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宗憲:“官場貪墨已非一日,臣也有耳聞?!?br/>
嘉靖:“為什么不給朕上奏?是怕得罪嚴嵩,還是怕得罪嚴世蕃!”
胡宗憲又沉默了。
嘉靖:“回話!”
胡宗憲:“是?;鼗噬希茧m為浙直總督,但職有所司,許多事情也不一定全清楚?!?br/>
嘉靖:“那好。朕現(xiàn)在就讓你都看清楚了。呂芳?!?br/>
呂芳:“奴才在。”
嘉靖:“帶他到御案前看那些爛賬?!?br/>
呂芳:“是。胡大人,起來吧。”
胡宗憲又磕了個頭,兩手撐地站了起來。
呂芳就在他身邊:“來吧?!闭f著便領(lǐng)著他向擺著賬單的御案走去。
體力心力都已用到極限,胡宗憲這時突然覺得面前的一切都模糊起來,眼睛有些發(fā)黑,兀自強撐著跟著呂芳那個模糊的身影向御案走去,剛走到御案邊便感覺撐不住了,立時便要倒下去,連忙雙手扶住了案沿。
“胡大人!”呂芳一驚。
胡宗憲依然扶著御案,但答不出話來。
呂芳連忙過來扶住他。
嘉靖也驚動了:“怎么了?”
呂芳:“主子。大暑的天,幾千里趕來,在朝房又候了這么久,從中午到現(xiàn)在沒進過食,他這是累的。吃點東西就好了,主子不要擔心?!?br/>
嘉靖:“扶他坐下,端朕的蓮子羹給他喝一碗?!?br/>
呂芳:“是?!贝鹬闳シ龊趹棥?br/>
胡宗憲雙手緊緊地抓住御案邊沿:“公公,為臣怎么能坐御座!”
呂芳不再強他,奔到一個裝有好大一塊冰的金盆邊,從盆里端出一個瓷盅,揭開了蓋子,又走到胡宗憲面前。
胡宗憲兩手依然緊緊地抓住御案邊沿穩(wěn)住身子,沒有辦法去接那碗。
呂芳:“皇上有恩旨,你就坐著吃吧?!?br/>
胡宗憲依然強撐著站在那里。
嘉靖的目光望向了呂芳和胡宗憲:“指揮千軍萬馬的人,就讓他站著喝,他撐得住。”
一句話就像灌注了一股莫大的生氣,胡宗憲立刻松開了雙手,接過了呂芳手中的碗,雙手捧著一口將那碗蓮子羹喝了下去。喝完了那碗湯又雙手將碗遞給呂芳,人居然已穩(wěn)穩(wěn)地挺立在那里。
跟嘉靖跟了幾十年,呂芳就是在這些地方由衷地佩服這位主子,什么樣的人他都有不同的辦法駕馭。輕輕的一句話就將一個要倒下去的人說得又挺立在那里,呂芳望了一眼嘉靖,又望向了胡宗憲,點了點頭,示意他去看賬。
胡宗憲轉(zhuǎn)過身子,目光望向御案上的賬單,開始一路看去。
嘉靖這時又閉上了眼,在那里打坐。
胡宗憲的目光越看越驚了!盡管心里早就有底,可看了這些賬依然觸目驚心,屏住氣看完后怔怔地愣在那里。
“看完了?”嘉靖睜開了眼。
胡宗憲幾步又走到嘉靖面前,跪了下來:“觸目驚心,臣難辭失察之罪。”
嘉靖望著他:“五任巡撫三任總督還有布政使按察使衙門,那么多人就你一個人沒貪。當然最多也就是失察的罪了?!?br/>
胡宗憲:“失察誤國,也是重罪。”
嘉靖:“你又不在內(nèi)閣,更不是首輔,誤國還算不到你頭上。”
這便是在暗指嚴嵩了!胡宗憲一驚,不敢再接言。
嘉靖:“一個浙江盯著一個織造局二十年便貪了百萬匹絲綢,還有兩京十二個省,還有鹽茶銅鐵瓷器棉紗,加起來一共貪了多少?嚴嵩這個首相當?shù)谜媸侵蛋 !?br/>
胡宗憲真的驚住了,跪在那里,望著嘉靖。
嘉靖:“做人難,做官難,都不難。不做小人,做個好官,這才難。嚴嵩對你有知遇之恩,你不愿背恩負義,這是不愿做小人,朕體諒你??刹灰?,你做的是我大明的官,不是他嚴嵩的官!朕再問你一句,今年五月淳安建德發(fā)大水到底怎么回事?”
