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5章
外孫的影子離開眼前半天都心神不定、坐立不安的黃吉順,到底還是拴不住黃快跑了。因為時代要和他爭奪黃快跑,而且要把黃快跑從城市里爭奪到廣闊天地也就是農(nóng)村去。這使黃吉順惶惶不可終日,如同一個人為之奮斗畢生的大事業(yè),一下子將要付之東流。然而他的對手太過強大,使工于心計的他,完全沒招兒了。
黃吉順和于鳳蘭心事重重地看著快跑,而快跑在百無聊賴地用小刀劃自己的鞋印,已在磚地上劃出了深深的痕跡。
小芹走了進來,身心疲憊的樣子,長吁一聲,默默坐在一只小凳上;快跑這才抬起頭來,一臉的茫然;于是三人都一齊看著小芹,目光中充滿希望。
黃吉順忍不住說:“倒是說話呀!”
小芹無精打采地說:“有什么好說的?想留城,沒門兒!想要留城還要分配工作,更沒門兒!”
黃吉順不奢求地說:“咱們也不指望分配工作了,能讓快跑留城就行!我讓快跑接我的班!”
快跑張嘴便說:“休想!”
于鳳蘭推了快跑一下,問小芹:“不是說,獨生子女,可以留城嗎?”
小芹搖搖頭:“那得是特殊情況?!?br/>
黃吉順說:“那你就強調(diào)咱們的特殊情況啊!”
小芹反問:“我怎么強調(diào)?咱們有什么特殊的情況?”
黃吉順語塞了。
于鳳蘭問小芹:“你沒去求求潘凡同志?”
小芹嘆口氣說:“潘凡同志自己也調(diào)到外地的勞改農(nóng)場當管教去了!”
黃吉順說:“還有林士凡!好歹算是和咱們有種不一般的關(guān)系!他不是當上了區(qū)革委的副主任了嗎?”
小芹反感地說:“什么不一般的關(guān)系?他當革委會副主任那是哪年的事了?現(xiàn)在他下放到我們廠了,身份又比普通工人還不如了?!?br/>
于鳳蘭雙手一攤:“就認識他們兩個大小有過點兒職權(quán)的人,卻白認識了!”
快跑忽然說:“有啥也不如有個好爸,看來這話還真說到點子上了!”
小芹生氣地說:“你那個爸就算活著,也絕對不會是一個好爸!”
黃吉順又想了想說:“就是下鄉(xiāng),也不能讓我孫子走遠!咱們還拿他當個孩子,別人們可不!讓他到大柳樹去!站街口就望見村子的影子,抬腳就到!都別愁了,我也想開了,這事兒,今天就這么定了吧!”
快跑搖頭:“這事兒,可不是你定得了的!我同學都說,市里好些干部,為兒女在臘月她爺爺那兒碰了釘子!”
黃吉順看于鳳蘭:“你,為了孫子,你得提上破頭撞金鐘,去求王玉珍!好話兒、作揖、下跪、磕頭,只要能把事情辦成,都別在乎了!”
于鳳蘭嘆氣:“我和小芹,也早想到了。我也背著你去見過王玉珍了,她對我倒還客氣。但是一聽我提快跑的事兒,為難了。說不敢摻和張廣泰的權(quán)力。我左求右求,她才答應說說看,一有結(jié)果就讓成才告訴小芹。”
小芹有點著急地說:“都七八天過去了,我至今也沒聽到成才傳來的什么消息?!?br/>
黃吉順說:“那你再去求成才呀!他不答應幫忙,你就哭給他看!女人一哭,男人心就軟了!”
小芹定定地看著他:“我就那么下賤?”
黃吉順理直氣壯地說:“這是為了你兒子!”
小芹火了:“那我也不!”
“要是讓我媽為我低三下四地去求張成才,還不如我自己去求臘月呢!”快跑說罷一起身出去了,地上留下一只他用小刀刻出的深深的鞋底印兒,小芹瞪著那鞋底印兒發(fā)呆。
黃吉順對小芹說:“他自己愿意去求臘月,那就讓他求去!你也得配合著求成才!來個雙管齊下,只許成功,不許失?。 ?br/>
傍晚,紅霞映河面??炫芎团D月坐在河邊,輪番往河里拋石子。
“行,還是不行?。俊笨炫苤钡貑?。
“不行?!?br/>
“不行?”
