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起看著這樣的蘇慕槿不由得暗自嘆息。
“你的家事,我本不應(yīng)該插手。但是這次你確實做得有點過了,大庭廣眾之下,朕只能先罰你半年俸祿,和半個月的禁足府中?!?br/>
蘇慕槿作揖:“臣明白,臣心中有數(shù),皇上放心?;噬夏軓闹暗囊粺o所有到現(xiàn)在的情報網(wǎng),臣只感覺到欣慰。”
周起面對著這樣的蘇慕槿,有些不知道該怎樣回話了。
卻見此人微微低著的頭突然抬起,仿佛是做了什么重要決定一般,說道:“如果皇上實在不放心,就叫江驛進宮給皇上見一面吧?!?br/>
雖然心中依舊疑惑,但是周起還是點頭同意了。
只是周起沒有注意到,蘇慕槿嘴角掛著一抹淡笑,仿佛是一個剛剛設(shè)下陷阱的獵人,而獵物的一只腳已經(jīng)踩進了陷阱的范圍內(nèi)。
在蘇慕槿離開左相府之后沒多久,一名公公來到了左相府,以皇上想要見一見大順左丞相的義子的名義,召江驛入宮。
面對傳召,江驛不知道自己到底哪里招惹了這位天賜帝,多半就是蘇慕槿過于招搖,連累了自己。
他本來對于自己這次進宮并沒有多心。
他知道,雖然蘇慕槿并沒有大肆宣揚,她新收的義子是個傻子這件事,但是左相府是什么地方。那么多雙眼睛盯著,在江驛進入這座府邸的那一瞬間,這個消息就已經(jīng)從多方渠道進入了無數(shù)雙耳朵當中。
所以,他在宮中只要照常裝傻,就不會出多大的紕漏。
可是就在他即將隨著那位公公離開左相府的時候,府中的封管家卻看著他的臉欲言又止。
他的臉……有什么異常嗎?
臉上那道傷疤是昨日打架的時候留下的,除此以外應(yīng)該與一張正常的人臉無異。當然就是他的臉長得好看了一點,在這一點上江驛還是有一點自知之明的。
江驛突然明白了什么,是他的長相。
看來,這次進宮的事情果真沒有那么簡單,說不定有心人對于他的身份已經(jīng)開始起疑了。
畢竟之前那件事,可以說是舉國皆知,他原來的那張臉,也可以說是名動天下。如今五年過去了,雖然長相大改,但若是無比熟悉他的人,免不了一些聯(lián)想。
就是不知道今日這局,到底是宮中的哪位設(shè)下的了。
想起那個明明長得一副溫潤如玉公子哥的相貌,但是卻一身小狐貍的狡黠氣息的家伙,江驛不由得有些擔(dān)心起來。
這家伙雖然聰明得很,但是如今這般場景,也不知……
看來自己今日這樣貌,是不能被那些人看見了。
他一部分記憶缺失,根本不清楚這宮城之中會有多少人可能與他之前是舊交,可能會將他認出來。
屆時,不但是他自己,可能就連蘇慕槿都有可能被牽連。
江驛沒有意識到的是,他已經(jīng)在不知不覺中,開始站在蘇慕槿的角度考慮事情了。
如果他知道,提出讓他進宮的人就是蘇慕槿,該作何感想?
江驛的心中掀起了驚濤駭浪,但是表現(xiàn)在外的依舊是那一副傻愣愣的小傻子模樣。
公公沒有動用丞相府的馬車,而是來時就已經(jīng)從皇宮當中帶來了一輛樸實無華的馬車,只等江驛一出丞相府,就直接帶他進入皇宮。
皇宮當中,江驛緊緊的跟在這位公公的后面,頭略微低著,看著似乎有一點初入皇宮的緊張,又時不時地左顧右盼,帶著些好奇與些許興奮。
那位公公心中滿是嗤笑:果然是個傻子,這種行為與四五歲的小兒有何區(qū)別。
在一行人即將靠近御書房的時候,旁邊的小路突然走出另一行人,是今日在皇宮當中辦事的新任戶部尚書張大人,他正準備去御書房接旨謝恩。
江驛看到張尚書的臉的時候,一種強烈的熟悉感突然間涌上心頭。
暗道不好,如果不是他自己的感覺出了問題,那么眼前這人十有八九與他從前認識。
果然,行色匆匆的張尚書,在目光觸及到江驛的面孔的時候,臉上趕路的匆忙表情在瞬間凝固,他的目光死死地盯著江驛的臉,雙眸緩緩地睜大,似乎是看到了什么本來不應(yīng)該還出現(xiàn)在這個世界上的東西。
他的嘴唇顫抖,口中呢喃自語:“賀……賀蘭將軍……”
張尚書的呢喃自語江驛本不該聽見,他又不是什么順風(fēng)耳,也不會唇語。
但是在張尚書顫抖的嘴唇當中,江驛卻感覺自己很篤定地看到了一個稱呼:賀蘭將軍。
一瞬間,一股混雜著泥土與草原的血腥氣撲面襲來,明明已經(jīng)子啊夢中經(jīng)歷了無數(shù)遍了,但是江驛依舊感覺到了一陣窒息感。
而張遠似乎也意識到了什么,這可是當年由皇上與攝政王親口承認的反賊,是大順當今的禁詞,他怎么能就這樣脫口而出了呢?
但是……張遠看著唯唯諾諾的江驛,又回想起當年鮮衣怒馬的少年將軍。雖然這兩個人在那一瞬間給他的感覺很相似,但是細看起來,怎么可能是一個人呢?
