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大人你又不是耗子精,怎么就貪那一口香油了?這事兒說白了,就是個機(jī)遇。抓得住,白大人或可平步青云?!?br/>
“前朝如謝升、商周祚等,都是由知縣、知州而升任尚書甚至入閣的。誰言尚書非要三甲?”
“我不妨給白大人交個實底?!?br/>
沖著白云航眨眨眼睛,小聲道:“若說為何要把這機(jī)會送給白大人,我說了白大人也別不信。我欲興實學(xué),然而如今實學(xué)多與洋教綁定。是故有所謂‘寧可中國無好歷法、不可朝中有西洋人’之言?!?br/>
“不禁洋教,則實學(xué)不能興。只有禁了洋教,才能把實學(xué)和耶教剝離開。耶教是耶教,實學(xué)是實學(xué),豈可一并而論?”
“白大人在福建搞教案,搞得好。朝廷有禁教之心,只有洋教禁了,這實學(xué)才能大興。否則的話,朝中總會有人把實學(xué)和耶教綁在一起,混淆視聽?!?br/>
“我欲興實學(xué),自然是真的感謝白大人在福建搞教案?!?br/>
這個理由……
比之前聽的都要高大上了。
然而白云航心里還是只信了半成,琢磨了半天,似乎也有一定的道理。
他心里當(dāng)然明白實學(xué)和耶教的區(qū)別,畢竟在福建干了幾年縣令,真真見識過西洋人的實學(xué)之巧,而且他比朝中很多人更明白一件事:荷蘭人、英國人,雖然也是耶教,但卻是朝中天主教的異端,也沒說他們就不能搞實學(xué)。
換了別人,白云航心里可能連半成都不信。
然而眼前是劉鈺,想想傳聞中劉鈺的作為,似乎此人真的是個大大的忠臣,一心為君的那種?
而且似乎頗為淡泊名利?
這樣的人設(shè),配上這句話,總算有了半分的可信。
就像是盡忠報國這四個字,若是岳武穆說,自是全信;若是韓世忠說,或可信七八成;但若是秦檜說,那就斷然不可信了。
難不成眼前這個真是個性情中人?
劉鈺見白云航還不說話,又道:“白大人不會是因為我擔(dān)心禍?zhǔn)掳桑空f句難聽的,債多了不愁,虱子多了不癢,白大人就沒聽說我在京城,被國子監(jiān)生痛毆‘國賊’的事?”
這事兒白云航自是有所耳聞,哈哈一笑,卻不想劉鈺又道:“只是你還不知道,當(dāng)日羅剎使團(tuán)離開,陛下派人前往羅剎慶賀羅剎沙皇登基之典,有人就給那些去羅剎的人寫了一副對聯(lián)?!?br/>
出乎其類,拔乎其萃,不容于堯舜之世。
未能事人,焉能事鬼,何必去父母之邦。
“據(jù)說還有人割破手指,號稱‘羞于去羅剎之某某為同鄉(xiāng),割指明誓’。我身上背著的名聲有‘國賊’、‘秦檜’、‘奸佞’,白大人不會覺得,秦檜怕再擔(dān)一個王荊公的罪名吧?”
白云航趕忙道:“劉大人說笑了,王荊公本朝之前時候和秦檜略近,本朝已和秦檜甚遠(yuǎn)了?!?br/>
按著大順的政治正確,給王安石正了正名,心里對劉鈺的話,又多信了半分。
倒不是因為這話透出的無奈和苦澀。
而是因為白云航知道劉鈺的文化水平,若是胡謅的,不會講出那個對子。
然而他并不知道,這個對子仍舊是劉鈺抄襲的,這是楊度、齊白石等人的恩師王闿運,寫給滿清第一任駐英大使的。
不過放在大順這邊,似乎也一點不違和,一個民族的深厚文化,若是連自傲和自負(fù)都沒有,那必然是失敗的。法國人也向來認(rèn)為世界地圖的中心在巴黎,這都很正常。
當(dāng)了千余年的天朝上國,不敢相信、不想相信、不愿相信天朝已經(jīng)淪落為諸侯的,大有人在。
正常來說只有被逼到絕境了,才會去思考自己是否已經(jīng)沉淪。劉鈺為了讓大順適當(dāng)融入威斯特伐利亞體系,熟悉一下當(dāng)諸侯而非天子的遺忘了兩千年的感覺,背的大黑鍋不止這個。
這一點,白云航真的信。
沉默間,白云航快速地思索著。
首先,劉鈺是勛貴子弟,和士紳尿不到一個壺里。
其次,劉鈺是武德宮出身,和靠科舉的尿不到一個壺里。
再次,劉鈺不靠土地靠經(jīng)商,和靠土地地租的尿不到一個壺里。
最后,劉鈺年紀(jì)輕輕就被皇帝信任,練兵一萬,銀錢不管不問,這種人怕彈劾嗎?
所以,種種這一切,難道真的就是因為劉鈺是個性情中人,覺得想要興實學(xué)必要先禁教,把耶教和實學(xué)剝離,所以大為感謝自己,然后性情之舉?
可這個人情,或者說饋贈未免也太大了吧?
想了半天,白云航還是不敢相信,世上竟有這樣的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