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楚韶曜的設想里,廢腿里的靈智應是京畿附近的人士,性子活潑而年齡較輕,許是個外向開朗的小公子。
他一度想過,在暗衛(wèi)們找到這個人以后,他不說要把此人接到王府好生教養(yǎng),也要將此人認作是自己的義弟,賜其榮華。
畢竟從廢腿平日里偶然流露出的語句,可以推測出此人現實所生活的原生環(huán)境可能不大自在與舒適。
他楚韶曜連眾多仆役的后人與親朋都能大方地順手給庇護了,又何況是與他親密無間的廢腿呢?
楚韶曜事先已經想過了許多舉措,用來教養(yǎng)與寵溺廢腿。
他甚至還命欒肅收拾出了一處院落,還親自去庫房查看了里面的器物單子,為廢腿挑選寶貝,只等著找著人的時候就贈與過去。
然而楚韶曜萬萬沒想到,人是輕易就找著了??烧抑娜司故?竟是一個麻子。
看著沙盤上鐵畫銀鉤的那行辛公體,楚韶曜面露無奈:“你為什么想哭?”
“嗚嗚,就是,就是?!壁w若歆也不知道怎么回答,心里委屈得不行,卻又萬般心事根本沒法兒說出口,尤其是她現在成為了腿兒,也根本沒辦法哭了,又酸又澀的感覺只能在心里憋著,真是越想越委屈了。
她干脆破罐破摔地寫道:“我失戀啦!失戀就很想哭!!我太想哭了?。 ?br/>
楚韶曜了然,骨節(jié)分明、修長白皙的手指輕輕叩擊著輪椅的玄鐵扶手。
聽手下匯報說,這名趙嗣,也就是廢腿里的靈智,有個打小定下的娃娃親。跟他結娃娃親的對象還是個如花似玉的美嬌娘,趙嗣在外面踢球的時候沒少跟人炫耀這一點。
而今年起趙嗣外出踢球的次數越來越少,被人問起的時候都解釋說是婚期臨近,他得在家籌備聘禮一類的東西,好讓他那位如花似玉的未婚妻過門的時候跟著他少受點苦。
冬至的時候,趙嗣更是當眾宣稱,這將是他參與的最后一場蹴鞠賽。
說他明年就要正式地迎娶那位打小定下的娃娃親過門了,是時候金盆洗腳的回歸家庭,作一個負責任又靠譜的好相公了。
如今廢腿說失戀,應該就是被這位用娃娃親定下的美嬌娘給悔婚了吧。
楚韶曜掃了一眼案牘壓著的那幅麻子臉肖像畫,心里嘆了口氣。他若無其事地拿鎮(zhèn)紙將露出來的部分畫像全部都遮擋起來。
長成這副尊容,可結親對象卻是位如花似玉的美嬌娘,且還是由長輩做主定下的娃娃親,也不怪竟會被退親了。
雖說皮囊外在不重要,看人是要看取內在???,可這趙嗣的外在也著實太埋汰了些。
他楚韶曜久居高位,知道君子取之以德,千萬不能以貌取人??赡莻€被訂了娃娃親的美嬌娘又能懂得什么呢?這種井巷村肆的無知女子又有幾個能獨具慧眼,透過廢腿趙嗣那滿臉麻子的丑陋外在,去識別他有趣充實的靈魂呢?
這么想想,廢腿會被退親,實在是情理之中。
“你不是說你連性別都沒有分化出來么?”楚韶曜好整以暇地坐在輪椅之上,明知故問地逗著自己的廢腿玩:“你又怎么會失戀?”
趙若歆這才想到自己當初為了掩蓋自己的身份,曾騙楚韶曜說自己是個沒有進化出性別的天生天養(yǎng)靈物。
自己作死埋下的坑,跪著也要填下去。
趙若歆只得一邊委屈,一邊努力寫道:“我們神仙跟你們凡人不一樣。我雖然沒有分化出性別,可我也是有感情有喜怒哀樂的!”
