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5章
日出東方,雄雞交啼。
經(jīng)過一晚上的突擊,大柳樹村的小學(xué)校已經(jīng)舊貌換新顏,但也無非就是寬敞了、高了,還沒窗子,哪哪兒的泥還都是濕的,門前是沒用完的泥沙和麥草。
幾個男人在屋頂上鋪草頂,用麥草扭屋脊;還有幾個頭上粘草渾身是泥的男人這兒那兒坐著吸煙。李秀英和李寡婦等幾個婦女,有的在往細(xì)了抹窗臺,有的在洗工具、涮盆桶。
教室里,成民和曲國經(jīng)也是雙手泥。成民也在用抹子往細(xì)了抹墻,而曲國經(jīng)泥手握煙袋,吧嗒吧嗒吸著,不時指著說“那兒,成民,那兒再抹抹”,“還有這兒。這些個人,干活就是粗啦”。
“突擊了一晚上,又沒燈,月光下干活,也怪不得大家。”
“成民,先別急,得干干,干了我一定指派人給你刷白灰?!?br/>
“窗呢?”成民邊抹邊問。
“是啊是啊,窗是個大問題。你的意思呢?”
“您不是說一步到位,要給裝玻璃的嗎?”
“我那么說過的嗎?”
“您那么說過的?!背擅裾f得很肯定。
曲國經(jīng)吧嗒吧嗒吸煙,沉默了一會兒說:“既然你說我那么說過,那就當(dāng)我那么說過吧。”
“您確實那么說過,不止一次,我可以找人來做證?!?br/>
“別,我也沒不認(rèn)賬啊。好,我向你這位校長保證。天亮以前,怎么也給你裝上一碼的玻璃!”
成民笑了。
“成民,你和大翠的事兒,我也想趁這會兒跟你說說。我和廣華街道那邊的潘凡潘同志……”
“昨天我見著大翠了。”
“唔?”
“大翠都跟我講了。老村長,我們內(nèi)心里都很感激您和潘凡同志。有你們關(guān)心著我們的事,我們什么都不怕了?!?br/>
“你也要預(yù)先跟你父親說,黃吉順那邊態(tài)度轉(zhuǎn)變了的話,他就一定得賠禮道歉了,還得賠東西。要不,我的任務(wù)就沒算完成。過了這幾天秋忙,我要親自和你父親說?!?br/>
“你放心。我父親那人,從來是知錯認(rèn)錯的,他自己也后悔得不行,昨天我還見他點錢來著。只要大翠的父親不那樣了,就是讓我父親把建國后攢下的那點兒錢都賠給他,我父親那也會痛痛快快地賠。”
“這我信。我和你父親,很對脾氣?!?br/>
外面,成才蜷在一堆草里酣睡正濃,曲彥芳用麥草撥弄他耳眼。李寡婦看見了,對李秀英使眼色,李秀英也看見了,笑道:“彥芳就是淘氣?!?br/>
“姑娘家,一跟男人那種淘法,就說明當(dāng)姑娘當(dāng)夠了。”
“你呀嬸兒,什么話從你嘴里一說出來,明明是素的,聽起來也葷了?!?br/>
“你沒那么淘過?”
“沒有。”
“沒有?嘴硬!沒有你會由姑娘成媳婦?”
“我那不是父母包辦的嘛?!?br/>
“我倒忘了這個茬兒了。”
李秀英朝曲彥芳又望一眼,憂郁地說:“真沒那樣過?!?br/>
這時,成才被曲彥芳弄醒了,睜開眼,厭煩地說:“你這小孩兒,真煩人!”
“誰是小孩兒?只比你小一歲?!?br/>
“小一歲也是小屁孩兒!”
“還敢說我是小屁孩兒?”曲彥芳擰住了成才的胳膊,疼得成才“哎喲哎喲”直叫。
“我困死了,求求你讓我在這兒瞇一會兒行不?”
“你們一直干到天亮?”
成才不理她,將頭扎進(jìn)草堆里。曲彥芳見他胳膊上被蚊子叮了幾處包,用手指從舌尖上刮下唾沫,往成才胳膊上抹。
“哎,你剛擰完我,又往我胳膊上抹唾沫干什么呀!”
“你別不識抬舉啊!我的唾沫那是舍得隨便往別人身上抹的嗎?我的唾沫殺菌!”
“我胳膊上沒菌!”成才推開她。
“就有!”曲彥芳一伸舌頭,刮下唾沫,接著往成才胳膊上抹。
“唉,我的命呀!”