“也不是不行,是不敢?!?br/>
“有什么不敢的?你爺爺那么喜歡你,你還怕他?”
“這幾天他心里煩,脾氣大。就因為你們城里這邊兒的人,為了孩子下鄉(xiāng)的事兒,走馬燈似的到村里來找他!還有不少干部派秘書來,有的甚至親自來。你說他能不煩嗎?”
“他們是他們,我是我,能一樣嗎?”
“怎么不一樣?還不是想通過我,走我爺爺?shù)暮箝T呀?”
“就算我也是走后門吧。誰叫我沒有個好爸爸,不能派秘書來替我辦呢?”
“你不高興了?”臘月扭頭看快跑。
“我當面求你,你試都不試一試,就一口回絕我,我能高興嗎?”
“人家就是不敢嘛?!?br/>
“那就算了吧,只當咱們這次沒見面!”快跑說罷猛地往起一站,將手里一個較大的石子使勁砸往河中,濺了臘月一臉水。
“你干什么呀!”
快跑悻悻而去,臘月抹下臉上的水,也猛地站起,沖快跑背影生氣地嚷:“你把我得罪了,更別想插到大柳樹村來!”
天黑了。大翠的墳那兒,小芹和成才在說話。
“你何必讓一個孩子替你叫我呢?你就永不進我家院門家門了?”
“我沒臉見師傅了。怎么,彥芳多心了?”
“她那人不小心眼兒?!背刹懦烈髁艘幌?,“你姐的墳這兒,成了咱們黃張兩家人會晤的地方了?!?br/>
“以前,你提到我姐,說是嫂子;后來,說是大翠姐。現(xiàn)在,說成‘你姐’了?!?br/>
“你就別挑我的理了。我猜,你是為快跑的事兒找我?!?br/>
小芹點頭。
“你媽為這事兒找過我媽了,我媽也跟我爸提了?!?br/>
“我?guī)煾凳裁磻B(tài)度?”
成才吞吞吐吐。
“你只管照實說吧,我什么都受得了?!?br/>
“我爸板著臉,一聲沒哼。我倆就沒敢再提,我也就沒忍心告訴你?!?br/>
“看來,師傅對我也不念點兒舊了?!毙∏垡荒槀?。
“不是的,他有他的難處。全市的人家,都想把兒女送到大柳樹村來插隊,他快頂不住了?!?br/>
“照我的脾氣,把快跑打發(fā)得遠遠的,鍛煉鍛煉他,我也省心。管他成貓成狗呢,反正他吳家有的是人。可是我爹我媽……唉……再說,我也有老的那一天,總得有個依靠。今天我是求到你了,你看著辦吧。過去我倆說話不少,本不該再說了,可是……再說這一次吧。”小芹竟苦笑了。
“你笑什么?”成才很奇怪。
“我想起了我爹的話,他教我哭給你看。以前的黃小芹,從來不愛哭。后來,愛哭了,偷著哭。現(xiàn)在,心里再苦,想哭都沒眼淚了?!?br/>
“你放心,快跑的事兒,還不就是你的事兒?你的事兒,我一定當成件事兒。我求彥芳再提,我爸,總不能不給兒媳婦點兒面子。”
“你哥,和李秀英還能過到一塊兒嗎?”
“起先我哥睡我爸媽屋里。結(jié)婚證領(lǐng)了一年多以后,還那樣兒。后來,李寡婦嬸出面,悄悄給他倆補了一個婚禮,關(guān)系才算正式了。”
小芹看了一眼大翠的墳:“那,你哥再就不來這兒了吧?”
“不單獨來了,和我嫂子一起來?!?br/>
“你現(xiàn)在,終于有了嫂子了?!?br/>
成才也看一眼大翠的墳:“是啊,總算是有了?!?br/>
張廣泰一家八口吃飯,氣氛和睦。張廣泰是當然的全家至尊,臘月是中心,岳自立竟會照顧她。
“爹!”曲彥芳停箸看著張廣泰。
“唔?”
“求你個事?!鼻鷱┓夹χ?。
“什么事?”
“黃家小芹找我……”
張廣泰把碗一頓,突然沉下臉:“不要說了!”
