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國本就閉關,禁止貿(mào)易。若能與其貿(mào)易,這不但不是與民爭利,反而為民取利?!?br/>
“既取其利,又能演練海軍,正一舉而兩得?!?br/>
其話音落,頓時讓幾位平章事臉色古怪。
“此等事,恐為漢武窮兵而征大宛。況且,日本國雖小,然昔年蒙元國勢尚且不能征服。萬歷援朝,更動搖筋骨,以至有東虜之禍?!?br/>
劉鈺回道:“此一時而彼一時。蒙元不能夠征服日本,難道不是因為其無海軍嗎?西洋人如今能從四萬里外抵達廣東澳門,若學到起航海術(shù),區(qū)區(qū)日本還去不得嗎?”
“只要能夠以海軍圍困,日久必服。以朝鮮之釜山為港,只消三五千精銳,借助海船的速度,今日擾長崎、明日擾江戶,其又不能防?!?br/>
“況且,日本地狹,縱然想要遷界禁海,也無五十里可退?!?br/>
“我朝乃仁義之師,一不割地,二不求財,只要使日本朝貢、開放貿(mào)易,我朝便可保護日本不受西洋人侵擾,這樣的好事,難道他們會拒絕嗎?”
“或許一時想不通,但海軍風帆三五日一至,不出半年,必有聰慧之輩想通了。若其國主想不通,自有別人幫他想通?!?br/>
“屆時,錢財貿(mào)易源源不斷,又使其無海軍,必然順服,再不敢有不臣之心?!?br/>
李淦之前聽過劉鈺關于將來西洋人在海上威脅的恐嚇,此時再聽,心想這不就是你當日說西洋人威脅國朝的翻版嗎?
只不過相對于當日說的斷漕運、開科舉之類,這個倒是簡單許多,只要日本能夠朝貢、貿(mào)易、不準造船即可。
既然朝貢,便屬宗藩。
若是西洋人也想與日本貿(mào)易,若以兵勢威脅,天朝自是要保護藩屬的。
聽起來似乎的確可行。
日本多銀、多銅的事,李淦當然知道。日本鎖國的事,李淦也知道。
只是他從未有過“強迫貿(mào)易”這樣的想法。
這件事站在李淦的角度上看,還有另一個好處。
劉鈺之前那西洋人威脅東南嚇唬過他,按劉鈺所言,也不過兩萬兵就夠。
國朝如果按照西洋軍制編練新軍、海軍,以其體量的對比,威脅日本大約也就是五千兵。
若能靠這些兵力壓服日本,則證明劉鈺的恐嚇不是杞人憂天,而是實實在在的威脅。
不管這么說,這個“以海軍養(yǎng)海軍”的想法,至少可以自圓其說,也是說得通的。
當年鄭氏可以靠日本的貿(mào)易富可敵國,日本又多銀多銅,國朝如今鑄錢的銅都不夠,若能開放貿(mào)易,的確有利可圖。
想要讓其開放貿(mào)易,也的確需要一支海軍。
李淦看看其余人,英國公微微一笑,心道劉鈺倒是滑頭,閉口不提閩、粵、江、浙等對西洋的海關事,卻把“以海軍養(yǎng)海軍”的對答放到了日本上。
這倒是個好想法。
因為西洋和日本不同,西洋人是懇求貿(mào)易,而日本是閉關鎖國。
想從西洋人的貿(mào)易里多弄到錢,要么關閉多余的海關一口通商從而方便管理收稅;要么就得學宋朝,官方壟斷貿(mào)易。
無論哪一點都會引發(fā)軒然大波,劇烈波動,乃至江南糜爛。
但若從日本入手,一則可以見到實利,證明以海軍養(yǎng)海軍是可行的;二則暫時不用觸動江南走私商人的利益,不會出現(xiàn)劇烈的震蕩。
以日本養(yǎng)海軍,待海軍有成,再入南洋,那就簡單了許多。
若能直航日本且能把日本逼迫的開關貿(mào)易,從南方運送糧米還是問題嗎?
