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耀東又去了那家開在巨大玉蘭樹下的小飯館,吃了碗味道依然不怎么樣的菜泡飯。自從夏繼成走后,他每個星期都會來這里,幫老板娘修修窗戶,補補桌椅。走的時候,也會帶走一包小魚干,去街角喂那只野貓,他還給它取了個名字——三喵。三喵一開始很戒備顧耀東,不過現(xiàn)在已經(jīng)喜歡用尾巴蹭他的下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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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門飯店之后,顧耀東去了幾次楊一學家,但每次家里都沒人。楊一學的女兒白天在上學,至于楊一學,鄰居說他去拉黃包車了,整天都不休息,回來都是深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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鐘百鳴來了之后整天樂呵呵的,沒有再提莫干山,似乎真的就只是來接管刑二處處長這個閑職的。警局里除了全城嚴打,暫時也沒什么動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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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就這么一天天過去,眼看到了端午節(jié)。顧家正在熱熱鬧鬧地準備端午節(jié)晚飯。耀東母親和顧悅西在灶披間忙前忙后,沈青禾在布置飯桌。耀東母親看了好幾次掛鐘,她讓顧邦才去菜場買雞蛋,頂多二十分鐘就應(yīng)該回來的,現(xiàn)在已經(jīng)四十分鐘了還不見人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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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邦才拎了一籃雞蛋,慢悠悠哼著曲子走在回家路上。走到福安弄附近時,他看見楊一學的女兒福朵在街邊賣菜。她今年十一歲,眼睛很大,扎兩個長辮子,守著一堆薺菜。她的鞋子前面張了口,露著腳趾??匆娪腥藖?,趕緊很不好意思地把腳縮到菜筐后面藏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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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邦才過去問道:“福朵,端午節(jié)你不回家,怎么在這里幫人守菜攤子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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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爸去租車行了,我先替他守一會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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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你家里的菜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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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爸爸說以后我們要改賣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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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車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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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車行說爸爸交不夠租金,要把車子收回去了。爸爸說不拉車也好,拉一個月還不夠交租金。以后我們自己賣菜,自己掙錢,也不用被人家欺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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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邦才嘀咕:“哎,這個楊會計!遇到事也不跟鄰里商量。這么多薺菜,賣到什么時候才能回家?。俊?br/> ?
顧邦才又花十分鐘返回了菜場,從籃子里撿了四個雞蛋退給小販,一邊從對方手里接過錢,一邊賠著笑:“不好意思,買多了點。下次吧,下次又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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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整一個小時后,顧邦才終于拎著菜籃子回了家:“雞蛋買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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耀東母親匆匆從灶披間擦著手出來:“還知道回來呀!我還以為你找不到路了!”她從顧邦才手里接過籃子一看:“怎么只有六個?我給了你十個雞蛋的錢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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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邦才笑瞇瞇地從背后拎出一把薺菜:“看看——水靈吧?家里六個人,十個蛋怎么分?。苛鶄€正好,多余的錢干脆買了幾把薺菜?!?br/> ?
耀東母親怔了幾秒,忽然大吼一聲:“顧邦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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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邦才嚇一跳:“干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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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悅西和沈青禾拿著鍋鏟很緊張地從灶披間跑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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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悅西:“怎么吵起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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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軋金子炒股票賠錢就算了,讓你去買個蛋也要亂花錢!反正遲早要被你敗成窮光蛋,去去去,干脆現(xiàn)在就把錢全都胡亂花掉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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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你這個人真是……老實跟你講吧,這是從楊會計他們家菜攤上買的?!?br/> ?
耀東母親愣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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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邦才有些生氣:“做人再窮不能窮了善心,對吧?我們從小就是這么教育悅西和耀東的,雖然做不到富則兼濟天下,但也沒窮到只能獨善其身的份上!人家家里都這么困難了,我看見了順手幫一下怎么了?你要實在為了這個跟我生氣,那……那大不了這幾天把我的雞蛋扣掉,就當那四個蛋已經(jīng)被我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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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悅西和沈青禾在旁邊笑出了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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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邦才:“你們笑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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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悅西:“爸爸,你進去看一眼就知道了?!?br/> ?