岳自立正要伸筷子夾菜,吃一驚,又將筷子縮回去了。李秀英不安地捧著碗,偷眼看成民。成民對李秀英笑笑,替岳自立夾了一筷子菜,放他碗里。
王玉珍對張廣泰嗔怪道:“你都把秀英和自立嚇著了,那么高嗓門干什么呀?彥芳的話還沒說完呢!”
張廣泰橫眉怒目:“還用說完嗎?當大柳樹村是什么地方了?當我張廣泰是什么人了?我擋不住些個大官小官們,我還擋不住個黃吉順嗎?!”
曲彥芳把筷子一放,板著臉說:“在這個家里,人人都是平等的,誰都有權(quán)利把話說完。大柳樹村不是廣闊天地的一部分?擋不住些個大官小官的子女來,專擋一個快跑,擋住了又能說明什么?于鳳蘭求到我婆婆頭上,婆婆沒說成;小芹求到我丈夫頭上,我丈夫不敢……”
臘月小聲說:“快跑還親自求我了呢,我也不敢?!?br/>
“沒你什么事兒,插的什么嘴!”曲彥芳對張廣泰繼續(xù)說,“我丈夫再替小芹求我,爹你說,我能不對你開口嗎?大柳樹的知青中再多了一個吳快跑……”
臘月糾正她:“黃快跑!”
曲彥芳在臘月肩上打了一巴掌:“還插嘴!再多了一個快跑,就真的損害你的權(quán)威了嗎?”
張廣泰說:“我是為全村人考慮,來些個城里的學生娃,平時干不了什么活,年底還不能不分給他們工分,這是負擔!”
曲彥芳反問:“你對上山下鄉(xiāng)有意見?那就向上邊提呀!不敢吧?那就別在家里耍威嚴。”
成才一個勁兒向曲彥芳使眼色,成民旁若無人地吃飯,強忍著不笑。
王玉珍勸道:“彥芳,先吃飯,先吃飯!”
張廣泰警告地說:“彥芳,你是求我呢,還是教訓我呢?”
曲彥芳說:“說求是求,說是教訓,也行。我親爹在世時,他不對,我也照樣教訓他……”
張廣泰輕輕一拍桌子,慍怒地說:“放肆!”
“我放八呢!我不吃了,氣飽了!”曲彥芳離桌而去。
成民幾乎沒笑出聲來,急扭頭掩飾地裝咳嗽。
王玉珍向李秀英使眼色,李秀英柔聲問:“爹,再添點兒飯?”
成才犯了嚴重錯誤似的,不安地看看這個,看看那個,也起身離去了。
張廣泰說:“我也不吃了,我也氣飽了!”
成才屋里,曲彥芳掩口竊笑。成才生氣又小聲地說她:“你還笑!我是叫你那么個求法的嗎?!”
“張廣泰同志自從當上了支部書記,家里家外,端架子了,我成心殺殺他在家里的權(quán)威!”
“可,可你不是把小芹求咱們的事兒給搞砸了嘛!這……這以后全家還有敢替小芹開口的人嗎?”
“放心,我使的是點穴法。我剛才點到咱爹的深穴了,他疼了。一疼,就會換個立場想想……”
“彥芳,你給我出來!”院子里,張廣泰在高叫。
“你別出去,我出去。我怕他扇你!”
“瞎擔心!”曲彥芳推開成才,沖他一笑,往外就走。
曲彥芳開門走到院子里,裝后悔模樣:“爹,我錯了,我不該在飯桌上對您那樣兒。您是長輩,您千萬別往心里去。要是想撒氣,那就打我兩撇子吧!”
“告訴小芹,他那個快跑的事兒,可以。不沖別的,就沖她當年是我的好徒弟!”
曲彥芳驚喜地呆住了。張廣泰說完,轉(zhuǎn)身便往自己屋里走,走到門口,他站住背著身又說:“但是,黃吉順必須親自把那個快跑送來!”
曲彥芳退入屋里,掩上門,轉(zhuǎn)身看著成才說:“沒搞砸吧?你怎么謝我?”