若能走海運而廢漕運,又能節(jié)省一筆開支,減輕民間??唷?br/>
從大義上講,日本國久不來貢,六師移之,也大有道理。
英國公暗自贊許,心想的確是個人才,之前說五年之期初成,這事恐怕又要五年。
這十年間,一點不需要觸動漕運、江南走私的利益,不會引發(fā)劇烈的動蕩。等到海軍已有小成,再處理江南的事,也就更有可行性。
于是他又問了劉鈺另一個問題。
“你剛才說朝鮮事,此朝鮮非彼朝鮮,朝鮮又將如何對待?”
“回平章事?!?br/>
“欲使日本貢,不得不控制朝鮮。如今朝鮮方亂,尚未平息,我朝正應借此機會,加大對朝鮮的控制?!?br/>
“一則駐派天使,若朝鮮再有事,則可先知。朝鮮既為藩屬,若其國再有弒兄之類的事,天朝自要處置,否則怎么能叫教化四夷呢?”
“二則我多詢問朝鮮國事,得知朝鮮國曾連錢都不用,以物易物,以致民間不知錢可以用。其國又不鑄錢,正可要求朝鮮用我朝錢?!?br/>
“我朝雖也缺銅,但若控制朝鮮,要去日本開關朝貢,則銅就不缺。讓朝鮮用我朝錢,方為真藩屬?!?br/>
“三則朝鮮產(chǎn)紙張、人參等,而我朝生絲、綢緞,正可換回紙張人參。若能使其國開放貿(mào)易,則山東之民又可多出一條求生之路。往來貿(mào)易,足以安身?!?br/>
“四則叫朝鮮允許天朝海軍用其港口,一做補給,二做操訓、三則若青、豫有災,又可繞朝鮮而移民奴兒干都司,移民實邊。一旦日后海軍有小成,又可從釜山等地登日本,使之朝貢。再者,若朝鮮有變,亦可就近壓服,不至于有野心反叛之輩登朝鮮王之位?!?br/>
英國公聞言,心想我不過是想加大一下對朝鮮的控制,以免日后為禍。
你想的,卻是要把朝鮮完全控制在手,化外藩為羈縻?
不過這幾條要求,好像都是可以辦到的。
現(xiàn)在朝鮮國正有內(nèi)亂,新的朝鮮王冊封一事,大順朝廷一直壓著。
就是想要再多要一些條件。
如果把這幾條條件加入其中,朝鮮國王應該也能接受。若不然,大可以認可南邊起事者的說法:如今的朝鮮王是鴆殺其兄而上位的。
這么好的機會,若是不用,英國公看來,實在可惜。
不用朝廷一兵一卒,甚至前去朝鮮冊封的不但不用花一分錢:按照前朝經(jīng)驗,至少還能要到二三萬兩銀子的賄賂。
大不了朝廷這一次就不給官員這個發(fā)財?shù)臋C會,清正廉潔,彰顯天朝氣派,去把這件事辦妥。
稍微恫嚇一下,朝鮮就能接受。
英國公心想,劉鈺在北疆訛詐羅剎的珠玉在前,訛詐之事,我也算是學會了。
那個讓“朝鮮用國朝錢”的想法,更讓英國公覺得自己確實是老了。
論及眼界,終究還是不如這個能把明朝用白銀為稅幣的前因后果說明白的年輕人。
他知道,現(xiàn)在朝鮮國的確是沒有錢,也不鑄錢。
民間頭些年基本上退回了以物易物的程度,根據(jù)朝鮮貢使的說法,朝鮮民眾甚至已經(jīng)遺忘了錢可以買東西這個概念。
最開始英國公以為朝鮮是哭窮,是怕說自己有錢,以致天朝會讓朝鮮進貢銅、銀等。
但他派人詢問了一下那些被征調(diào)的朝鮮火槍手,確信朝鮮貢使還真不是哭窮,而是真的已經(jīng)多少年不鑄錢了。
加上朝鮮基本上退回到了兩班貴族控制朝政的制度,地方又小,征調(diào)民夫也好、征收實物也罷,都不比天朝那么麻煩,用錢的地方也的確少。
朝鮮貢使曾說:“愚下之民,不知錢之為何物,距上次用錢二百年矣?!?br/>
更有甚者,朝鮮強制推行用錢交易,甚至“令民各帶錢五十,不帶者有罪”,也并沒有什么卵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