語調(diào)十分緩慢,十分陰沉,卻有一股莫名的巨大氣場壓來,海瑞下意識地坐直了身子,定了定神,慢慢睜開了眼向那人望去。
那個人端坐在椅子上,那雙眼像兩只深洞果然正在盯著他。五月初已接近半夏,這個人里面卻穿著厚厚的棉布大衫,外面還罩著一件青色的袍子,顯不出他的官階,也看不出他的身份。
從來沒見過,海瑞當然不認識,這個人就是他在奏疏里痛斥奏諫的當今皇上,君臨天下四十五年卻二十多年不上朝的嘉靖帝!
嘉靖又望了一眼披著鎖鏈箕坐在亂草上的海瑞:“那么多人審你一人,諒你也不會心服口服?;噬辖形沂孪葘⑦@些人駁你的話告訴你,想聽你是怎么回他們的話。”
“既然有旨意,該回的話我都會回。”說到這里,海瑞突然對這個身形高瘦長眉長須的人有一種說不出的預感,倏地問道:“大人能否告訴我在哪個衙門任職?”
嘉靖的目光依然望在奏本上:“和你一樣,在大明朝任職。你回話就是?!?br/>
海瑞:“那就請問吧?!?br/>
嘉靖看著李清源那道奏本:“國子監(jiān)司業(yè)李清源問你,‘我華夏三代以下可稱賢君者首推何人?’”
海瑞:“當首推漢文帝?!?br/>
嘉靖依然看著奏本:“文帝之賢,文景之治,后世莫不頌之,你卻在給皇上的奏疏里引用狂生賈誼之言,求全苛責,借攻訐漢文帝以攻訐當今圣上。如此賢明之君尚且如此攻擊,你心目中的賢明之君是誰?”
海瑞:“堯、舜、禹、湯!”
嘉靖目光一閃刺向了他:“李清源問的是三代以下。”
海瑞:“臣的奏疏里已經(jīng)說了,三代以下漢文帝堪稱賢君?!?br/>
嘉靖又把目光望向了奏本:“李清源問‘你既認漢文帝為賢君,為何反責文帝優(yōu)游退遜,多怠廢之政’,這話是不是影射當今皇上?”
海瑞沒有回答。
“為什么不回話?”嘉靖的目光依然在奏本上。
“此言不值一駁?!焙H鸹氐馈?br/>
“不值一駁還是無言回駁?”嘉靖的目光終于又望向了海瑞。
海瑞:“我的奏疏他們沒有看懂,也看不懂,因此不值一駁?!?br/>
嘉靖:“好大的學問。有旨意,你必須回駁。”
“那我就說?!焙H鹛岣吡寺曊{(diào),“漢文帝不尊孔孟崇尚黃老之道,無為而治,因此有優(yōu)游退遜之短,怠廢政務之弊。但臣仍認文帝為賢君,因文帝猶有親民近民之美,慈恕恭儉之德,以百姓之心為心,與民休養(yǎng)生息。繼之景帝,光大文帝之德,始有文景之治。當今皇上處處自以為效文景之舉,二十余年不上朝美其名曰無為而治,修道設醮行其實大興土木,設百官如家奴,視國庫如私產(chǎn),以一人之心奪萬民之心,無一舉與民休養(yǎng)生息。以致上奢下貪,耗盡民財,天下不治,民生困苦。如要直言,以文帝之賢猶有廢政之弊,何況當今皇上不如漢文帝遠甚!”
嘉靖拿著奏本的手僵在那里,臉色也陡地變了。
海瑞依然大聲說道:“大明朝設官吏數(shù)萬,竟無一人敢對皇上言之,唯我海瑞為皇上言之。我如不言,煌煌史冊自有后人言之!請大人轉(zhuǎn)問李清源,轉(zhuǎn)問那些要駁斥我的百官,他們不言,我獨言之,何為影射?我獨言之,百官反而駁之,他們是不是想讓皇上留罵名于千秋萬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