成才跨前一步,摟住彥芳,一陣狂吻。
新新居,小芹原先住的房里,小芹面色憂傷,正收拾被褥衣裳:“還要給他帶什么?”轉(zhuǎn)頭抹下眼淚,“長這么大,沒離開過我呢。”
于鳳蘭勸慰她:“大柳樹近,想看看他,我抬腳就到,你不用操心?!?br/>
“我不用操心。可是……”小芹又抹把淚,“到底是我兒子,怎么能不操心?”
“到底也是我的孫子,我比你更舍不得?!?br/>
“娘,你這不是自欺欺人嘛!唉,我看啊,你越變越像我爹了!我爹有什么病,你就被傳染上什么癥狀!”
黃吉順盤腿坐在自己屋的炕上,莊重肅穆,吳快跑站在炕前,警惕地注視著他。
“記住。從今以后,你,不叫吳快跑了。姓黃,名叫黃家駒?!?br/>
“知道了知道了。這么點事,每人說一遍?!秉S家駒頗不耐煩。
“這么點事?這是大事!從今以后,你是我和你奶奶的繼承人了。這么點事?”
“我繼承你們什么?繼承這個破飯館?見人點頭哈腰:‘來啦來啦!’”
黃吉順被噎得瞪眼,半天,更沉下臉:“你給我嚴肅點?!?br/>
黃家駒兩臂一撐:“像天安門。”
黃吉順怒上眉頭,直瞪著他。
“說呀。”
“聽著,今天我要給你來真格的?!?br/>
“怎么?要打我?憑什么?”
“你給我坐下?!?br/>
“別賣關(guān)子了!”黃家駒在炕邊坐下。
“你沒禮貌,我也不打你。我怎舍得打你呢?嗯?我要教你。從今天開始,你要離開你媽,自己去生活了。有些話,不教給你,你連怎么吃飯也不會?!?br/>
“說的!我連吃飯也不會?”黃家駒笑了。
“對。你當吃飯是容易的?你到了那里,比不得在家里。在家里,有別人給你盛飯。在那里,吃大鍋飯,誰給你盛?得你自己。會盛嗎?”
“怎么不會?第一個搶勺子在手就得!”
“然后呢?”
“盛它滿滿一大碗,夠了。”
黃吉順搖頭。
“怎么?”
“不成!你記著,吃飯,有吃飯的講究。比如一鍋湯,你第一勺子,要直插到底,慢慢舀,為什么要直插到底,還要慢慢舀?底下稠,干貨沉在底下,懂嗎?”
“不懂?!秉S家駒眨眨眼。
“這就是嘍!第二勺呢,要在上面把勺子貼邊兒轉(zhuǎn)著,慢慢撇,為什么又要在上面貼邊兒慢慢撇?噯,這又是個講究,浮在上面的,靠鍋邊兒的是油!懂了嗎?”
黃家駒頗有所悟,側(cè)頭眨眼。
“這說的是吃飯。是大事,也是小事。大事是什么?噯,聽著,記住,大事是做人。做人,頭一條要知人,知人則哲。什么叫知人則哲?簡單地說,就是你要了解你周圍的人,哪一個是個什么秉性?他喜歡什么樣的人?有什么愛好?要摸透了他,這叫知人。你把周圍人的秉性都摸透了,你就知道,哪個人,什么時候,叫他干什么,合適,你一用他準能成你的事,你不是就在智謀上高出別人了嗎?”
“您……您怎么一下子,變得這么有學問了?”黃家駒對黃吉順刮目相看。
“我原本就有學問!你當我像那張廣泰?若不是趕上了掃盲,他就是個文盲!可我黃吉順,是從小讀過私塾的!是個跟著先生背過四書五經(jīng)的人!只不過后來淪落到農(nóng)村了,孤家寡人的,不敢在些個土包子面前顯擺知識。在別人眼里,就也有點兒像土包子了!所以我說,今天我要和你來真格的!剛才講到哪兒了?”
“做人,知人則哲?!秉S家駒興趣漸濃。
“那么,有沒有比你還明白這一點的人呢?噯,當然有,一旦你發(fā)現(xiàn)了這樣的人,你對他的一言一行,就要一一加以細心揣度,猜他為什么要說那話,干那事?想,你該怎么辦。噯,這叫‘他人有心,予忖度之’。青梅煮酒論英雄,你們課本上學過了吧?”
