寶玉開文山，成為生員的事情，傳遍整個榮國府。
這是路人皆知的，也有只在小范圍，主子和貼身丫鬟間傳播的東西，更讓人驚訝，甚至惶恐。
邢夫人在寶玉那著了嚇，幾日回不過神。她娘家沒人，是個家底薄的，以前做不得什么，但自從做了賈赦的妾，為了爭，為了斗，為了填正室的房，委實(shí)做了些腌臜下作的事。她被寶玉的正氣驚了，腦子里過了幾天片，全是賈赦別的妾的影子。
有活的，有死的，活的還在活著，死了，那也只就是死了。
這天一大早，邢夫人咳嗽兩聲，憋嗓子眼的一口濁氣噴出來，總算回了神。她惡形惡狀，見屋里沒有人，摔盆砸碗的弄了一地。
一個穿著紫色對襟短褂，下著桃紅、柳綠兩重緞子裙的女子走進(jìn)來，看打扮是個有頭臉的大丫鬟，眉眼用重影在兩邊往上涂了，讓人一看，端知是個不好對付的。
邢夫人更怒，板臉道：“你來做什么？”
“哎呦，我怎么著才能不來？”秋桐比她更厲害，掐著腰喊：“你當(dāng)我自個想來呢？王善保家的過來好幾次，都是向您辭行來著。她說她歲數(shù)大了，不堪您用，要回家養(yǎng)老去了?！?br/> “這怎么會？她呢？我要見她！”
“別找了，她見您一直悶著，早回去了?！鼻锿┥舷麓蛄啃戏蛉耍X袋歪著，好像看一件不值錢的物件似的，“我看您也好了，這屋子里，就不需要我伺候?！闭f著往外走，邊走邊嘀咕，聲音很大：“有人無端端的招惹寶二爺，自家陪房折進(jìn)去了不說，連帶老爺跟著受氣。老爺說了，寶二爺不單成了生員，一首驚天的詞更招人眼。他臉上掛不住，要躲出去。家里的大小事，由著我管?！?br/> 邢夫人氣急道：“你只是個丫鬟！”
“是大丫鬟，貼身的?！鼻锿╊^也不回，烏云般的發(fā)髻上插著一丈青，水淋淋的玉簪棒兒顫巍巍的，一搖一晃，甩著曼妙的柳腰出去了。
邢夫人摔了個盤子在門上，抱腦袋哭。
【寶玉欺我也就罷了，他大小是個主子。如今沒落好兒，連個丫鬟也欺負(fù)我。不行，這場子得找回來，不然沒法呆了！】
邢夫人把自個打扮利落了，幽幽的眼珠子，像條母狼。
粉油大影壁后就是鳳姐院，隔著三丈，正對半大門。平兒在門口繡墩上坐著，看上去慈眉善目，瘦而溫潤的瓜子臉透著一股俏。她見邢夫人走來，遠(yuǎn)遠(yuǎn)的就迎上去，笑道：“我說今個喜鵲叫呢，原來是貴客到了?？上Я耍竽棠棠粶惽?，我家太太不舒服，早說不肯見人呢?！?br/> “麻煩通傳則個?！毙戏蛉巳藥讐K碎銀子過去。
平兒把銀子藏在袖子里掂了掂，有三塊，加起來得有五兩重。邢夫人平日里指東劃西的，少有送東西的時候。她和氣應(yīng)了，進(jìn)院子走了一遭，原路拐回去。
“真不巧，太太頭痛，就是不肯見人。”笑意彥彥。
邢夫人纏磨了半晌，平兒不再接她的銀子，也進(jìn)去‘通傳’了幾回。最后實(shí)在沒法，丟魂似的往回走。
她拐過粉油大影壁的東側(cè)，在西花墻邊站了，左右看著沒人，身子一軟，滑溜在地上哭。
“這寶玉到底作了什么詞，連鳳辣子都不敢招惹了？”
“偌大的榮國府，我是國府的大奶奶，竟連個幫手的都沒有。寶玉，我誓不與你甘休！”
……
賈母暖閣，與碧紗櫥只隔著道內(nèi)回廊。
賈母在門口轉(zhuǎn)悠幾回，心肝兒肉叫著抹著帕子哭。她看了寶玉幾回，每次回來都想再去。想到寶玉左手?jǐn)嗔?，她是吃也吃不安穩(wěn)，睡也睡不安穩(wěn)。
金鴛鴦陪著好兒，笑道：“老祖宗，咱們再去一回？”
“不去了不去了，那冤家，見我就擠著眼睛笑，分明說我是個揣著明白裝糊涂的。偌大個府門，手心手背都是肉，我不裝糊涂行嗎？就他聰明，拿臉色擠兌我。”
金鴛鴦和琥珀對視一眼，都笑了。要說聰明的，有哪個比老祖宗要聰明了？寶玉的心思瞞不過她，她自個看出來，偏要說再心疼不過的寶玉。真是越老越頑。
賈母要琥珀攙著，躺到青色緞子的靠背引枕上，旁邊王夫人早就到了，看著她笑。她埋汰兩句，笑道：“你也是個不省心的，聽說寶玉作了《憶秦娥》，跑我這討喜來了？”
王夫人咳嗽兩聲，道：“媳婦不通文，這好與不好，媳婦說了不算。這次來沒有要緊事，就是邢夫人那邊，找老祖宗討個話。
王善保和王善保家的，寶玉說饒了，我也就饒了，可是大嫂嫂的性子您也知道，要是壞了寶玉的名聲……”
王夫人話里話外都是刺，透著狠。賈母拿眼睛瞪她半晌，突然癟嘴大笑起來：“雄關(guān)漫道真如鐵，而今邁步重頭越。聽聽，都來聽聽，說起來就有味道。寶玉是個有本事的，他是玉字輩的主子，合該當(dāng)家?！?br/> 轉(zhuǎn)頭問金鴛鴦：“那冤家現(xiàn)在的例錢多少，可還夠用？”
金鴛鴦湊過來答道：“都是大主子的例錢，每月二十兩?；乩献孀?，如今寶二爺成了生員，文人的耗費(fèi)您也知道，不夠用?！?br/> “那就提了，五十兩吧。襲人、晴雯，對了，還有那個麝月，都是寶玉的貼心人，多少加點(diǎn)月錢。茗煙那潑猴也加點(diǎn)，當(dāng)老祖宗替寶玉賞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