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靈犀在后院找了一圈，果不見寧殷，便轉(zhuǎn)身直奔角門馬廄。
　　
　　
　　
　　侍衛(wèi)青霄牽著馬匹走過，似是準(zhǔn)備出門辦事。
　　
　　來不及打招呼，虞靈犀從青霄手里搶過韁繩，踩著石階翻身上馬，一拍馬臀喝道：“駕！”
　　
　　
　　
　　“小姐，這馬……”
　　
　　青霄驚駭：這馬還未來得及裝上馬鞍和墊子?。?br/>　　
　　
　　
　　來不及去追，駿馬已馱著素衣披發(fā)的少女消失在濃黑的街角夜色中。
　　
　　虞靈犀沿著府門前的街道找了一圈，都不曾見到寧殷。
　　
　　
　　
　　天這么黑，他又受著傷，能去哪兒呢？
　　
　　腦中靈光一現(xiàn)，虞靈犀想起一個(gè)地方，立刻調(diào)轉(zhuǎn)馬頭，朝升平街奔去。
　　
　　
　　
　　亥時(shí)，市集皆歇，街上幾點(diǎn)燈影寥落，空無一人。
　　
　　
　　
　　欲界仙都燒塌的房舍，宛如黑骨般嶙峋支棱在黑暗盡頭。而焦黑殘敗的坊門下，果然靠著寧殷孤寂的身形。
　　
　　
　　
　　他聽到了馬蹄聲，站直身子，影子在他腳下投出長而落寞的影子。
　　
　　可他的眼神很平靜，沒有丁點(diǎn)意外。
　　
　　
　　
　　那一瞬的塵埃落定，使得虞靈犀忽略了檐上灰隼一掠而過的影子。
　　
　　心安過后，便是綿密蔓延的酸意。
　　
　　
　　
　　或許寧殷沒有家，被父兄“驅(qū)逐”出府，他潛意識中的歸宿，仍是這個(gè)賜予了無盡傷害與屈辱的欲界仙都。
　　
　　又或許他是故意躲在這兒，在她能找到的地方。
　　
　　
　　
　　無論有意無意，虞靈犀都必須將他帶回去。
　　
　　不管是天神抑或惡鬼，她都要讓他，成為虞家未來的庇佑。
　　
　　
　　
　　“吁——”
　　
　　寧殷微微仰著頭，眸中映著她馭馬急停的小小身影。
　　
　　
　　
　　駿馬高高抬起蹄子，馬背上的少女捏緊韁繩，披散的墨發(fā)如云般飛揚(yáng)又落下，在身后拉出金絲般耀眼的光芒。
　　
　　
　　
　　她竟是來不及梳洗更衣，穿著素白的中衣單裙便追了出來，翻飛的裙擺下露出一截瑩白如玉的腳踝和小巧的繡鞋。
　　
　　
　　
　　馬背光禿禿的，甚至沒裝上馬鞍。
　　
　　虞靈犀控制著馬兒小幅踱步，澄澈美麗的杏眸投向馬下。
　　
　　
　　
　　“小姐。”
　　
　　四目相對，寧殷欲蓋彌彰地將包扎嚴(yán)實(shí)的左臂往身后藏了藏。
　　
　　
　　
　　虞靈犀還是瞧見了那滲出紗布外的殷紅，不由抿了抿唇，唇齒間仿佛又溢出了那股腥甜溫?zé)岬蔫F銹味。
　　
　　
　　
　　她驀地開口：“你說你沒有名字，我便送你一個(gè)。”
　　
　　寧殷望著她，靜靜聽著。
　　
　　
　　
　　“你原先的代號‘二十七’太過拗口，我便取末尾字‘七’，以國號‘衛(wèi)’為姓?！?br/>　　
　　虞靈犀的胸脯微微起伏，目光像是穿透眼前的的少年，回到遙遠(yuǎn)的過去，一字一頓道，“在找回你真正的名字之前，你便叫‘衛(wèi)七’?！?br/>　　
　　
　　
　　寧殷在諸多皇子中排行第七，“衛(wèi)七”是前世虞靈犀和他離京去行宮養(yǎng)病時(shí)，取的假名。
　　
　　是一個(gè)，只有她知道的名字。
　　
　　
　　
　　寧殷微微睜大眼，死水般的眸子里劃過一絲異色。
　　
　　這個(gè)名字他并未聽過，可不知為何，卻有一種難以言喻的熟悉之感。
　　
　　
　　
　　“衛(wèi)……七？”他重復(fù)。
　　
　　低啞而微微疑惑的少年音，伴隨著溫柔的風(fēng)聲飄落。
　　
　　
　　
　　虞靈犀頷首。
　　
　　捏著韁繩的手緊了又松，她于馬背上緩緩俯身，第一次主動(dòng)朝寧殷伸手。
　　
　　
　　
　　“跟我回家，衛(wèi)七?！彼t唇微啟喘息，說道。
　　
　　
　　
　　“家”之一字，無非是世間最可笑的字眼，可從她的唇間說出來，卻莫名有種令人信服的沉靜。
　　
　　
　　