更何況,當年的那位少年將軍是何等驕傲的存在。
第一次參見武科舉,便奪得了武狀元。于是直接披上甲胄,成為了大順朝開朝以來最年輕的少年將軍。
如此天驕之子,恐怕就算是自刎于當年的蒙族草原之上,也不愿回到京城茍且偷生,或是成為復(fù)仇的厲鬼吧。
江驛可不管張遠的心中在那一瞬間的九曲十八彎,他現(xiàn)在只有一個想法,那就是:
這個進宮之后遇見的第一個看上去有頭有臉的人,就與他之前認識!而且極有可能很熟悉。
有點小麻煩了。
-
江驛剛剛進宮,就遇到了一個可能是舊交的人。
心下有些許慌亂,但是很快,就又穩(wěn)住了心神。
就算以前認識,又能怎樣呢。
他現(xiàn)在是個傻子,僅僅面容又幾分相似而已,其他絲毫沒有從軍多年之人的影子,甚至連這背,都沒有從前那么挺拔了——
他的身體狀況,根本支撐不出從前的精氣神。
更何況,舉世皆知,賀蘭若已經(jīng)死了,被攝政王親手殲滅在了蒙族草原之上。
-
張尚書看見江驛雖然很是吃驚,但是他不愧是在官場混跡多年的老手,吃驚也只是一瞬間的事。
只不過也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失憶的緣故,江驛比大多數(shù)人都更加敏感。
張尚書在這短短一秒鐘時間內(nèi)的微表情變化被他捕捉到了,但是兩邊引路的公公并沒有注意到。
這邊給江驛帶路的公公,對著張尚書露出了面對江驛時,從未有過的諂媚笑容,分明還算年輕的臉上瞬間堆出了數(shù)道褶子:“奴才恭喜張大人高升。”
張尚書對于這種宮中太監(jiān)的恭維習(xí)以為常,也不太想理會。
這種恭維在得勢的時候,想要多少就有多少,甚至即使并不想要,鋪天蓋地的恭喜與諂媚都能將人砸死、給淹到蜜罐里,全身上下浸滿甜蜜的氣息,自以為幸福的很,卻在其中慢慢成為一個被封存在琥珀當中的活死尸,最終一腳踢開,死無葬身之地。
而如果在官場當中失勢,墻倒眾人推,雪中送炭這種東西只是一個美麗的神話,大多數(shù)人都想成為在駱駝已經(jīng)死去之后繼續(xù)落在他身上的稻草。
那名公公見張尚書不冷不熱,但目光卻一直落在江驛的身上,于是介紹道:“張大人, 這位是蘇丞相剛剛收的義子,江驛公子?;噬险f想要見他一面。這位江驛公子,似乎有點癡傻,腦子……不太好的樣子,不能向張大人行禮問好,還請張大人恕罪?!?br/>
宮中的人就是這樣,一個是可能給他們帶來利益的人,一個是傻子,該對誰用心,該對誰冷眼,天平早已傾斜。
人人只求自保, 人人只求利益,別人的死活、別人的冷暖與己何干?
張尚書聽見身旁給自己引路的宮人當中傳出了低低的笑聲,心中無奈嘆息,卻也無能為力,正打算與這位蘇丞相義子打個招呼,卻看見這位江驛公子好像遭受了什么刺激似的,竟在那名公公說完之后全身開始劇烈的抖動。
張尚書在過來的路上就已經(jīng)感受到了空氣當中淡淡的水汽。
他知道御書房的前面就是一片荷花池,現(xiàn)在早已過了盛夏當中“接天蓮葉無窮碧”的日子。
本來宮人們應(yīng)該早早的將池塘當中的淤泥,以及殘荷枯葉去除掉。但是由于攝政王頗有文藝的性格,有一日讀得一句“留得殘荷聽雨聲”,便囑咐宮人荷花池當中的枯葉殘荷保留下來,待它自然枯去再去清理池中淤泥。
盡管深秋的池塘的水已有了冰冷刺骨的趨勢,但是攝政王的命令宮人們不敢違背?,F(xiàn)在才稍稍入秋,荷花池當中的滿池荷花景象現(xiàn)在還能看出一點尾聲。
張尚書的心中突然升起了一種不好的預(yù)感,他正準備出聲提醒周圍眾人,眼前的那位長相斯文,但是神態(tài)略顯幼稚的江公子卻已經(jīng)突然發(fā)力,猛地推開了自己身前引路的公公,跑向一邊。
一種極其嘶啞的聲音從他的口中爆出:“阿驛不傻,阿驛不是傻子……”
引路的公公終于反應(yīng)了過來,連忙去追,卻在拉扯之中,江驛一下子頭朝下栽入了御書房前的荷花池中。
剛剛?cè)肭锏暮苫ǔ禺斨?,水已?jīng)呈現(xiàn)出了略微的涼意,是這并不是最重要的。
宮人們知道,現(xiàn)在的荷花池里還堆滿了因生長荷花而積起來的淤泥。
荷花出淤泥而不染,但是它們必須從淤泥當中汲取養(yǎng)分。
而江驛頭朝下栽進荷花池,他一個大小伙子,受點涼倒沒什么,但是明顯他現(xiàn)在的精神狀況不太對勁,又是一個傻子,這一栽下去不知道會出什么樣的狀況。
岸上的宮人們你推我搡,卻遲遲沒有一個人跳下去救人,他們……都不會游泳。
荷花池并不深,但是也足以把一個成年人從頭到腳全部淹進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