“學過?!?br/>
“對。劉備瞞過了曹操,那不是劉備一時聰明,那是他忖度透了曹操的心!這兩條要記住。還有第三條,叫作相形不如論心,論心不如擇術(shù)。這一條,是在你把周圍的人都忖度透了之后,怎么掌握他們的時候用的。在對付他們的時候,用他們的時候,方法要精細。說白了,就是法子要巧,要得當。治了他,還要叫他甘心情愿聽你擺布,叫他覺得你用他,是瞧得起他,于他有利。叫他從心內(nèi)服你,那才高明,那才是我黃吉順的孫子。”
祖孫倆似心有靈犀,相視而笑了。
“記住了?”
黃家駒點頭。
“這還不夠。對付人,最要緊的是嘴。記住,人身上最壞的東西就是嘴,要不怎么說病從口入禍從口出呢?要做到逢人只講三分話,不可全拋一片心?,F(xiàn)在你們這些小青年,沒有吃過嘴上的虧,退回十幾年,有多少人吃了嘴的虧!連累全家。鬧著玩的?所以,君子敏于思而訥于言,要少說話。”
“長嘴就得說話呀!”
“話當然要說,得看什么話,進步的話,表現(xiàn)積極的話要多說,要搶著說。噯,一般的話要少說,慢說。譬如說,給領(lǐng)導提意見的話,你可別搶著說,等最后,要你表示態(tài)度的時候,你可以說,同意多數(shù)人的意見,不就得了?”
“老滑頭?!秉S家駒笑了。
“這不是滑頭,這是我的經(jīng)驗,你都得記住?!?br/>
在里屋,于鳳蘭對小芹說:“我像你爹也好不像你爹也好。以后,我常去照看快跑就是了?!?br/>
“教導了這么半天還沒完,都說些什么?”小芹起身去黃吉順房外聽。
屋里,黃吉順繼續(xù)對黃家駒說:“是不是少說話多干活呢?這得看什么活。輕活,搶著干,叫大家看著你很忙。重活,且慢。噯,小事,得謙讓,就謙讓,還要讓得叫他們感動;大事,不但不能謙讓,還要爭。爭,還不能大吵大鬧地爭,要暗地里爭。譬如說選先進,選模范,這都得爭,總而言之,表態(tài)要積極,行動要落后?!?br/>
“咚!”小芹推開門,拉起黃家駒就走,“教他些什么?!”
黃吉順跟出門,拉住黃家駒:“還有還有。”直跟進小芹房里,“最最重要的一點我還沒給他說……”
小芹不高興地說:“你那套,別跟我兒子說了!”
黃吉順最終還是把最后一點說了出來:“到了大柳樹村,那里有的是女孩子,不許你去招惹她們?!?br/>
小芹說:“我兒子從來不那樣?!?br/>
黃家駒說:“對,我從來不那樣,我只討好她們?!?br/>
黃吉順教訓他:“討好她們更不行,我就怕你討好女孩子,討好她們就是喜歡她們,我就是不讓你喜歡她們。”
小芹也說:“對,不能喜歡她們?!?br/>
黃家駒問:“我若是喜歡了她們呢?”
黃吉順一臉嚴肅地告誡他:“喜歡了就和她們說說笑笑,可不要打打鬧鬧,一打鬧就要出事情!”
黃家駒不解地問:“什么事?”
黃吉順、黃小芹不禁對視一眼,黃小芹氣惱地說:“別問那么多了!反正不是好事!”
黃家駒興趣更濃了:“那我更想知道,哎,姥爺爺爺,說呀!什么事?”
黃吉順說:“其實呢,也不是什么太不好的事,誰一生都會經(jīng)歷的嘛!但,你才十七歲多點兒,對你來說就是……”
黃家駒一副了然的模樣:“噢,我明白了!”
小芹一愣,瞪著兒子問:“你明白什么了你?”
清晨,黃吉順引領(lǐng)背著行李、提著裝滿日用品網(wǎng)袋的黃家駒向大柳樹走去。
“給你說的都記住了?”
“記住了?!?br/>
“到了那兒,先給他鞠躬問好。然后,他問什么,你答什么,要叫他覺得你是個好青年?!?br/>
“我本來就不壞!”
路過大翠墳旁時,黃吉順看了看墳,突然腳步猶豫了,終于站住了:“你自己去行不行?”