“而且我打小就有一門娃娃親,是天上的老神仙們很早前就為我定下的?!?br/>
“結果!”
“結果那個人喜歡上別人啦?。鑶鑶?!”
楚韶曜垂眸,綺麗的眉眼閃過一絲光芒。
都對上了。
廢腿里的靈智果然就是這位趙嗣,趙麻子。
“嗚嗚!我真的好想哭好想哭啊!”
“可是我現在變成了腿兒,連哭都哭不出來!我好難過呀??!”
“想哭想哭想哭!”
“哭哭哭!”
楚韶曜皺著眉頭,看著那一排排筆走龍蛇飛速寫下的“哭”字,只覺得心里一陣煩悶。
他也,很想哭的好么?
他雖不是那等以貌取人的愚昧之人,可這世間誰人不愛漂亮的東西和人兒?
楚韶曜到底還年輕,嘴上說著不在意廢腿里的靈智究竟是邪祟,還是精怪,抑或就真的是神仙,可暗地里都快將各種神話傳說給翻了個遍。尤其是前朝五陵先生著的那本《志怪奇譚》,這些日子都快要被他給翻爛了。
少年怎么可能不慕艾?
連董存那等一無是處的弱書生,都有仙女秀娥為他奮不顧身。那,那他楚韶曜呢?
雖明知不可能,可楚韶曜的內心深處,到底還是隱隱約約存了一絲不為人知的妄念。
盡管廢腿處處都流露表現成一名男子的特征,譬如熟悉只有大晉男子才會喜好的蹴鞠,對許多事物的見解也透露著男子特有的氣概,更是寫得一手只有男子才會慣用的豪邁辛公體。
但是,萬一呢。
萬一就是個,小仙女呢。
理智歸理智,可就不帶他楚韶曜在理智之余,悄悄摸摸地在內心深處替自己保留一份浪漫幻想了?
他雖然雙腿有疾、相貌可憎、命中犯煞,為世人所厭棄和畏懼,更被民間以他名號止小兒夜啼,從小到大逃不脫被人憎惡的孤僻命理。但是萬一就有一名瞎了眼的女子不曾嫌棄于他呢?
萬一廢腿真得就是一名如花似玉的美嬌娘,費盡千辛萬苦地來陪伴他的呢?
可惜。
一切皆如夢幻泡影,終究都只是他的妄想。
廢腿不但不是女子,還是一個滿臉麻子的丑男……
難怪廢腿對鮮花湯浴這類美容養(yǎng)顏、活血通經的東西那么感興趣,可不就是缺什么就要補什么嗎?
“別哭了?!背仃椎亻_口,把玩著腰間的暖玉,心里略顯失落,面上卻絲毫不顯。他拿出一副主人的架子,以長輩的口吻殷殷教誨自己的廢腿:“好男兒志在千里,何必為這些情情愛愛的小事所桎梏?”
“經歷得多了,你就會發(fā)現,情之一字實在可笑?!?br/>
他越說語調越高,音量也漸漸變大,綺麗蒼白的面龐劃過一抹不正常的激昂紅暈。也不知是在說給廢腿聽,還是在說給他自己聽。
“有空為這些虛無縹緲的情愫而煩惱自傷,不如多思考怎么提升自身。正所謂你若盛開,蝴蝶自來。等你變得優(yōu)秀,何愁找不到更好的人?”
“不如就將那個背棄你的人拋諸腦后,靜下心來潛修進步?!?br/>
“他日待你功成名就和飛黃騰達,你就走到她的面前,狠狠甩下一句:昔日你對我愛答不理,今日我讓你高攀不起!”