灶披間的墻角,已經(jīng)堆了好幾把薺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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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邦才很驚訝:“哪兒來這么多薺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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耀東母親扔了他一個白眼:“我上午就從楊會計那里買了,沒告訴你而已?!?br/> ?
顧邦才這才反應(yīng)過來,笑開了花:“早說呀。害我胡講一通廢話。我就知道,我的夫人是天下第一好心的人?!?br/> ?
但是顧家并不只有天下第一好人顧太太和天下第二好人顧邦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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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多一會兒,顧耀東的聲音從門口傳來:“爸!媽!我?guī)Ш脰|西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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耀東父母和顧悅西、沈青禾跑出來一看,只見他滿頭大汗地拎著一個麻袋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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耀東母親沖過去拉開麻袋一看,里面果然是綠油油的薺菜,滿滿一麻袋,映得她臉都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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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耀東笑呵呵地:“蠻水靈的吧?我們家不是愛吃薺菜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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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家人都沒說話,沈青禾“撲哧”笑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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弄堂里已經(jīng)滿是端午的氣氛。家家戶戶門口都插上了艾草和菖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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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伯伯一邊在門口貼鐘馗像,一邊念念有詞:“驅(qū)邪除害,祛兇引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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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子們在弄堂里圍著圈,邊唱邊跳:“五月五,是端陽。門插艾,香滿堂,吃粽子,撒白糖,龍舟下水喜洋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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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朵挑著已經(jīng)賣空的擔子,孤零零地從外面走回了弄堂。她就在家門口臺階上坐著,看著那群小孩子玩鬧,也不進家門。家里沒有人。母親在她很小的時候就去世了,楊一學一個人照顧她長大。以前做會計,楊一學都是下班就回家,這個時候已經(jīng)在給福朵輔導功課了。今年開始拉黃包車后,他就幾乎沒有在女兒睡覺前回來過。今天原本答應(yīng)早早回來陪福朵過節(jié),可是到現(xiàn)在了也沒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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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一學去了南星租車行。前些日子他就來過一次,辦退車手續(xù),可車行不肯退當初繳的押金。他想著可能對方忘了合同,于是今天特地帶著合同來,以為很快就能正正規(guī)規(guī)把車退了,拿著押金回家,沒想到事情很不順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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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星車行一共兩層樓,一樓鐵門緊閉,車行經(jīng)理坐在二樓露臺,蹺著二郎腿,嗑著瓜子。大概二十多名黃包車夫聚集在車行門口的空地上,拉著“還我血汗錢”的橫幅抗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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領(lǐng)頭的車夫朝經(jīng)理大聲喊:“當初我們租車的時候都簽了合約,現(xiàn)在你們怎么能說漲租金就漲租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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車行經(jīng)理吐了口瓜子皮:“合約最后還有一行字,車行有權(quán)根據(jù)當下物價調(diào)整租金。不看清楚就按手印,是你們自己的責任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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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一學老實地站在角落里,旁邊停著他的黃包車。他向來是個守規(guī)矩的人,總覺得用爭吵的方式解決問題是不對的。他兜里揣著疊得平平整整的租車合同,等著這場爭吵結(jié)束了,他便好去和他們擺事實,講道理,拿回屬于自己的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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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名車夫憤而將帽子摔在地上:“這幫牛鬼蛇神吸干我們的血,還想扒皮吃肉,連骨頭都不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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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他們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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經(jīng)理“噌”地站起來,朝樓里大喊:“來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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鐵門打開,一群打手像惡狗般舉著長棍一擁而出,車夫們很快就被打倒在地。楊一學被擠在角落也平白挨了幾棍子,害怕地一直大喊“別打了,別打了”,可他的聲音完全被淹沒在了打手的叫囂聲和車夫們的哀號聲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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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家已經(jīng)熱熱鬧鬧坐了一桌。飯桌上除了一盤粽子,就是滿滿一片綠色:炒薺菜,薺菜餅,薺菜湯,飯桌正中央還有一大盤壘成山的涼拌薺菜。綠是綠了點,但每個人臉上都是滿滿的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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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邦才端起了酒杯:“來來來,舉個杯。喝了這杯雄黃酒,希望大家都去去晦氣。現(xiàn)世不太平,今天我們一家人還能聚在一起吃頓熱飯,是福分?!?br/> ?