胡宗憲:“馬寧遠有供詞在,微臣已經(jīng)呈交朝廷。”
嘉靖:“馬寧遠的供詞只有天知道。朕現(xiàn)在要問你,新安江大堤是怎么決的口子?”
胡宗憲突然昂起了頭,激昂地答道:“皇上,臣有肺腑之誠瀝血上奏!”
嘉靖:“說!”
胡宗憲:“我大明兩京一十三省疆域萬里子民百兆,皇上肩負祖宗社稷,治大國如烹小鮮!今年正月,韃靼從河西渡冰河犯山西,順天府百萬軍民缺糧;二月,山東濟南府饑荒;三月,京師又饑荒;四月,山西又饑荒;五月,東川土司內(nèi)亂;閏五月,江西流民叛亂攻泰河,四川苗民叛亂犯湖廣界。本月,山西陜西寧夏又地震,死傷軍民無算。何況東南沿海倭寇的戰(zhàn)事又已到了決戰(zhàn)時刻!國事艱難如此,倘若興起大獄,牽及內(nèi)閣和六部九司,天下立時亂了!皇上現(xiàn)在問及新安江大堤決口之事,臣無言以對,也不可言對。懇請朝廷在適當?shù)臅r候再行徹查。臣的苦心不只是為了嚴閣老的知遇之恩。嚴嵩當政二十年,到底貪了還是沒貪,是別人打著他的牌子在貪還是他自己有貪賄行為,皇上比微臣更了解他?!?br/>
嘉靖緊緊地盯著他,好久轉(zhuǎn)向呂芳:“呂芳。”
呂芳:“奴才在?!?br/>
嘉靖:“知道什么叫公忠體國了嗎?這就叫公忠體國?!闭f到這里轉(zhuǎn)向胡宗憲:“好。沖著你剛才這一番奏對,朕現(xiàn)在就不追問新安江決堤的事了。說到嚴嵩,朕也不比你更了解。你想開脫他,朕也想開脫他。可真能開脫的只有他自己。你現(xiàn)在就帶著這些爛賬連夜去見嚴嵩。不要說是朕叫你去的,也不要說已經(jīng)見過朕了,就說奉朕的密旨來陳奏東南抗倭的事,順便把你在浙江查出的這些賬送給他看?!?br/>
胡宗憲更驚了:“皇上,君不密則失臣,臣不密則失身。微臣寧愿以坦蕩面對君父面對內(nèi)閣?;噬厦歼@樣做為的什么,臣懇請明示。”
嘉靖:“朕叫你這樣做就是為了不失臣!叫你這樣做,就為了看一看朕還有你是不是都認錯了人?!?br/>
胡宗憲又愣在那里,好久才說道:“回皇上,今年三月臣進京的時候曾經(jīng)去拜見嚴閣老,便被拒之門外。臣這個時候夤夜求見,他也不會見臣?!?br/>
嘉靖手一揮:“上次他不見你的事朕知道。不是他不見你,是嚴世蕃不讓你見他。現(xiàn)在朕已經(jīng)叫嚴嵩讓嚴世蕃搬出去了,這次去你能見到他?!?br/>
幾十年宦海生涯,胡宗憲也算把朝局把官場看得十分透徹了,但這樣的事,出自皇上的安排,而且安排得如此周密,還是讓他十分震驚。領(lǐng)不領(lǐng)旨,此時心里一片空白,懵在那里。
呂芳插言了,大聲說道:“胡大人,皇上這一片苦心你還不明白嗎?”
胡宗憲省悟了,只好磕下頭去:“臣遵旨?!?br/>
嘉靖望著呂芳:“他出不了宮了。你送送他?!?br/>
送走胡宗憲,呂芳回到玉熙宮,見嘉靖仍在閉目打坐,便到龍床邊去給他鋪設(shè)被褥。鋪完了被褥,又端來了那盆水,輕步放到嘉靖面前,絞好了帕子:“主子,快子時了,該歇著了。”
“你說這個胡宗憲到底是個什么人哪!”嘉靖沒有睜眼,更沒有去接那塊手帕,卻突然問道。
呂芳的手停在那里,想了想答道:“奴才只好打個比方,不一定恰當?!?br/>
“說?!奔尉副犻_了眼望著他。
呂芳:“依奴才看,他就像個媳婦。”
嘉靖:“怎么說?”