趙若歆:……
因了廢腿回那所謂的“神龕”里去了,楚韶曜便并沒有像往常一樣燒起火熱的暖炕,再點上許多盆炭盆子。眼下他呆在書房里,四處門窗洞開,透著他所喜愛的冬日空氣。
說完這些話,恰好一陣冷風從窗戶里呼嘯吹過,將書房梁柱上掛著的檐簾給吹得呼啦作響。別說是趙若歆了,就連楚韶曜自己都覺得有些冷。
也不知道是被風吹得,還是被他自己的話給凍得。
反正這陣風過去后,二人好一陣沉默,誰都沒有再開口說話。
正互相沉默著呢,欒肅從屋外走來,打破了這片安靜又不失一絲尷尬的氛圍。
“王爺?!睓杳C雙手抱拳,在僅有他和主子二人的書房里,自然而然地直接匯報道:“那人果然來了京畿,直接就單槍匹馬地潛入皇城去行刺皇上了。”
趙若歆:??!
“哦?”楚韶曜微微抬眸,不動聲色地飛快掃了自己的廢腿一眼,而后才挑起眉毛,眼尾泛著一抹好看的嫣紅:“竟然又是個蠢笨不能成事的!白瞎本王過去助他良多了。”
趙若歆:?!
“劉鮮他們悄悄摸摸助了他一臂之力,讓他順利從羽林軍手上逃脫了。”欒肅繼續(xù)匯報:“那人只是胸口上中了一箭,應無什么大礙,眼下應是潛入哪處民宅躲避去了?!?br/>
楚韶曜揮了揮手,懨懨道:“以后他的事情你看著辦吧,不必再來匯報本王了。本以為會是有趣的東西,結果竟如此不堪造化?!?br/>
“是?!睓杳C領命下去了。
趙若歆:……瑟瑟發(fā)抖,她聽到了什么驚天的大秘密?
“怕了?”楚韶曜慵懶地倚在輪椅的椅背上,左手托著腮,右手把玩的暖玉變成了那副形影不離的烏金匕首,尖銳的刀鋒在燭火的映照下,發(fā)出銀白的冷然光芒。
“倒也沒有?!壁w若歆仔細想了想,還是按捺不住好奇,遭受楚席軒背叛所帶來的那點子委屈和酸楚已經完全被八卦的好奇感所壓倒,她在沙盤上寫字問道:“你很討厭皇上嗎?”
下午在皇宮力赴宴的時候,趙若歆就感覺楚韶曜好像對皇上不甚友好了??赏饷娑紓髀務f煜王和皇帝親若父子,乃是當世最為楷模的兄弟情誼。
“嗯?!背仃状蠓近c頭:“本王很討厭他?!?br/>
他好看的眉毛微微跳起,纖長濃密的睫毛下浮現一抹深深的陰翳,整個人都仿佛陷入了一種森冷陰寒的自我厭棄之中,連帶著整個房間的氛圍都像是一片深不見底的黑暗沼澤。
“不僅是他,本王討厭整個楚姓皇族?;适依锶际且蝗后a臟惡心的畜牲,包括本王自己!”
趙若歆:……
哪有人罵自己是畜牲的,趙若歆實在不知道該說什么好。半晌,才重新寫下一句:“我覺得你很好,不是畜牲,頂多是狗。”
楚韶曜:……
“你也不必過分妄自菲薄了。不是你說不要為外物所自傷的嗎?開心點,振奮點,做個好人就行了,不然做個好狗構也行?!?br/>
楚韶曜:……
楚韶曜盯著沙盤上那碩大的“狗”字,額間青筋直跳,蒼白的雙手緊緊攥緊了輪椅的扶手,手背上青筋暴露如青蛇盤旋,怒得簡直要把發(fā)髻上高高束著的白玉頭冠給頂掉。
“放肆!”楚韶曜痛斥出聲:“什么東西,也敢稱本王為狗!”
“哈!那你還說自己是畜牲?”趙若歆飛快寫道,筆走龍蛇:“你連當可愛的小狗構都不愿意,還說什么骯臟惡心的畜牲?”