　　寧殷喉結(jié)動(dòng)了動(dòng)，怔了一瞬，方緩緩抬起將干凈的右手，將指節(jié)輕輕交付于她的掌心。
　　
　　
　　
　　他說：“好?！?br/>　　
　　那只小手纖細(xì)嬌嫩，卻溫暖柔軟，只輕輕一拉，便將寧殷拉上馬背。
　　
　　
　　
　　落魄的少年和嬌貴的少女，俱是在此時(shí)此夜，各自開始了一場前路未知的豪賭。
　　
　　
　　
　　“你左手有傷，身形不穩(wěn)，最好抓住我，掉下去我可不負(fù)責(zé)撿。”少女壓低的嗓音自前方傳來。
　　
　　
　　
　　寧殷垂眸，遲疑著伸手，環(huán)住了她盈盈一握的腰肢。
　　
　　纖細(xì)，柔軟，仿佛雙掌就能掐住。
　　
　　
　　
　　他生平第一次對女人的身體產(chǎn)生了好奇。
　　
　　正疑惑掌下究竟是什么軟玉做成，便見一個(gè)手肘捅了過來，少女嬌氣的警告?zhèn)鱽恚骸白ヒ律眩辉S亂碰。”
　　
　　
　　
　　“是，小姐?！?br/>　　
　　身后的少年嗓音乖軟，可眼里，卻分明露出晦暗恣意的笑意。
　　
　　
　　
　　將軍府，仍是通火通明。
　　
　　虞靈犀從側(cè)門入，將寧殷帶去了偏廳。
　　
　　
　　
　　一路上侍從紛紛躬身行禮，但誰也不敢多看一眼，多說一字。
　　
　　
　　
　　見到女兒回來，虞將軍和虞夫人先是松了一口氣，隨即目光落在她身后的黑衣少年身上，剛松開的眉頭又不自覺擰起。
　　
　　
　　
　　“爹，娘，兄長，歲歲回來了。”
　　
　　她仔細(xì)盯著父兄的反應(yīng)，看他們是否會(huì)認(rèn)出寧殷的身份，但出乎意料的，父兄的神色除了略微的頭疼不滿外，并無任何異常。
　　
　　
　　
　　他們不認(rèn)識寧殷。
　　
　　
　　
　　面對虞將軍氣勢凜然的審視，寧殷亦是一臉坦然，只是眸色幽黑了些許。
　　
　　見虞靈犀的視線望過來，他立即展顏笑了笑，宛如春風(fēng)化雪。
　　
　　
　　
　　“你先下去歇息，吃食和傷藥，我會(huì)讓人送到你的房中去?！?br/>　　
　　虞靈犀放緩了聲音，杏眸堅(jiān)定，嬌弱又耀眼。
　　
　　
　　
　　寧殷聽話得很，忍痛朝虞將軍和虞夫人行了個(gè)禮，便退下了。
　　
　　
　　
　　“小妹，你心太軟了?！?br/>　　
　　虞煥臣深吸一口氣，最先開口，“你尚未出閣，春搜遇險(xiǎn)，縱使那無名無姓的奴子待你再忠誠，也不能……”
　　
　　
　　
　　“他并非奴子乞兒。”
　　
　　虞靈犀看向虞煥臣，認(rèn)真道，“他有名字，叫衛(wèi)七?！?br/>　　
　　
　　
　　“名字根本不重要，你的清譽(yù)才最重要?！?br/>　　
　　虞煥臣向前道，“縱使他救了你一命，你也曾于大雪中救他一命，兩相抵消，你根本不欠他什么，重金酬謝送他出府便是最好的結(jié)局?！?br/>　　
　　
　　
　　虞靈犀接過侍婢遞來的披風(fēng)裹在身上，微微一笑：“兄長，你心里其實(shí)很清楚，我救他只是舉手之勞，他救我卻是以命相搏，怎可相提并論？”
　　
　　
　　
　　長廊拐角，聽到這番話的寧殷腳步微頓。
　　
　　
　　
　　雖然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之中，但這番溫柔而堅(jiān)定的話語，仍是在他死寂的心湖中投下一圈漣漪，轉(zhuǎn)瞬即逝。
　　
　　
　　
　　他唇角勾著，似笑非笑，轉(zhuǎn)身走入長廊不見盡頭的陰影中。
　　
　　
　　
　　偏廳，虞靈犀不疾不徐道：“阿爹從小教我忠肝義膽，正直坦蕩，既是被人舍命相護(hù)，我怎能因懼怕旁人的流言蜚語，而做出有悖良心的事。”
　　
　　
　　
　　“咱們又沒虧待他，我贈(zèng)的銀兩夠他受用一輩子了，是他不肯要……”
　　
　　虞煥臣嘀咕著，被虞辛夷一個(gè)拐肘捅過來，便閉嘴了。
　　
　　
　　
　　虞靈犀一向乖巧聽話，第一次如此執(zhí)拗，虞夫人只有嘆氣的份，給丈夫使了個(gè)眼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