天已經(jīng)黑了,福安弄里依然熱熱鬧鬧。從顧家曬臺上望下去,一群孩子在路燈下打鬧著,肆意歡笑著。曬臺上彌漫著艾葉和菖蒲的特殊香氣。沈青禾一個人在曬臺上收衣服,顧耀東猶猶豫豫跟了上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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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青禾心生奇怪:“有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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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耀東滿臉通紅地從兜里摸出一支口紅,遞給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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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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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耀東的頭越埋越低:“那天在金門飯店,你說讓我送給你一支口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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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青禾半天才反應(yīng)過來,一時有些慌亂:“我……當時就是隨口說的!那天是為了演戲給別人看??!戀人不就是應(yīng)該像那樣嗎?女孩子撒撒嬌,發(fā)發(fā)脾氣,討個禮物。都是演戲啊!”看著顧耀東一臉認真的樣子,沈青禾忽然覺得“演戲”二字太刺耳,有些說不出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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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只能勉強擠著笑容,竭力開著玩笑:“怎么還當真了,我的演技那么好嗎?看樣子以后要是不跑單幫,我還能到電影公司當當演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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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耀東一本正經(jīng):“既然演戲,那就演像。你開口要了,我就應(yīng)該送。這樣才能以假亂真?!?br/> ?
沈青禾怔怔地看著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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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貨公司的人說,這個顏色最近很受歡迎。”說完,顧耀東便手足無措地逃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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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青禾別扭地回了亭子間,將疊好的衣服放進衣柜,轉(zhuǎn)身正好看見梳妝臺鏡子里的自己,清湯寡水,好像是少了點什么。她別扭地走到鏡前,別扭地拿出那支口紅,一邊嘀咕怎么分不清現(xiàn)實和演戲,一邊又像是怕被人偷看了似的,朝屋里東張西望。她擰出口紅,在嘴唇上隨意抹了一下??诩t是好看的梅紅色,看著鏡里的自己,她似乎覺得還不錯,于是竟忘了別扭,仔細對鏡涂抹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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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子們在弄堂里打鬧,多多舉著外婆用艾草和菖蒲編成的長束,假裝長劍揮舞著。福朵一個人坐在門口看著他們玩鬧,等爸爸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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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邦才端了一盤薺菜餅過來:“福朵,你爸爸還沒有回來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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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沒有?!?br/> ?
“這是我們家里做的薺菜餅。趕緊吃幾個填填肚子,別餓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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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朵甜甜地笑著:“謝謝阿叔?!?br/> ?
那邊,多多用艾草菖蒲束假扮長劍,作勢朝一個小男孩劈去:“看我鐘馗的七星斬妖劍斬了你這小妖!”挨劈的小男孩“哇”的一聲號啕大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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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邦才見狀一拍大腿:“哎,你個小兔崽子!”他趕緊跑過去,拎著多多的衣領(lǐng)就往家拽,“你還打人?無法無天了!看你媽一會兒不揍你屁股!”正嚷嚷著,沈青禾從屋里出來了,那梅紅色的嘴唇在夜色里泛著紫,甚是扎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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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邦才驚呼:“哎呀,沈小姐!你磕著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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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青禾:“沒有啊?!?br/> ?
