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佑殿中加平章軍國事的大臣,哪一個都是千軍萬馬獨木橋闖出來的。
論及聰明才智,遠勝劉鈺。
只是圉于見識和天朝的政治正確,以及天朝朝貢體系的現(xiàn)實實踐,對于外交、貿(mào)易這些事務(wù)所知并不太多。
甚至真的有人以為俄國人不吃大黃,就會腹脹而死。所以支持開埠,日后用貿(mào)易作為威脅,類似于前朝對蒙古的貿(mào)易政策。
李淦是希望從劉鈺這里聽到另一個角度的看法,聽完劉鈺的話后,不免覺得頗為激進。
他是個急性子,一心想著干一番大事業(yè)青史留名。
平日里看起來還好,一旦遇到了大事,急躁的性子就顯露無疑,難免自己也多有些激進的想法。
可聽完劉鈺的這些話,方知自己之前引以為戒的激進,在劉鈺這些話里倒顯得極為保守。
這事尚需考慮,轉(zhuǎn)而問道:“你說的都是西線之事。你既說分東西開埠,東線又與奴兒干地有關(guān),東線又怎么說?”
“微臣聽到一些傳言,朝鮮國是出了什么亂子?”
“嗯,非是傳言,就是出亂子了?!?br/> 這種事,尋常人若是知道是挺難的。劉鈺這種勛貴子弟出身的勛衛(wèi),和老勛貴們關(guān)系又近,知道朝鮮有變李淦也沒覺得有異。
這一次征調(diào)了朝鮮的一些火槍手,一則是像朝鮮炫耀軍威,二則也有一些試探朝鮮的意思。
這幾年朝鮮著實出了好大的事。
朝鮮老王剛死沒幾年,之前就因為“朝鮮第一妖女”張僖嬪的事和大順發(fā)生過幾次不愉快。
朝鮮老王和正妃生不出孩子,寵信出身低微的張僖嬪,張僖嬪就給生了倆兒子。
就想著借出身相對低微的外戚之力,清洗一下朝中政局,派人來大順請求冊封張僖嬪為正妃。
大順禮政府的人管的就是禮儀問題,這種事肯定是不能答應(yīng)的。禮法朝貢圈的宗主國支持藩屬廢正妃而立側(cè)室?
但終究是藩屬,也不好直接拒絕,就找茬。翻看了一下奏疏,發(fā)現(xiàn)里面用了“安定后宮”這四個字,禮政府的員外郎就質(zhì)問:你啥身份?。烤湍苡谩昂髮m”這倆字?這倆字是諸侯王能用的嗎?
朝鮮老王也明白大順的意思,只好又派人來陳罪,最后又賄賂了一番禮政府的人,引經(jīng)據(jù)典找了許多借口,來回好幾次,總算是冊封了。
結(jié)果剛辦成沒幾年,朝鮮老王又把這個張僖嬪給廢了??蛇€是沒有正式的嫡長子,又只能請求立張僖嬪的大兒子為世子。
禮政府又拒絕了,認為她要是一直是正妃,立其子為世子合乎規(guī)矩。那你現(xiàn)在把她廢掉,又立她兒子為世子?她大兒子就不是嫡長子了,而是庶子,怎么可能允許諸侯王立庶子為世子?
再說,朝鮮王還沒到五十,明顯還能繼續(xù)和王妃試試,你倆再試試。到了五十還沒嫡長子,再說。
朝鮮國的士大夫也是舉著《宋史》,說宋神宗一直到臨死那天,才立了哲宗,不要壞了規(guī)矩。
兩邊打了三四年的嘴炮,最終大順禮政府這邊也冊封了張僖嬪的大兒子為世子。
不久之后,張僖嬪卷入了“巫蠱之禍”。據(jù)說這個張僖嬪也是個狠人,臨死之前,詛咒老公斷子絕孫,伸手把親兒子的下面給捏爆了,不知真假。
她的大兒子也不知是被嚇的,還是真的被捏爆了,總之是傻乎乎的,聽聞在朝堂上還尿褲子。繼位之后,一直沒孩子,就一個親弟弟。
朝鮮黨爭比宋唐更烈,幾番黨爭之后,就又派使者來京城,請求冊封為王世弟,為繼承人。
李淦作為宗主國的皇帝,出于禮貌,就問了一嘴,說聽說朝鮮王身體不太好,最近身體怎么樣???
使臣也是熟讀經(jīng)史子集的,就回了一句“下氣痿弱”。李淦這出于禮貌問的這一嘴,就問出事了。
凡事熟讀經(jīng)史子集的,只要有搞蚊子獄的想法,那都是高手。
使臣回到朝鮮,立刻有人對朝鮮王告發(fā):遍觀二十三史,下而論上以‘痿’字者,唯有《晉書》之權(quán)臣桓溫廢司馬奕的時候,用過這個字。此人說王上“痿”,這是想學桓溫,行廢立篡權(quán)之心,昭然若揭!
又是一番黨爭加蚊子獄,一堆人頭落地后,朝鮮王的身體一直不大好,王世弟“兄友弟恭”,就給哥哥喂了一碗人參湯。
剛喂完,噶,哥哥當時就死了。
這就比燭影斧聲更為黃泥巴掉褲襠了,燭影斧聲還能解釋解釋。喝完人參湯就死了,這怎么解釋?
