢。
陳震見劉鈺先過來說話,見了禮,撐著還有些疼的身子起身回禮。
“長公兄,你這是?”
“守常兄。遍觀典刑,也沒有說襲擊外國師團是何等罪。倒是有襲擊朝鮮、琉球貢使的罪責,奈何朝廷不做天子,甘做諸侯,與之平禮,倒使我無罪。陛下賞恩,叫我隨使團出行,叫我開眼看看天下有多大,回來之后當作文以述,再自問對錯。守常兄這也沒有想到吧?”
話說的陰陽怪氣,劉鈺心想李淦這皇帝腦子絕對有問題,這是不想擔一個以權(quán)壓言的名聲,非要讓陳震出去轉(zhuǎn)一圈自己認錯?
這不是腦子有病嗎?天下的人多了去了,這種三觀已經(jīng)成型的再去改,有這個必要嗎?性價比明顯不高,多出這一個人出使的消耗,你弄個剛開蒙的小孩都比這樣的人強啊。
他也懶得吐槽皇帝腦子有病,便笑道:“長公兄這話說的就不對了。當日你挨了打,我可沒有再做什么吧?陛下也說了,你是出于激憤,氣節(jié)當贊。我心里也是佩服的。我有什么想到想不到的?你我是道不同,不相為謀罷了?!?br/>
陳震冷哼一聲道:“好一句道不同不相為謀。守常兄這是來看我的笑話?”
劉鈺一拍腦袋,頗有些無語。
“你們這種人怎么就這么臉大呢?這天下這么大,學(xué)問這么多,正事我還辦不完呢,我來看你的笑話?你算個屁???有這時間我去喝頓花酒好不好?”
話糙理不糙,陳震沉默許久,嘆了口氣,只是搖頭。
“長公兄,道不同之外,我對你倒是沒什么成見。說實在的,若是八十年前都是你這種人,這天下也不會有當初的大亂?;蛉缜俺氖房煞??氣節(jié)是有的,雖說有《款虜疏》一事,但最終死節(jié),本朝也是稱贊其氣節(jié)的。也不能求人人都是武侯那樣的人物,既有忠心壯志又有本事,對不?”
“事已至此,我就想知道一件事。那些背后利用你的人,你就不說出來嗎?你恨我沒有用啊,你得恨對人啊。”
陳震朗聲道:“君子一諾,重于泰山。我識人不明,罪責亦是我一人來當。我還是那句話,沒人指使,我是激于義憤。如今我這么說,當日在大獄里夾棍在手,我還是這么說。守常兄就不要試圖問出什么了。若我無心,便是別人再蠱惑,我又豈能去做?我本有心?!?br/>
劉鈺把大拇指一伸,知道這種人認死理,問是問不出什么了。
“長公兄是條漢子。卻不知你的本心到底是怎么想的?”
陳震瞥了一眼劉鈺,淡淡道:“朝廷用永嘉之學(xué),過于重霸道,重外王而輕內(nèi)圣、重制度而輕人性,我自不喜。”
“天子用王道,諸侯才用霸道。如今朝廷自降身份,以為不過諸侯,這是我不能接受的?;突吞斐M可與蠻夷平交、豈可自淪為諸侯?”
“陛下降恩,叫我隨使團去外面看看,我自是要好好看看??纯茨切┮牡抑螄瑫窃趺礃勇诗F食人的場景?!?br/>
“守常兄以為西夷皆有禮義,只是守常兄又不曾去過,我倒要親眼去看看!”
一聽這話,劉鈺心想,完犢子了。
現(xiàn)在的歐洲可不是率獸食人嗎?
就這樣的滿腦子仁義的人去看一圈,要是能得出半句好話,那就有鬼了。
求財、求利、兼并、濟貧院、強制抓丁出海、奴隸、手工工廠、分包制、壓榨……
正是血腥積累的時候,能把俄國青年嚇的想跳過這個階段復(fù)歸農(nóng)奴公社一步到位,能把法國的空想派逼成刺殺派以求干掉壞人一夜之間天下為公,能把英國掘土派嚇的渴求均田免糧消滅私有……
本來就有上古三代之治的宗法烏托邦幻想,王莽那一套“真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