“那我看你嘴唇烏紫烏紫的!”正說話,被他拎在手里的多多掙扎著:“外公!你快放開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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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你還打人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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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鐘馗,專門捉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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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還是鐘馗他外公呢!專門捉你這搗蛋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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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要拉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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爺孫倆吵吵鬧鬧地進了屋,剩下沈青禾一臉尷尬地站在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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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星租車行的車夫已經(jīng)散去了。地上一片狼藉,散落著他們被毆打時遺落的鞋子、帽子,踩爛的橫幅,以及隨處可見的血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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車行經(jīng)理吐了口唾沫,“一幫老鼠臭蟲?!彼D(zhuǎn)頭對領(lǐng)頭的打手說,“明天上財務(wù)那兒領(lǐng)錢?!眲傄?,楊一學追了過來。對方顯然很意外,上下打量著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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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一學客客氣氣地說:“我不是來鬧事的。前兩天我來過一次,為了押金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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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方冷笑道:“我記得。我還以為你回去搬救兵了,還是一個人來的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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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車子我確實租不起了,就是想按合約把押金取回來。上次來您說退不了,我特地又回家看了合約,您可能是忘了?!彼麖亩道锬贸鲆粋€信封,從里面抽出疊得很平整的合約,“您看,這上面寫了歸還黃包車時,當初交的押金可以退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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經(jīng)理眼睛都沒斜一下:“拿合約要挾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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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一學賠著笑:“不不不,只是跟您商量。我女兒十一歲,馬上要讀中學了,腳上還穿的是九歲時候買的鞋,腳趾都露在外面了。我是想拿這筆押金給她買雙新鞋子?!?br/> ?
“想買鞋,那就多拉車多攢錢?。 ?br/> ?
“不瞞您說,我拉了三個月的車,起早貪黑,交完租金真的連吃飯錢都不夠。我也是實在沒辦法了……經(jīng)理,拜托您通融通融,把押金退給我吧。孩子大了,總得要穿雙體面的鞋子,我不想她進了中學被人家笑話?!?br/> ?
“你比那些人聰明,還看得懂合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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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一學始終卑微地賠著笑:“不是想計較合約,只是……辦事情總要講個信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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經(jīng)理轉(zhuǎn)頭朝樓里喊了聲:“徐會計——”然后他皮笑肉不笑地對楊一學說:“我講信譽??!你要給女兒買鞋嘛,應(yīng)該退。不過按規(guī)矩我們要先驗車?!?br/> ?
楊一學終于看見了希望,高興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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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會計帶了一名手下來驗車,那人繞著黃包車摸摸看看,徐會計拿著算盤等著他報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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車行經(jīng)理瞄了楊一學一眼:“以前干什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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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一學:“會計?!?br/> ?
徐會計笑道:“同行啊?!?br/> ?
楊一學有些尷尬:“廠子已經(jīng)倒閉好長時間了?!?br/> ?
經(jīng)理:“這么辛苦,也沒個親戚朋友的幫你想想辦法,找找路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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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上海也不認識什么人,哪里找得到路子呀?!?br/> ?
“哦……那就好辦了?!苯?jīng)理朝驗車的手下使了個眼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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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下立刻會意,裝腔作勢報起來:“車身油漆劃痕三處,拉手磨損,車輪也有磨損,另有銹斑共五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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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會計噼里啪啦打了一通算盤:“扣除上述維修費用,共退還押金一百萬塊?!?br/> ?
楊一學蒙了:“我當初交的是三百萬押金?!?br/> ?
經(jīng)理:“車子用壞了,不用花錢修的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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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一學:“可是拉車車輪怎么可能會沒有磨損?!?br/> ?
