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李令月的及笄禮定在了春分時節(jié),那時雪已融,芽亦發(fā),恰是個令人心曠神怡的好日子。
李令月望了眼搭在剛生出嫩芽枝葉上的鳥兒,嘴角沒有旁人的弧度,頷了下首,便隨著禮官入內(nèi)。
大殿上,天皇天后早已入了主座,賓客也盡來齊,一切都同李令月的記憶吻合??衫盍钤聟s明顯發(fā)現(xiàn)她的心變了,曾經(jīng)她是那么的期盼及笄,她期盼自己長大,期盼自己可以招個好駙馬,她想她那時候的表情一定很靈動,不會像現(xiàn)在這樣,嘴角彎著,眼里卻是一灘死水。
三拜三加過去,就剩下最后一步聆聽教誨。李令月跪在主座前面,頭微垂著,耳邊聽著李治與武后的教誨,一雙眼睛卻是禁不住向一旁覷了過去,她看到了賓客角落里的婉兒。婉兒站著,她看不到婉兒的臉,但心卻仿若被針扎入一般,猝然發(fā)疼。
她今天換了發(fā)髻,往常揪在腦后的烏發(fā)全都盤在了頂上,發(fā)髻高高的,上面還插著武后方才親手簪攢上的云鳳紋金簪。她覺得自己真是變了,以往她最愛這類富貴耀眼的飾物,簪多少也不會覺得重,可這時不過一支,她就覺出累來,恨不得抬手就將那支簪扔了。
“愿我兒日后,謹(jǐn)言慎行,一生太平?!蔽浜蟮慕Y(jié)束詞在她生出這個念頭之后響起,李令月的神色一怔,她方才雖然并未仔細(xì)聆聽,可最后一句,她卻是真真實(shí)實(shí)感受到了情誼,她的阿娘和阿耶一樣也是希望自己如封號一樣一生太平的。只是——
她抬起頭,看了武后一眼,見武后面帶微笑,顯然是一副慈母模樣,她想母親還是關(guān)心自己的。只是在權(quán)利和她之間更關(guān)心哪個,她就不清楚了。唇邊泛出一抹不知何意味的笑,李令月按著流程叩首,道:“兒雖不敏,敢不祗承!”
禮畢,賓客散去,李治將心愛的小女兒喚到身邊,虛乎著眼看她,他的女兒今日著了件絳紅色的翟衣,發(fā)髻高懸,很有幾分新嫁娘的韻味。他禁不住有些感慨,握著女兒的手便道:“阿月終是長大了?!?br/> 李令月垂眸莞爾,心道:阿耶當(dāng)真是惦記她,可惜他二人不同心。又抬眸望向了武后,武后也笑瞥著她道:“是啊,長大了,日后做事就要多掂量些,別總當(dāng)自己是個小孩子?!?br/> 阿娘是在說,她不會總放任自己么?李令月暗哂,乖乖巧巧地施了一禮,“女兒謹(jǐn)記。”
及笄禮過,下一個重頭戲就是成親。上一世李令月的婚禮定在長安城附近的萬全縣,那時她是個被父母寵壞的小公主,愛盡豪奢,她想讓所有人艷羨,故而翟車建的很大,但萬全是個豐饒小縣,縣門矮窄,容不下她的翟車。隊(duì)伍浩浩蕩蕩進(jìn)萬全縣時,隨從為了讓車進(jìn)去,親手將圍墻拆了。她在車內(nèi)聽見動靜,探出頭去,卻發(fā)覺兩道的樹木皆已燒枯,地上除了殘枝便是隨從擲下的花果。
那時的她并沒有阻止,她覺得自己不需要,人生只要享樂就好,她是公主,沒有人敢惹她,她也不用顧慮別人的心??涩F(xiàn)在事過境遷,她雖然外表還年少,但心思已經(jīng)純熟,她需要人民的擁護(hù),所以一定不能做這樣的事。
于是在武后向她詢問婚禮事宜時,她也表態(tài)不希望自己的婚禮消耗太多,不若將那些錢省下賜給善坊。武后應(yīng)允,抬起眸深深覷了她一眼,并未多說些什么。
婚禮依舊定在了七月,七月初,李令月在順天門受過冊禮,明日便要出嫁離宮。那日夜,李治和武后感懷疼愛的小女兒即將作他人婦,一齊跑到鳳鳴閣來看她。