“怎么啦,你的命有什么不好的?我是見你胳膊上叮起了包,心疼你!你倒命命的了!有我這么個人兒心疼你,你燒包吧!”
李寡婦看在眼里,聽在耳中,故意大聲叫喚:“唉,我的命呀!我胳膊上也叮起了包,誰來心疼心疼我,也往我胳膊上抹點兒唾沫呀?”
房上房下的男人們聽見了,哪有不湊熱鬧的理,齊喊:“我!”“我!”……
曲彥芳追得李寡婦四處跑,男男女女都開心地笑了。李秀英也在笑,卻笑得更憂郁了。
成民和曲國經(jīng)也站在窗那兒看著笑,曲國經(jīng)教誨道:“農(nóng)村人,就這樣。缺少文化生活,這樣就是自娛自樂,你們知識分子以后要漸漸地習(xí)慣?!?br/>
“村長,我只不過是個小知識分子?!?br/>
“大知識分子,反而見怪不怪。大知識分子那都是外愚內(nèi)秀之人,小知識分子卻往往反過來,所以小知識分子最容易大驚小怪。”曲國經(jīng)看著他,表情更加莊重。
“村長,其實我倒不怎么常常大驚小怪的?!?br/>
“例外當(dāng)然是有的,我不過一概而論罷了??傊?,成民呀,今后,咱們大柳樹村讓你失望的地方一定很多很多,需要你漸漸習(xí)慣的地方也很多。明白?”
“村長,我一定記住您的話?!?br/>
村路上,曲國經(jīng)、曲彥芳、成民、成才一行四人往張廣泰家走,曹有貴趕著大車從后邊過來了。
曲國經(jīng)閃在路旁問:“有貴,昨天夜里怎么沒見著你為小學(xué)校出力?”
曹有貴停住車說:“老村長,你可不能冤枉我啊,我沒有閑著,我?guī)退麄儚埣腋疃棺觼碇?。哎,成才,你爸別提有多可憐了。才割一壟,就累‘抬歪’了!”
成才說:“也不光他自己啊,我們?nèi)叶伎蓱z啊!”
成民訓(xùn)他:“成才,你別動不動就全家怎么樣,我可沒說過自己可憐不可憐的話?!?br/>
曹有貴說:“凡事兒,總有個過程吧。等到接受現(xiàn)實了,就好了。哎,你們都別走著了,都坐上來吧!”
“你們組的馬,你們組的車,你車把式不發(fā)話,誰敢坐呀?”曲彥芳說完,拉成才坐上車,朝成民招招手,“哎,小知識分子!”
曲國經(jīng)教訓(xùn)她:“這孩子什么時候把我的話偷聽去了?以后不許這么叫張校長!沒禮貌!”
曲彥芳吐了吐舌頭,成民笑著坐上了車。
曹有貴說:“老村長,您也省省腿腳吧!還不稀罕坐坐我這車呀?”
曲國經(jīng)搖搖頭,疼惜地說:“不是不稀罕坐你那車,是體恤你那匹馬。不管哪組的,那也和人一樣,是知乏知累的。四個人全坐上去,四百來斤,它不是又吃力了嗎?”
成民、成才和曲彥芳三人一聽,又都蹦下了車,跟著車走。
來到張家,曹有貴喊了聲“張師傅”,背起了一只麻袋,成才背起了另一只麻袋,曲彥芳急忙替二人開了院門。
“有貴,村長?!睆垙V泰夫婦從屋里迎了出來。
曹有貴進(jìn)屋說:“豆子,給你打出來了。放哪?”
王玉珍說:“就放這吧。”
曹有貴對張廣泰說:“張師傅,再說一遍,以后不說了,凡用車的事,給我打聲招呼,別的咱沒有,啊?!?br/>
張廣泰感激地說:“一定,少不了累苦大家?!?br/>
曹有貴放下麻袋,說:“我還忙著,走了?!?br/>
張廣泰招呼曲國經(jīng):“村長,進(jìn)屋坐吧?!?br/>
曲國經(jīng)說:“不了,院子里歇歇腳就行了,挺涼快的?!?br/>
張廣泰小聲說:“我有話跟您說。”
曲國經(jīng)點點頭:“那好。”
兩個人進(jìn)屋坐下,張廣泰為難地說:“村長,我想認(rèn)個錯,可是不知該向哪方面去認(rèn)?!?br/>
“認(rèn)什么錯?”