經(jīng)理笑嘻嘻地走到他面前,挑釁地拍著他的臉,仿佛是一個一個耳光打在臉上:“你不是很懂合約,很懂法律嗎?我說當初租給你的是新車,你能證明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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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一學語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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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證明不了?那你就得賠我折舊費,維修費?!睏钜粚W被拍著臉步步后退,經(jīng)理依然不依不饒,“什么背景都沒有就敢來南星車行要錢?你在我眼里就是只臭蟲,今天把你踩死在這里也不會有人替你吭一聲。哦,除了你那個還穿著破鞋子的女兒?!?br/> ?
楊一學忍無可忍,用手擋了一下。經(jīng)理一把將他推得一屁股坐在地上:“要是不滿意,你可以去報警,找警察替你申冤??!到時候肯定能把我嚇得屁滾尿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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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會計將一百萬朝楊一學臉上一扔,一行人揚長而去,黃包車也被拉走了。楊一學屈辱地在地上坐了片刻,最終還是將散落一地的鈔票一張一張撿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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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的福安弄空無一人。楊一學輕輕推開家門,福朵已經(jīng)自己縮在床上睡著了。桌上還有她留給爸爸的兩個薺菜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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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一學給女兒蓋上被子,默默撿起地上的鞋子看了看。兩只鞋子都已經(jīng)張了口,破舊不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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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楊一學去了一家叫田記的皮鞋店。這家店里有一雙帶蝴蝶結(jié)的白色小皮鞋,他已經(jīng)來看了很多次,也想過很多次,如果福朵穿上這雙皮鞋去上中學會有多好看??墒且粋€月過去了,他沒攢夠錢,又一個星期過去了,他還是沒有攢夠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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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板:“這雙鞋我已經(jīng)給你留了一個禮拜,到底還買不買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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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一學賠著笑:“真的不能再便宜一點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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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xiàn)在上街理個發(fā)都要三萬塊,這是小牛皮的鞋子,二百七十萬,已經(jīng)是整條街最便宜的啦!”看楊一學一臉為難,老板又問道,“上回不是聽你說,把黃包車退了,押金要回來就夠嗎?他們賴著不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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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一學苦笑著搖了搖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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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那沒辦法了。今天再不買,明天可就要漲到三百萬了?,F(xiàn)在什么東西都是一天一漲,就跟變魔術(shù)一樣,我也要吃飯啊。你呀,去找找朋友,托托關(guān)系!只要有穿官服的人肯幫你去車行說句話,錢還是有可能要回來的?!?br/> ?
一番話倒是提醒了楊一學。上次送顧耀東去金門飯店時,他就想過咨詢關(guān)于押金的法律問題,可后來想著自己有合同,白紙黑字,車行肯定不會抵賴,所以就沒再去麻煩顧耀東。他向來是不愿意給別人添麻煩的。即便是到了現(xiàn)在這地步,他也不想報警,萬一車行經(jīng)理被抓了進去,多少于心不忍。他想拜托顧耀東幫自己去車行說說理,勸一勸,警察去說理,車行總是要講理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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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么想著,楊一學便去了顧家。今天是休假日,可不巧警局臨時有任務(wù),顧耀東被叫去警局了。于是楊一學又匆匆趕去警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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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耀東一早就跟著警局去了街上執(zhí)勤。最近全城清理小商小販,總局和分局動用了大批警力城東城西地突擊,連兩個刑警處也加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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刑一處的劉警官已經(jīng)晉升為劉隊長,新官上任自然要燒起三把火,他帶著刑一處警員又打又砸,一地蔬菜踩得稀巴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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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隊長這邊的刑二處也在掀攤子,可大家似乎都有所顧忌。肖大頭朝一名小販舉起警棍,最終還是沒打下去,一腳把他踹在地上:“許可執(zhí)照都沒有就敢出來擺攤!活得不耐煩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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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耀東跑過來拎起小販就往旁邊小路里推,一邊大聲嚷嚷:“大熱天的,你這不是存心給我們找麻煩嗎!”小販驚恐地看著他,顧耀東小聲說:“走??!”對方這才反應(yīng)過來,拔腿就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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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名小販被劉隊長追著,朝顧耀東的方向跑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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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隊長在后面掏出手槍大喊:“站住!再跑就開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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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耀東一把抓住小販,反押雙手按在地上,大聲喊道:“劉隊長,交給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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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隊長見狀,收了槍:“別便宜了這幫刁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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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販還在心痛地大喊:“我的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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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耀東小聲說道:“命比菜要緊,趕緊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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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科達和鐘百鳴就坐在樹蔭下的警車上。王科達閉目養(yǎng)神,鐘百鳴冷冷地看著顧耀東將第二名小販也放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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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時,李隊長喘著氣回了警車上:“處長,我身體吃不消了,申請回來喘口氣?!?br/> ?