黃家駒笑了:“你沒勇氣見他了,是吧?我這會兒倒勇氣倍增了。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還頑皮地來了個動作。
黃吉順點點頭:“好樣的好樣的,我孫子好樣的!我在這兒等你。去吧!”
黃家駒走了。黃吉順慢步到了墳旁,面顯悲色,繞墳堆轉(zhuǎn)了一圈,在香椿樹下坐下,掏出一包“大前門”香煙,手里掂一掂,看一看,又裝進衣袋。從另一個口袋里又掏出一包“大躍進”,抽出一支,燃著,吸一口,低頭沉思,一只花殼蟲在他眼前石縫間爬動,爬來爬去,沒繞出原地,他拾起一根干樹枝把它撥出石縫,花殼蟲翹起兩扇硬翅,飛走了。
又一只花殼蟲爬到他眼前,又一只飛來,落在他眼前,他轉(zhuǎn)頭四看,草根石縫間,多有這種東西活動,他用樹枝在土石縫間撥動……
大柳樹隊部是草屋,中間有墻,一隔兩間。張廣泰正在抹兩張破椅子,黃家駒進門來,放下行李和網(wǎng)袋,叫道:“張爺爺,您好?!?br/>
張廣泰聞聲轉(zhuǎn)身,黃家駒向他點頭鞠躬:“我,黃家駒,向您報到?!?br/>
“什么?黃什么?”
“黃家駒?!?br/>
“你不是黃吉順的外孫吳快跑嗎?”
“改姓了。姓黃,名家駒?!?br/>
“噢,想起來了,你小時候跟我說過這個茬兒。改來改去,改成了個四條腿兒的名字,我看也沒改好到哪兒去!”張廣泰邊說邊繞家駒轉(zhuǎn),突然又問,“你一人來了?”
“我一人?!?br/>
“好大的膽子!”
“好大的膽子?怕什么?你還能消滅我?”
“我不能消滅了你??墒?,你不怕我日后給你小鞋穿?”
“死都不怕,還怕貧下中農(nóng)教育?”
張廣泰端詳他一陣:“嘴上功夫倒不賴。你姥爺呢?”
“他?走到我姨的墳那兒,拉不動腿了,問我能不能自己來。我怎么不能自己來?我就來了?!?br/>
“他心虛個什么勁兒?”
“不知道,我看他是怕見你?!?br/>
張廣泰忽然贊賞起家駒來了,不覺脫口道:“倒挺機靈,還挺實在?!?br/>
“你也挺實在,見面就問我怕不怕?!?br/>
“對,我倆都實在。你姥爺怕見我?”
“他沒說。你想他能不怕?”
“可是我有言在先,必須他親自來送你。”
“我看,他是想叫我自己來試試,若是行,他就不來了。不行,他再來。我去把他押來?”
“去,給他說,他不來,我不收你!”
“好,這有關(guān)我的利益,我也不能讓他溜了!”
黃家駒走了,張廣泰在房里踱步沉思,醞釀如何擊潰、羞辱、報復黃吉順。
黃家駒到了大翠墳旁,黃吉順抬頭問:“見著了?”
“他叫你去!”
“他跟你說些什么?”
“你不去,他不收我。”
“這是別著勁呢!你看他火氣挺大?”
“有點?!?br/>
“什么叫有點?有多大?”
“怎樣算大?怎樣算不大?莫名其妙?!?br/>
大柳樹隊部,成才從另間里走了出來:“既然答應他來了,您何必又難為他們?”
“我一視同仁,哪家的孩子來,都得和家長談次話。”
正說著,黃吉順“咳”一聲,進屋來,成才忙閃進另一間屋。
黃吉順看看張廣泰,想做個笑臉,卻做不出,臉上肌肉顫動:“老弟!”
“來啦?”張廣泰面無表情。
“來啦?!?br/>
“坐吧?!睆垙V泰指指椅子。
黃吉順如逃犯被擒歸案,兩眼恐懼地瞅著張廣泰,在椅上坐下。
張廣泰踱步一陣,對黃家駒說:“你出去。”
黃家駒出去后,張廣泰在對面椅上坐下,雙目灼灼緊盯黃吉順,黃吉順的眼光閃來躲去,總逃不出他的逼視,最后,無奈,也只得向他正視了。
張廣泰又看了黃吉順一陣,語氣生硬地說:“黃吉順!我們兩人,今天又面對面坐在一起了,我終于可以正面看著你了!”