王世弟繼位,就說我真沒在人參湯里下毒,你們愛信不信。
有繼承權(quán)的旁支、當初搞蚊子獄的朝黨,當然不信,今年春上就跑到北京城“哭秦庭”,請宗主國主持公道;順便在朝鮮掀起了一場叛亂,誅謀逆,起義兵,白盔白甲三軍縞素。
就因為這些亂七八糟的事,冊封儀式一直也沒進行。
禮政府這邊至今還沒派人去朝鮮,而是叫朝鮮務(wù)必說明到底是怎么回事。到底是王世弟謀逆下毒弒君?。窟€是真就是趕巧兒就死了?
左平章軍國事之前就因朝鮮亂局提議,對羅剎之戰(zhàn)征調(diào)朝鮮火槍手,其王為了討好上國,必然出力甚大。
現(xiàn)在叛亂一起,這步棋就算是提早一步。
宗主國不好直接出兵干涉朝鮮內(nèi)政,但有對羅剎之戰(zhàn)征調(diào)的朝鮮火槍手,這就是一支可以左右朝鮮局勢的力量:人參湯是否有毒,不取決于事實,取決于朝鮮誰上臺能對大順更為恭順更加讓步。
明末大亂后,朝鮮和大順的關(guān)系也很微妙。
一則,萬歷抗倭援朝,對朝鮮李朝有再造之功。出于這方面的恩情,朝鮮一直暗地里尊明為正統(tǒng),也收容了不少南明流亡者。
這事兒大順出于禮儀,也不好說什么,總不好說忘恩負義才是對的、不忘舊恩是錯的吧。
二則,明末大亂后,大順反擊遼東前,朝鮮火槍手和大順軍打過仗;反擊遼東后,后金主力覆滅,朝鮮又趁機跳反出兵遼東,搶走了不少人口糧食馬匹,想要趁亂把邊境向北挪一挪,又和大順發(fā)生了一些沖突。
大順又被前朝的教訓(xùn)嚇到了,瘋狂移民遼東,朝鮮也經(jīng)常越境采人參,和邊境地區(qū)的漢民采參者時有矛盾;杜鋒那樣的邊軍府兵,又時常搶劫朝鮮的走私商隊;遼東官員又為了政績,經(jīng)常誘惑朝鮮貧民逃亡過來增加人口做政績。
是以兩邊鬧得很不愉快。表面上的父慈子孝,實際上各懷心思。
這一次征調(diào)的朝鮮火槍手在劉鈺來到西線后,就跟隨松花江水師沿著翰朵里衛(wèi)城而上,如今正在圍攻索倫汗國舊都。
朝鮮叛亂一起,兩邊都在瘋狂朝大順拋媚眼。
朝鮮王怕大順認定人參湯有毒;叛亂者希望借大順之力搞一場白盔白甲報先王之仇的政變,就算政變成功,也得得到大順的承認才行。
如此一來,左平章軍國事在叛亂之前就做出的征調(diào)朝鮮火槍手的決策,就讓大順在朝鮮問題上有了極大的主動權(quán)。
奴兒干都司的問題,也和朝鮮息息相關(guān)。朝鮮就像一把刀,切斷了大順腹地和奴兒干都司的聯(lián)系。
松遼分水嶺的存在,陸路難通;朝鮮的存在,又使得水路難通。如果沒有朝鮮,中原王朝還是很容易控制黑龍江、吉林乃至外東北的。
此時見劉鈺提及東線開埠提到了朝鮮,李淦若有所思,問道:“奴兒干都司與朝鮮何干?”
“臣以為,請陛下開山東一港,與朝鮮通貿(mào)易;開綏芬河入??谥⑨耍瑸橐桓?,亦可對朝鮮貿(mào)易。恰逢朝鮮有變,國朝理應(yīng)加緊對朝鮮的控制。一則國朝缺銅,朝鮮多銅,可以緩解;二則開放貿(mào)易,才能深入朝鮮,施加影響,多加控制。”
“再者,自日本國關(guān)白作亂后,日本鎖國,至今難通。焉知其不是休養(yǎng)生息?焉知其國沒有另一個豐臣秀吉?一旦日本國作亂,必先征朝鮮而窺中原。開港與朝鮮貿(mào)易,逼迫朝鮮允許國朝商人??科涓劭?,則可如西線事,知朝鮮根底,又可防備日本國?!?br/> “至于奴兒干都司事,在黑龍江或精奇里江開埠,對羅剎貿(mào)易,陸路難行,非走水路不可。山東船運貨到朝鮮,商隊橫穿朝鮮,乘船往海參崴,跳入牡丹江而入松花江,夏日水路、冬日雪橇走冰面,則可與西埠一爭?!?br/> “商人一通,沿途客棧、車店、酒肆、食鋪便多。這些一多,沿途就會聚集成鎮(zhèn),周邊也會逐漸有人耕種,人口也漸多?!?br/> “一旦山東、河南有災(zāi);黃河有患,又可以征調(diào)商船,將災(zāi)民直接運往奴兒干都司抑或遼東。況且,朝鮮國這些年不斷有人北逃,邊境地區(qū)漢音漸少而朝鮮話漸多,不可不察,尤其海參崴等地,多有朝鮮逃亡者,若不經(jīng)營,日后必患?!?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