李令月縮在武后懷里,做足了女兒舍不得離家的姿態(tài),眼眶紅紅的,武后并沒有帶著婉兒過來,明日她就要出嫁,離了宮她又將何時再見到婉兒?嗚嗚咽咽的,她從武后的懷里抬起頭,睜著那雙惹人憐惜的淚眼說道:“明日女兒便要離宮了,女兒有一個請求?!?br/> 李治憐惜女兒,當(dāng)即便道:“阿月有何請求,阿耶都應(yīng)你。”
李令月心里有些感動,她抬眼望著武后,乞求著道:“明日女兒想要婉兒陪女兒。”
“這有何難。你既舍不得她,便讓她陪你去婚館?!崩钪沃挥X女兒和婉兒是姐妹情深,并不覺得是什么問題,輕而易舉地就答應(yīng)了。
李令月淺笑,眼眸卻一直望著武后。武后知道女兒對婉兒并沒真正斷了心思,可礙于李治的顏面,她還是頷首應(yīng)了,“我會安排婉兒和你一起去婚館?!?br/> “謝謝阿耶,阿娘?!崩盍钤?lián)淙胛浜髴牙?,嘴角蔓延著笑意?br/> 翌日便是大唐最尊貴的公主成婚的日子,上官婉兒得了武后恩準(zhǔn),得以一直伴在李令月左右。
纖手拖著李令月的下顎,上官婉兒親手執(zhí)筆為她畫著眉毛,她的阿月今日出嫁,從此就是別人的妻子了。墨筆在眉梢勾勒著,上官婉兒的神情很專注,她知道公主出嫁會在宮外另開宅府居住,以后再在宮里就少了,她要將李令月的容貌刻在心里,待她再次入宮的時候做個對比,看她過得好不好。若是好便也罷了,若是削瘦了,那她即便現(xiàn)在動不了那個男的,日后也會尋著辦法給阿月出氣。
不過,阿月這么強(qiáng)勢的女子,武攸暨又怎么可能傷的了她呢?她相信李令月的真心,她知道她的阿月愛她,眼下只想晾著那個男人??墒侨站锰扉L,歲月變遷,他的阿月還會愛她么?上官婉兒垂了眉筆,神色也現(xiàn)出了悵惘。
李令月抬手握上她垂下的手,彎著那雙她方才描畫好的眉梢看她,道:“婉兒,你放心,我雖然搬出去了,但遲早還是要回來的?!?br/> 上官婉兒淡笑,“你將凝兒留在宮里,獨(dú)把她姐姐帶出去,也不怕人家丫頭怪你?!?br/> 李令月本意是想說她日后會登上帝位,不過婉兒這樣理解倒也沒錯,她卻是存了一分私心,才將蘇慕凝留在宮里,獨(dú)把蘇慕蓁帶出了宮。這雖然有些對不住她們姐妹,但這方便蘇慕凝接受上官婉兒的授課,婉兒孤身在宮里也不會太寂寞,而且還應(yīng)對著她日后的計劃。
目光覷向門扉,門外蘇家姐妹正和一眾宮女為難武攸暨迎婦,算算時間也有小半個時辰了。李令月將目光收回,帶著幾分歉意地望著婉兒,撫著她的手道:“凝兒托付給你,慕蓁放心,我也放心。我會常回來看你?!?br/> 上官婉兒笑道:“我會好好照看她,也會……等你?!?br/> 李令月舒悅而笑,內(nèi)心十分欣喜,她借勢將婉兒拉入懷里,對著她的臉頰輕輕一吻。上官婉兒面露幾許緋紅,用絹帕擦拭著臉頰,還不忘訓(xùn)斥道:“剛給你上好的妝,又弄亂了,也不怕人家郎君等。”
李令月?lián)屵^絹帕,沾水輕輕幫她拭著,眼里心里只有上官婉兒,“等就等吧,我又不想嫁給她。”
李令月用脂粉為上官婉兒添著妝,事罷,上官婉兒亦拿起象牙小筆,在胭脂盒里慢慢研磨,胭脂膏在水中融化,漸漸化為一灘紅水。上官婉兒執(zhí)起筆,在李令月的唇上點(diǎn)著,又拖著她的下巴,幫她繪制面花。她端詳著李令月的面頰,濃眉鳳眸,妝容精致,艷冶得讓人心悸,它出自她的手,可她卻要將這個美麗的女人送給別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