“是啊,我只好盡你看了。你要看多久,我就得讓你看多久。你終于可以當面把我羞辱個夠了?!?br/>
“對,一點不錯,我盼的就是這一天?!?br/>
“我也盼著有這么一天,這一天終于來了?!?br/>
“你也盼著這一天?”
“不錯。這一天不來,我心里的疙瘩去不掉??墒?,我也知道,就是這一天真的來了,要去掉我心里這個疙瘩,也不是容易的。我求你痛痛快快地打我一頓吧。罵我一頓也好,也許那樣才能去掉了我那心里的疙瘩。廣泰,唉!我都一把年紀了!也有睡不著覺的時候,兩個女兒……唉!在你眼前,我還有嘴說話?”
張廣泰眼光離開了他的臉,蹙起眉頭,站起身,在地上踱步,漸低了頭,再踱幾步,回身轉(zhuǎn)頭聲調(diào)輕緩地對黃吉順說:“我入黨了!”
“我早知道,不入黨能當支部書記?”
“我和從前不一樣了。所以,我不能和你再別著股什么勁了!那讓黨外的人看著笑話我。一切,都該過去了……誰再糾纏,沒出息了!”張廣泰嘆口氣,重新在椅上坐下。
“對,對,你說得對。我也這么想!”黃吉順掏出煙放桌上,看一眼,見是“群眾”牌的廉價煙,快速收回,又掏出了“大前門”,看看張廣泰,拆開煙盒,抽出一支遞給張廣泰。而與此同時,張廣泰也從衣袋里掏出了一盒“大前門”,拆開了,抽出了一支,向他遞來,兩人默默地接了對方的煙,黃吉順要給張廣泰點火,張廣泰擺擺手。
“你抽‘大前門’?這是高價煙?”
“呃,今天……有事才買了一包。你呢?”
“平時不抽它。今天……有客人?!?br/>
“上邊來的?”
“客人不能分成上邊的還是下邊的。你要辦事,抽我的,把你的留著吧?!?br/>
“還是抽我的!留著你的,招待客人?!?br/>
“這不,我正招待著。你要是不抽我的,算怎么回事?”張廣泰說罷,將黃吉順擺在桌子正中間的那一包“大前門”,緩緩推向黃吉順,幾乎直推到桌邊,“收起來。”
“我……算是……你的客人?”黃吉順愣住了。
“不是什么算是?!睆垙V泰拉開抽屜,拿出些公函,攤在桌上,“你看,都是市里邊一些有職有權(quán)的人物寫來的,要把他們的兒子女兒送到大柳樹來。我呢,一概不回復。只有不回復。還有些人物,親自來了。既然來了,我不能不拿他們當客人敬著。但,他們中,沒誰抽過我一支煙,我也不抽他們的。對你黃吉順,我今天特別例外?!?br/>
“想不到,你這么抬舉我!我……你讓我沒話可說了!”黃吉順受寵若驚。
“你沒話說,我可有話說——我問你,知道我為什么非讓你親自來,非看著我坐你對面嗎?”
黃吉順搖頭。
“我要當面告訴你,我張廣泰,其實也有佩服你黃吉順的一點。”
“你?佩服我?你要是想開始拐彎抹角地損我了,那還莫如直截了當?shù)亓R我一通?!?br/>
“我干嗎那樣?我剛才說了,那沒出息,那讓黨外的人看咱們笑話!”
黃吉順困惑地眨眼。
“想知道我佩服你哪一點嗎?”
黃吉順點頭。
“從南到北,從北到南,亂了這么多年了,也不知究竟要亂到哪一年為止。城里邊呢,比農(nóng)村更亂。有些人家,干脆不管兒女了,任他們到處去做惡事,做壞事;還有那當父母的,甚至慫恿著兒女去替自己報復人,害人??赡泓S吉順,沒那么樣。我了解過了,你整天把那個快跑……”
“更名改姓了,叫黃家駒了?!?br/>
“你把他整天看在眼皮底下,看得挺緊。亂了這么多年了,你也實在不容易。我徒弟小芹,她也沒丟了當母親的責任。你和小芹,都不容易。我調(diào)查過了,你那個……”