“就是,我……砸了黃家的店……”
“那件事啊,向我認(rèn)錯就行。”
“只向您認(rèn)個錯就行?”張廣泰心里暗喜。
“是先向我認(rèn)錯就行,到時候,還免不了要向黃吉順認(rèn)錯?!?br/>
“那,什么時候?”張廣泰心頭又是一煩。
“他那人,你教訓(xùn)了一下,我個人覺得,也好。是我個人啊,不是黨支部。他如果不破壞兩個孩子的婚事了,你就對他認(rèn)了錯,行不?”
“行!行!”
“還要賠他的損失。”
“我賠!我賠!實話跟您說,我積攢那點兒錢,點了點,夠賠他的了?!?br/>
“唉,你那也是汗珠子掉地上摔八瓣掙的辛苦錢??伞l叫你錯了呢!錯了,就得認(rèn)錯,就得賠?!?br/>
“是啊是啊,誰叫我一時按捺不住脾氣錯了呢?”
“廣泰,你有今天這個主動的態(tài)度,很好,我很滿意。至于孩子們的婚事,先不要急,從長計議為好。”
“村長,我聽您的?!?br/>
“張師傅!有人嗎?”外邊傳來喊聲。
曲國經(jīng)說:“聽著像是潘凡同志?!?br/>
張廣泰驚訝地說:“唔?”
二人迎出屋去,潘凡已推自行車進(jìn)了院子,架穩(wěn)車說道:“想不到老村長也在這兒。張師傅,我特地先來給您報個喜訊兒。你們家的戶口問題,經(jīng)局長親自批示,估計不久就會解決下來了?!?br/>
張廣泰大喜過望:“哎呀,我的老天爺!快請進(jìn)屋,快請進(jìn)屋。”
潘凡說:“這經(jīng)過可是麻煩大了,進(jìn)屋我再詳細(xì)說。”
二人進(jìn)了屋,曲國經(jīng)被孤零零撇在院子里。屋里傳出張廣泰興奮的聲音:“成民!成才!咱們有戶口了,都快過來!”
成民、成才各自從屋里沖出,直奔父母的房間,誰也沒顧上理睬曲國經(jīng)。曲彥芳緩緩從成才屋里出來與父親對視,眼里一時各有各的心事。
一會兒,屋里傳出成才的喊聲:“潘凡同志萬歲!我們不是農(nóng)民了!”
“女兒咱們走吧?!鼻鷩?jīng)和女兒神色復(fù)雜地離開了張家院子。
父女二人默默走在村路上,背后又傳來成才的喊聲:“我們就要有戶口了!我們可以不是農(nóng)民啦!”
父女二人聞聲站住了,曲彥芳回頭看,曲國經(jīng)卻只不過一動不動地站定,沒回頭。
成才又要揮著手,蹦著高喊,突然看見了曲國經(jīng)父女,大張著嘴,安靜了。
張廣泰聲色俱厲地訓(xùn)斥他:“你倒是跑到院子外邊去喊叫個什么勁兒?”
成才不服氣地說:“我高興。”
張廣泰瞪眼:“我揍你!”
王玉珍數(shù)落他道:“你看你,剛才明明是你自己先高興起來的。”
成才說:“還是你把我和哥喊到這邊來的。當(dāng)著潘凡同志的面,你自己不是也樂得合不上嘴嗎?”
成民對成才說:“成才,你少說兩句?!?br/>
張廣泰自言自語道:“我們不對,我們太不對了。”
王玉珍不解地問:“還太不對了?我們?nèi)矣肿鲥e什么事了?就又太不對了?”
張廣泰自言自語道:“就讓人家那么走了?!?br/>
王玉珍說:“人家潘同志不是忙嘛!不晌不晚的,你還能硬留人家吃頓飯嗎?我看人家潘同志,不是隨便就會在哪家吃飯的人?!?br/>
張廣泰生氣說:“我也沒說潘同志!”
王玉珍雙手一拍:“那你說誰?”
成民說:“媽,我爸指的是村長。今兒,咱們?nèi)?,在村長面前失態(tài)了。再怎么高興,都進(jìn)一個屋去了,把人家孤零零地撇在院子里,那也是不好的。”
張廣泰環(huán)視著家人嚴(yán)肅地說:“都給我聽著!即使過幾天拿到了戶口本,重新做回城里人了,咱們?nèi)?,也還都是大柳樹村的人!大柳樹村有什么事兒,那就是咱們的事兒。要不,顯得咱們張家人太沒良心,太不仗義!就這話!我今天把話撂這兒了,以后就都要照著我的話做!”