呂芳:“上面有公婆要孝順,中間有丈夫也得顧著,底下還有那么多兒女要操勞。辛苦命,兩頭不討好?!?br/>
“像?!奔尉傅淖旖沁呉猜冻隽诵y,可很快又隱去了,“他說的也不是沒道理呀。兩京一十三省,東墻修好了,西墻又倒了,現(xiàn)在換了嚴嵩,別人未必也能當好這個家。但愿有些事嚴嵩也是被人家瞞了?!?br/>
呂芳:“圣明不過主子。如果連胡宗憲這樣的人現(xiàn)在也不愿嚴嵩倒了,就說明還不是時候。關(guān)口是要弄清楚,嚴世蕃他們到底瞞著嚴嵩還干了些什么。不查出鐵證,還真不好動他們?!?br/>
嘉靖沉默在那里,良久,突然又問道:“沈一石的賬上記著二十年給宮里送了二百一十萬匹絲綢。這些絲綢都用在了哪些地方,針工局巾帽局尚衣監(jiān)那些奴才是不是也有貪墨,你也要查!”
呂芳:“回主子,奴才已經(jīng)布置人在查了。都子牌時分了,主子該歇著了。卯時還要見嚴嵩呢。”
“要歇你歇著去。朕就坐在這里等他們?!闭f著,嘉靖打好了盤坐,閉上了眼睛。
呂芳無聲地嘆息了一下,只好搬過來另外一個蒲團放在嘉靖身邊的矮幾旁的地上,盤腿坐下,閉上眼陪著他打起盹來。
嚴嵩是從床上叫起來的,這時披著一件長衫,靜靜地站在書房里,等著胡宗憲進來。
先送進來的是嚴府家人抬著的那兩個大木箱,擺放在書房中間,家人們便退了出去。
胡宗憲這才慢慢走了進來,站在門邊望著嚴嵩。
嚴嵩的目力早就不行了,盡管門房先送來了胡宗憲的帖子,可這個時候胡宗憲突然從東南抗倭的戰(zhàn)局里出現(xiàn)在自己面前,他怎么也不敢相信,睜大了昏花的老眼靜靜地望著門口那個熟悉的身影。
時間已是半夜,起了涼風,從門外吹進來,把嚴嵩那頭已經(jīng)由白轉(zhuǎn)黃的疏發(fā)吹得凌亂地飄著。
胡宗憲心中一酸,這才想到跪了下去:“受業(yè)胡宗憲拜見閣老?!?br/>
聽到聲音,嚴嵩這才知道真是胡宗憲來了,卻仍然問道:“是汝貞嗎?”
胡宗憲:“回閣老,是弟子?!?br/>
各種各樣的猜測和預想這時都沒有,嚴嵩呈現(xiàn)出來的是一個飽經(jīng)滄桑的老人那種真正的平靜:“來了好,來了就好。坐下,慢慢說?!闭f著自己在身后的躺椅上先坐下了,又伸出手指了指身邊的椅子。
“是?!焙趹椏牧藗€頭,站起來在嚴嵩身邊坐下了,定定地望著他。
嚴嵩也望著他,伸出了手。胡宗憲愣了一下,接著把自己的手伸了過去,放在嚴嵩的手掌里。
嚴嵩是在等著胡宗憲說話,胡宗憲卻不知從何說起,兩個人的手這樣似握非握,一時沉默著。
“我八十一了,你也有五十六了吧?”嚴嵩先開口了。
胡宗憲:“是。弟子今年虛歲五十六。”
嚴嵩:“你的頭發(fā)也白了不少了?”
胡宗憲:“是。就這幾年,白了七成了?!?br/>
嚴嵩:“白頭師弟,見一面都難了。”
胡宗憲望著嚴嵩蒼老的面容:“恩師,三月進京的時候,弟子曾經(jīng)來過……”
“不要說了?!眹泪源驍嗔怂笆菄朗擂蛔屇氵M來,我都知道了?!?br/>
又是一陣沉默,嚴嵩握緊了胡宗憲的手:“在這個世上,有時候弟子比兒子還好啊。這一次你是奉密旨進京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