“快別這么矯情了。不就是雙腿有疾么,有什么的?我都說了我能幫你站起來,我說到做到的,別再自怨自艾了。”
她發(fā)自內心地寫道:“情緒是互相影響的。我現在附在你的身上,你不開心了,我也會被動地跟著不開心。所以拜托你,就當是在可憐我,以后每天過得快樂一點嘛。”
楚韶曜盯著這行字,攥緊輪椅的手漸漸松開。
半晌,他才低不可聞地嘆了一句:“丑是丑了點兒,但性子還是挺可愛的?!?br/>
夜色如濃稠粘膩的烏黑墨硯,幽暗得化不開。寒風吹打著趙若月被雪水沾濕的裙擺,帶來森森刺骨的涼意,讓她今晚因被戳穿私情而慌亂無措的情緒慢慢鎮(zhèn)定下來。
理智漸漸回籠。
見到墻角下這個受傷的男人,趙若月下意識地就去命令舒草找尋宮宴時楚韶曜曾經提過的那一位齊太醫(yī),將他帶過來為男人診治。
可如今冷風將她發(fā)熱的頭腦吹得清醒,她才發(fā)覺自己找尋齊太醫(yī)替素昧平生的男人進行診治的舉措有多荒唐和冒險。
想讓齊太醫(yī)替男人診治是假,想證明自己在王爺心中的分量才是真。
“作為懲罰,我會毀掉你煜王這座最大的靠山和依仗。”
方才趙若歆這句擲地有聲的話語,到底還是在她心里留下了影子。盡管趙若月并不覺得嫡妹四姑娘有什么能耐去破壞自己和王爺之間的羈絆,可她還是有些慌了神。
所以在見到這個胸口流血的受傷男人,趙若月下意識地就派出舒草去截了齊太醫(yī),就是想要證明,也是想要說服自己,她趙若月在王爺心里是不同的。煜王府會派太醫(yī)來趙府,也是因了她趙若月和娘親的面子。
可眼下看著男人胸口深插的羽箭,涔涔冷汗才涌上趙若月的脊背。
說什么小廝受傷,小廝為什么會受到箭傷?且小廝為何昏迷在無人的學堂,而不是在棲宿的院落養(yǎng)傷?更遑論這男人雖穿著一身夜行衣,卻也遮擋不住通身的氣度。他一看就是大家子弟,如何能是一個仆役小廝。
若是齊太醫(yī)真得過來給這個男人醫(yī)治,再傳到王爺的耳里,她可真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
想到這里,趙若月拋下受傷昏迷的男人,匆匆忙忙地就提著燈籠離開了學堂的院落,徒留那個滿身貴氣的男人昏迷在堅硬凹凸的石磚上,躺倒在凄寒凜冽的北風中。
她要趕緊前去攔住舒草,避免她將齊太醫(yī)帶往學堂這里!
在她的背后,本該昏迷中的俊美男人緩緩睜開了雙眼,疑惑地看著趙若月匆忙離開的窈窕背影。
奇怪。
京都百姓都傳聞這位趙府三姑娘是位頂頂心地善良的女子,酷愛救死扶傷和樂善好施。怎得今日見了受傷的他,趙府三姑娘竟然無動于衷,不提替他包扎傷口也就罷了,還這么大剌剌地徑直將他扔在地磚上不聞不問。
明明在那光怪陸離的睡夢中,趙府三姑娘是像仙女一樣,對受了傷的他體貼入微和噓寒問暖的。這怎么一點都不一樣?
楚席仇疑惑地轉了轉腦袋,仔細觀察他目前所處這個院落的四周景象。
習武之人良好的視力使得他清晰得看到正對著的幽暗廂房里,那一排排整齊的桌椅和軟榻。
的確,這里的景象是和他夢中的場景不甚相同。
不像是趙三姑娘閨房的小院,倒像是夢中趙三姑娘后來帶他藏身的趙府學堂。
許是他跳墻的業(yè)務不精湛。只記得按夢中景象逃奔至趙府,卻沒能確定好趙三姑娘閨房的方位,急匆匆地就找了一處夢中看著眼熟的位置就跳了進來,不想竟然沒能跳到趙三姑娘的院子,而是直接就跳到了他夢中養(yǎng)傷的學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