城里的商業(yè)街上,商店門前、櫥窗里都擺放著琳瑯滿目的各色商品,行人男女老少都穿藍(lán)布中山裝,移動的人群像一條藍(lán)色的河流。國營合作社里面,上自綢緞,下至電線,無所不有,顧客擁擠,進(jìn)門買貨付款,出門提貨上車,沒人討價還價。一家副食店外的一處鐵皮柜臺前,一個粗壯的老年售貨員在往地下鋪的麻袋上摔冰凍帶魚,一邊摔,一邊大聲喊叫:“一毛啦!一毛啦!舟山大帶魚!活的!快來買!再不買就蹦沒了!一毛啦,一毛啦!”售貨員們“哈哈”笑,笑他的狂興,也為他助興。
大翠陪黃吉順走在街上,卻沒多大的興致去打量這城里的繁華。經(jīng)過一家綢布商店時,黃吉順說:“進(jìn)去看看,你媽讓我給你買塊衣料?!?br/>
“爹,不了吧。還是應(yīng)該先看你的病?!?br/>
“真不想進(jìn)去看看?”
“真不想?!贝蟠滹@然有心事。
“那,就看完病再買吧。我也很久沒到市中心來了,你先陪我逛逛?!?br/>
大翠隨黃吉順走走逛逛,走進(jìn)了龍王街。黃吉順東張西望,越走越慢,來到一片老青瓦房前,停住腳,指點著瓦房,頗有炫耀之色地說:“你看這,多大一片!當(dāng)年都是我們家的。你爺爺開當(dāng)鋪,一年賣兩次號,五月端午賣一次,八月十五賣一次。凡是死票,都賣。里面真有好東西,貂皮大衣、古董瓷器、壽山雕、八大怪的字畫、博山香爐、宮里出來的黃鈺,什么都有。有那種土地主、暴發(fā)戶,擺闊氣,不識貨,充行家,花大銀子買些贗品,招伙計們背后嘲笑。你老爺爺看透了世界,他留下的家訓(xùn)就一句話:豬往前拱,雞往后刨,明白么?”
大翠搖頭。
“意思就是——這世界上的好東西不多,是個人,就得為自己多存著份心眼兒。要不,好東西都叫別人占了去,自己害紅眼病,那晚了。可是你爺爺不是,愛賭。賭起來不要命,仗著有錢,明明人家做了套兒,他看出來了也往里鉆,充大方。大概他看我不是條狼,沒給我留下肉,逼著我到鄉(xiāng)下去吃屎。我可不是狗,我沒本事給你們留下房地產(chǎn),也得給你們留下個享福的好日子,給你們都找個好女婿,我就這點心事了,辦好了,死我也安心了?,F(xiàn)在我們雖然是城里人了,可是我還舒展不開身手,政府不準(zhǔn)許有‘吃瓦片’的了,若是準(zhǔn)許‘吃瓦片’,我一定開個房地產(chǎn)公司,我敢說,用不了三年,我就能把這片房子弄回來??上抡蛔屃耍 ?br/>
大翠對他這些家史家訓(xùn)和雄心壯志概無興趣,仍舊愁眉不展。
父女二人來到一處茶館,黃吉順說:“林科長叫在這兒等他?!?br/>
進(jìn)了茶館,茶博士上前問:“兩位是父女吧?泡壺什么茶?龍井、觀音、毛尖,咱們這兒什么好茶都有?!?br/>
“別跟我報那些,我們父女在家整天喝,喝得不愛喝了?!秉S吉順的這番話把茶博士弄了個瞠目結(jié)舌。大翠轉(zhuǎn)臉偷笑。
“給來兩碗白開水就行了。我們不是來品茶的,我們是借這地方等人的。”黃吉順又加重語氣,“等的是位科長,正的正科長?!?br/>
“我們這兒,也常有幾位局長們來,二位稍等?!辈璨┦哭D(zhuǎn)身大叫,“白開水兩大碗!三號桌位!”
頓時,所有茶客的目光都望向了黃吉順和大翠,父女二人都有點兒不自然。
“爹,能跟你提個問題嗎?”
“提吧,你父親我,教誨你們姐妹的頭腦,那還是足夠用的?!?br/>
“您說,世界上的好東西,都指的什么?”
“這還用問!”黃吉順忽然一笑,孩子般狡黠地說,“不跟你聊這個話題,免得咱們父女倆又抬杠,又傷了感情?!眲傉f完一下子站了起來,他看見林士凡了。
“林科長!”黃吉順故意叫得很大聲,茶客人的目光又都被吸引過來。
“林科長,給您添麻煩了。”大翠禮貌地站起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