鐘百鳴趕緊換了副熱心腸面孔:“快快,上來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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鐘百鳴笑盈盈地問道:“李隊長呀,那個顧警官,他一直都是這樣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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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怎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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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他在偷偷幫小販脫身?!?br/> ?
鐘百鳴說得輕描淡寫,李隊長看他一臉笑意,反倒有些不安:“那小子心軟,又是個大學生,沒受過警察學校訓練,真要跟小販動起手來他也打不過。您別跟他計較?!?br/> ?
一直在旁邊養(yǎng)神的王科達睜開了眼睛:“他就是我們警局里的老鼠屎,以后有你頭痛的時候?!?br/> ?
鐘百鳴只是呵呵笑著,什么也沒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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街上小販傷的傷,跑的跑,被抓的被抓,只剩下一片狼藉。王科達帶刑一處的人撤了以后,鐘百鳴看了一眼手表,時間是上午十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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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人約好的時間,差不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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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恩路15弄20號是一棟花園洋房,院內(nèi)草地環(huán)繞,大門是氣派的黑色雕花鐵門。這也是國民政府資源委員會上海分會會長尚榮生的住處。這會兒,尚家門房正被一名記者糾纏著,對方正是兩年前騷擾丁放被顧耀東抓回警局的那名小報記者。他想要采訪尚家千金小姐,一番死纏爛打,最后還是被擋在了鐵門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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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者不甘心,采訪不成,偷拍幾張照片也可以賺錢。于是去了附近一棟五層的公寓樓,從樓頂平臺望出去,正好可以俯瞰尚家。相機架好了,等待尚小姐現(xiàn)身之際,他無聊地舉著鏡頭朝周圍晃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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鏡頭里出現(xiàn)了一輛停在小路的無牌吉普車。車上下來五個三十歲左右的男人,一邊伸展筋骨一邊張望著。記者想著正好可以試試新買的相機,于是用鏡頭對準五人,一通調(diào)整焦距,按下了快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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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時,尚家小姐尚君怡從洋房里出來了,看這身打扮是要出去逛街。記者趕緊一通猛拍。很快,尚君怡就上了轎車,駛離了尚家。當記者也準備離開時,遠遠望見尚榮生的轎車從遠處駛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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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個星期天上午,尚榮生都會去游一個小時泳,上午十點準時回家,處理公務(w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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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路里的五個男人迅速上了吉普車。就在尚榮生的車已經(jīng)離尚家的黑色雕花鐵門不遠時,吉普車從小路橫沖出來攔在前面,五個蒙面男人持槍沖下去包圍了轎車。幾乎就在三四分鐘之內(nèi),尚榮生就被蒙上黑頭罩綁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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趴在樓頂上的記者目瞪口呆。而這一切,都被他的相機拍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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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快,刑二處警車里的通訊設(shè)備就傳出了呼叫聲:“緊急情況!高恩路15弄20號發(fā)生綁架案!請刑警二處全體警員立刻前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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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隊長:“處長!好像有大案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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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恩路就在這附近不遠,開車十分鐘的距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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鐘百鳴看起來不緊張也不意外:“叫他們上車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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刑二處一行人很快到了尚家。用人領(lǐng)著警員進了客廳,兩名女傭陪著尚君怡從樓上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